此时房舍内黑漆漆一片,似乎空无一人。
每到春秋二季,王家的花匠才来到此处住下,扎完几十盆骄杨虬松,便结账返乡。现如今,此处是王稚登病后的居所,亦是征得赵志勇同意,这是因为王稚登病状可告,病因却不可泄露,遂与世隔绝,一是为了静心休养,整顿精神;二是为了防止与佣人差役接触——人多口杂,家丑怎可外扬?
王稚登躺在干净的床上,眼望天花板,脑中想的却是马湘兰,其声音,其身影,都历历在目,幻化成此时此刻的无限风光。王稚登想到远水不能救近火,便自然哼唱起他与马湘兰初夜床前她吟唱的一首《良宵》:
乘良夜,对皓月,问青天。
多少恩怨,一腔心事泪盈眸。
从今得知己,君愿自能酬!
多承谬,沉醉楼,我欲随波远去。
只恐情丝牵系,何处觅归舟?
噙泪凭谁诉,此恨几时休?
王稚登吟罢,忽然发现一男人走进屋中。正在猜疑之间,想不到来者突然号啕大哭,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呜咽起来。原来,那男人的云帽一脱,便露出马湘兰的脸,只听她泣不成声地说:“我女扮男装,你可想到否?”
王稚登一边替马湘兰拭泪,一边抚摸着她乌长的秀发。良久,他百感交集地说:“你我同为苦命的断肠人,今日能见一面,死也瞑目。”马湘兰听完,忽然站立起来,圆睁双眸说:“大人为何如此伤感?英雄气长,儿女情短。我还指望你能战胜妖魔鬼怪,营造一方自由的土地。”
王稚登揉搓双目,嗓音嘶哑,过了半晌,这才开口:“湘兰,我过去的话此刻从你嘴里出来,现在更令人痛心疾首。”马湘兰呆立片刻,退后一步,坐到靠背椅子上,瞪大双眼说:“你我分离不过短短几天,你的话为何就叫人难以听懂了呢?你我还是往常你我,能有些什么变化呢?”王稚登长叹一声,沉默许久说:“湘兰,此一时彼一时,我在痛苦的反思中,顿悟你我皆是天真过分。”
此时窗外斜风细雨,芭蕉打湿,雨帘重重,叫人难以抬头。王稚登说:“你确实聪慧可爱,个性非同一般,然而你我不能般配,一则是年龄相差悬殊,二则是身份落差巨大。”
王稚登此话含义即是:一个朝廷命官怎能频繁出入青楼。马湘兰听罢,屏住呼吸,胸口起伏不定,头一抬,眼一瞪说:“王大人,有话尽管痛快张口,你若解脱,我便快慰。”王稚登搓搓手,舔着干燥的嘴唇,拖着疲惫的嗓音说:“这也好,或许你不知,为了你我之事,许多新仇旧恨一齐发生,闹得满城风雨,人言可畏,如此下去,你的名誉便会扫地,马慕薇亦是无脸见人,我更是身败名裂,多少年的官阶官运皆会断送掉。这样岂不是太悲惨了吗?”马湘兰随即哈哈大笑,一反常态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稚登愧疚地说:“此事不怪你。只怨我当初被女色迷了心窍,考虑不周全所致。”马湘兰咬牙切齿一阵,忽又放松了情感,心平气和地说:“你我把话说清,彼此便是再无恩怨纠葛,不过,我会记住王大人恩情。”王稚登连忙应了一声:“我亦不会忘记你的一片好心和痴情。”马湘兰随即冷笑了一声,将手叉在胸口说:“只要你理解,我也心平气和,我却一直痴心等你纳妾,这纳妾虽不动听,也总比那偷情强,毕竟王大人是当代屈指可数的才子。”王稚登听过,心中十分难受,便不再吭声。马湘兰却急转直下,说:“我将一切都献与大人,谁也不曾欠谁。不过大人出尔反尔,易弦改辙,我也不怪你,正如你曾对我说,吃人的封建礼教,摧毁了无数男女的幸福;世俗的偏见,人言可畏,恰如刀架脖颈,使人违背良心屈从,瞬间便更换成另一副脸孔。”
王稚登听到此处,长嘘一声,拉着马湘兰的手,泪水簌簌而落:“倘若你相信缘分,也许我辞官归乡之后,便不再是这个令你讨嫌的王稚登。”马湘兰挣开那双干瘪的手,平心静气地说:“大人多多保重,但愿此番诺言不是空话。”说罢,马湘兰拱手告别,很快消失在秋雨秋风之中。
王稚登沉默良久,突然萌发良知,顾不得披衣戴帽,径直追到门口,大声呼唤着马湘兰,然而眼前一切似乎蒸发殆尽,唯有雨丝和风声。
人常言:痴情女子负心汉。倘若此话为真,湘兰便是为情而伤的女子,王稚登则成了视仕途为第一的薄情男人。只是,人世间情感,纷纷扰扰,纠纠缠缠,若以无情有情而论,如何能理出头绪,又如何品味那一抹无奈之下悲喜交加的感怀?
独对幔帐
忆情难忘,此生难舍,左右难当,心痛难忍。困惑在爱之峡谷的幽兰,被功名利禄吹拂,摇荡脆身,根断茎裂,只留下一缕潺潺流动的心血,于月光下低声呻吟,于寒风中切切哀号。不思量,那昨日回肠之吻,渐冷渐远,一望成白首。
马湘兰回到孔雀庵之后,整日闷在羡兰楼,一连几天都闭门谢客。她脑中回忆的皆是和王稚登的这段情缘,抹去了冲动,克制了愤怒,依然将不长的岁月分割成一道道风景。她谅解这个无奈的情夫,深知他最大的缺陷,便是顾忌和软弱。王稚登的年龄、身份和地位以及官职,便是他无法摆脱的缺陷。
这年岁末,梅落已尽。马湘兰却是旧欢难寻,情极委婉。为解相思之苦,她精心画了一幅《翠尊红萼》,随后用蝇头小楷题了长长的诗款,上面写道:
归时月色,算几番照我。
梅边吹笛,唤起故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大江水,正寂寞。
叹寄予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江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此曲子词,虽然没有直接写梅,而含意深沉,婉转回环,始终没有离开梅花。真是造境既美,措辞亦精,可谓马湘兰诗词的登峰造极之作。光阴荏苒,时间如流水。
万历十四年,与马湘兰有一面之缘的剧作家屠隆,再次途经金陵。自然,这位著名的大手笔,再次慕名前来拜访马湘兰。马湘兰也久仰屠隆的才华,鸿雁往来,神交已久。
屠隆与马湘兰寒暄时,依然称赞她青春常驻,而且更加芬芳。马湘兰许是天生丽质,加之善于保养,故而虽然年纪增长,却不减当年美色。她风姿绰约,楚楚动人,谁人见了都生出怜爱之心,如醉如痴。屠隆与马湘兰交谈甚欢,二人谈诗论曲,赏画抚琴,继而又谈到梨园戏艺。谈到此处,二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越谈越觉得相逢恨晚。
屠隆本是个善于破解八卦阵的专家,他曾戏称马湘兰的姿色和才学尽在八卦之中。在其打造的新八卦中,有一卦有阴无阳,有寒无温,又难以启齿,有心人亦难以猜透,更不宜走出,这一卦便是屠隆妻子溺水而亡,外人很少有人知晓。
屠隆的妻子司徒芳子,容貌俊美,为中日混血儿。其父是赫赫有名的音乐家司徒登。司徒登看上屠隆的绝顶才艺,于是将年仅十七岁的独生女儿嫁给他这落魄文人。故此,屠隆和司徒芳子是典型的忘年情。在屠隆的八卦中的一个难穴,是司徒芳子和马湘兰同岁,且是同月同日生。屠隆的另一个难穴是,司徒芳子也和马湘兰一样酷爱剧本。虽然司徒芳子初出茅庐,并无马湘兰的造诣高、修养深,然而他们二人都热衷于爱情题材,特别是才子与佳人的婚恋。
屠隆更大的难穴是永远解不开的“巫谜”。这便是司徒芳子也曾做过卖艺不卖身的小姐,更让人惊奇的是,司徒芳子出事那日,正是屠隆探访马湘兰回来的当天。随后,两人在明霞洞散步时,司徒芳子竟失足跌入了大海。屠隆被这意料之外的祸事惊呆,不敢将此事说与外人。在悲戚之中,他将惨剧归入了“八卦阵”当中。
从这一刻起,屠隆常常由司徒芳子联想到马湘兰。因为司徒芳子正是在谈论马湘兰时,因过分专注才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屠隆原本不信鬼神,也不信众人所说的缘分。然而,他认为这八卦中的走穴是绝对不能错位的,在他面对马湘兰时,不得不开始创作自己的故事。因他行事谨慎,从来不肯在外人面前亮出司徒芳子和马湘兰的若干个巧合。其实,在他心中,马湘兰便是司徒芳子。他的情思,他的执著,他的表达方式,只是与常人不同罢了。故而,屠隆作了一首诗,以此来试探湘兰:
问君底事掩门居,春到庭前草未除。
且碎湖山千里外,一腔幽怨怎生书。
屠隆意欲娶马湘兰为续弦夫人,然而他难以启齿,特别是不想直接告诉马湘兰。对此,马湘兰没有以诗答诗,而是说要画一幅画交换。屠隆一听,误以为是交换情物,自然欣喜若狂,在表白感情时,透露了自己的心声。马湘兰顿时恍然大悟,悲恸流泪,她说自己对屠隆的遭遇颇为同情,然而这同情并非爱情。
实则,马湘兰有自己的八卦阵,只是这阵,独出一辄,蹊形跷状。正如屠隆所说的续弦夫人,也曾经是王稚登所说的明媒正娶一般,皆是诱人的私想。当爱情绑架上马车,便很难找到设想中的平坦大道,甚至连那崎岖不平的泥泞,都不属于自己。最后,不是绊倒,便是不能自拔、不欢而散,甚至意外频频。
女人毕竟有别于男人,她一旦告别了青春便想到终生的归宿,寻欢作乐,仅仅是短暂的青春饭菜,再丰盛的宴席,也有吃完散客之日。男人中有些善良之辈,他们在真性情炽烈燃烧时,一律天真单纯,甚至幼稚可笑;然而当他们受到外界的嘲讽、家庭的束缚和礼教的打击时,又变得苍白无力,甚至束手无策,违心背志,乃至出尔反尔,背叛往昔的一切承诺。
这便是男人之不幸,亦是女人的悲剧。马湘兰说得淋漓尽致,毫不含糊。这一切追根溯源,皆是因自己青楼女子的身份而起。自己已经造成不幸,不能再制造新的不幸。马湘兰以赠画为赠言,在《竹兰图》中,信手画了几棵修竹,几朵幽兰,在左上方画了一片阴云。接着引用了元稹的诗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落款另有两句:
相逢唯恨晚,好梦夜难成。
屠隆一见这等交换之物,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最后依然心存侥幸地问:“湘兰,你我相逢并不晚,似觉正是圆梦之时,不该对我关上大门。”
马湘兰痛楚地摇摇头说:“你我只当互相同情,彼此体贴,然而我毕竟不是司徒芳子。”为了让屠隆死心,马湘兰将自己和王稚登的情史和盘托出。这正是,屠隆将马湘兰比作司徒芳子,而马湘兰亦将屠隆比作王稚登。屠隆深知其意,不忍再听下去,最后打断她的话:“王大人没有走出八卦阵,这才造成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式的悲剧。”
马湘兰听到这句知心话,便深情地补充一句:“仅仅不同的是,司徒芳子不幸身遭意外,而王稚登却依然活着,甚至被升了官阶,据说被奉为国监太子了。”
实则,在马湘兰心中,王稚登始终是一个悲剧角色。屠隆见状,无言可对,便克制情绪,怏怏告别。马湘兰唯一的火花,便是王稚登最后留给她的话:“倘若有心等到他告老还乡,便等于摆脱了镣铐,届时,两鬓斑白,也会重温好梦,心想事成。”
一段时日里,马湘兰十分痛恨王稚登,然而更多时间里,尤其是那不眠长夜,马湘兰又陷入深深的思念之中。她常常自言自语道:“没有王稚登,便没有马湘兰。”
马慕薇见女儿如此痛苦,也整日烧香拜佛,期盼王稚登回心转意,与马湘兰重修旧好。马湘兰见到此景,反而会为王稚登辩解:“大人的爱心,一直用在我身上,善意依然不会更改。”马慕薇说:“男人总是七月神鬼天,说风便是风,说雨就是雨。不要轻信那些空话。”
马湘兰杏眼一瞪,说王稚登不是那种男人。
赵今燕也来劝慰马湘兰,说:“人生苦短,青春不再。如今还有那么多人苦苦追求,为何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能另择新欢呢?”说完,赵今燕还表示要为马湘兰当红娘,与屠隆修好。马湘兰眼高心铁,除了凄然一笑,再无他言。
王稚登身受礼教和官职的约束,误了湘兰宝贵的年华,使其在寂寞凄苦中度过多年,湘兰内心的苦楚可想而知。
一分一合,诉不尽男女惆怅悲歌;一聚一散,道不明儿女愁肠哀词。百转千回,旧梦逝去。千呼万唤,新梦却难再圆寂。空留余恨,孤枕难眠,再笑那海誓山盟,又能摒却胸中记挂否?坐看流水魂归去,卧听竹林声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