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叶幽兰一箭花:马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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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味华年命颠沛(2)

湘兰自幼丧母,今又失父,自是绝望至极,若非有家仆陪伴,幼小年纪,其创伤何人得以抚平?夜幕垂降,空宅冷屋,再无半点笑声。往昔音容笑貌,如今已成过去。游走回廊,轻扶栏杆,湘兰泪水涟涟,抬头望月,月无明光;低头对地,地无皎影。朗朗伴读声,此生难再寻觅。

一朵初开兰花,正欲倾吐芬芳,展现其绚丽之色,然而未等香色宜人,却突然遭逢狂风暴雨,摧折花蕾,攻杀花魂,一片清心,不复往日明媚春光。泪水盈眶,殷血滴透,再无奔放娇艳之日。这便是马湘兰人生中第一遭劫难,来之疾疾,袭之彻彻,痛之切切。

阴霾蔽日

正欲含苞待放,不想黑云压至花顶,顷刻,阳光全无,雨露尽断,汁液干涸。再回首,昨日欢笑,已成空梦一场。泪水未及流出,身心却早陷尘埃,满地风霜,一片凄凉。

或许天生另类,命理非凡人能及,故而湘兰因袭灾祸之根,未得逃脱流离之苦。尽管马家姊妹众多,马父遭逢不测,然而子女皆有投靠之所,或是投亲,或是靠友,并未流离失所,沦落孤身。唯有湘兰,似乎命中注定,几次托人送走,又都悄悄回还。近人问起何故,湘兰说:“家在此处,何处还有归所?”由此,湘兰与马家少数的忠仆守在一起,等待马新亭最后的终局。

行刑那日,时值正午,因闻听马县令将被斩,围观者甚多,乡民震惊,四里唏嘘,皆不知马新亭以何罪问斩。只看得那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犹如一道道祭奠的黄符,比肩接踵之中,无不是惊异叹息之色。

草民虽微,却心有良知,比那混账朝廷,更通得人性。一时间,鸣不平者有之,哀叹惋惜者有之,只可怜那马新亭,此时已距鬼门关不远。他身锁囚车,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周身已无红润之色。囚车所过之路,无不为他当年挥汗公干之地。而今物是人非,万千慨叹,已无从拾起。

锣鼓响起,喝令当头,囚车从知府衙门而出,路经红塘弯大街,足足走了个把时辰。尘土飞扬,诉不尽忠良挽歌;烟灰散尽,再不见英雄当年。道路两旁,皆是为马新亭送行的百姓。老者相搀,幼者相扶,放眼望去,有献大香者,有撒纸钱者,有敬酒水者,皆是为马新亭鸣冤叫屈。一碗一碗,饮不尽世道荒谬,一盏一盏,吐不完人世心酸。那如水的酒汁,淋漓悲切,沾染新亭全身。

马新亭眼含热泪,虽双手困于枷锁,却也勉力而为,接过每一碗酒水,大口饮尽,随后将其掷于地下。回望众百姓,马新亭眼含热泪,喃喃说道:“多谢各位!”话音刚落,大街小巷,骂声四起,百姓纷纷斥责豺狼当道:“昏官当政,清官遭戮,天理国法何在?”叫屈声不绝,气愤者不散,长街茫茫,顿时一片呜咽之声。

马新亭自知抱恨此生,然而事已至此,懊悔自是无门,抱怨亦是无用,只得面对百姓拥戴,洒下几行清泪而已。毕竟曾为县令,如今朝廷赐死,安敢再有二言?

天地呜咽,阴霾灰雾笼罩四野,马新亭长叹一声,伴着囚车辘辘,与众人挥泪相别。一路之上,围观者愈积愈多,街口巷头水泄不通。半晌,囚车行至刑场,刽子手摒开旁人,执刀站立,只等一声令下。在场官兵虽怒目相向,却也被马新亭大义凛然之气撼动,不敢造次。这正是忠良之辈,傲骨犹存,佞人靠近,亦能恫吓三里。

前来执法者为新上任的县令,此人自知顶替马新亭之位,乃是得了个意外机缘而已,故心中不无忐忑。待他见囚车来到身前,便走下案台,迫近马新亭为其验明正身。马新亭与新县令对视片刻,一种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如今此人代我,日后我这罪祸未必不加于其身,行走于官场之上,命不由己!那新县令原本想给马新亭个脸色,好在湖广总督面前讨个人情,然而周遭的怒吼声如浪涛滚滚,让新县令渐渐没了底气。一时间,秩序混乱,维持良久,方得片刻安静。新县令不曾目睹如此场面,自是胆战心惊,踉跄而至于马新亭身边,问:有言遗否?

马新亭微微点头,两旁差役将囚车打开。马新亭从内中走出,身披重枷,手戴镣铐,头发散乱,腰杆挺直。他先是向周围百姓拱手作揖,以示不敢忘却众人爱戴之情。随后,马新亭怒目圆睁,须挂残泪,脊背撑起昏暗天。良久,他嘶哑着嗓子,声如呐喊,饮下一大口酒,说:“父老乡亲,新亭无能为澧县百姓谋福获利,但自诩不贪不恶,敢直面苍生,无愧吾心。今落得此等境地,并非新亭作恶,只因小人陷害,故而身陷囹圄。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只要大家明鉴吾心,新亭自当死而无怨。”言罢,马新亭又接过一白发老者敬来的酒水,仰头望天,一饮而尽。随后一声“哐当”,酒碗碎落在地,马新亭步履蹒跚,走到一块青石板上,双手举起,对青天狂吼,哀其不幸。

百姓见马青天即将问斩,一时情绪皆难以平复,更有人意欲冲将过来。新县令见场面混乱,心中惊慌不安,随即下令处斩。正在刽子手持刀迫近之际,一个大汉怀抱一个小女孩冲入法场,口中喊着:“刀下容情!”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大汉跪倒在地,双手抱拳,怀中女孩随即滑落地上。此女便是马湘兰,时年八岁。湘兰目睹父亲遭难,聪慧的她早已心知肚明。在这大汉的教导下,湘兰跪倒在地,连叩三头,张开双臂扑向父亲。马新亭热泪盈眶,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不止,却因双手戴铐,行动不便,只得伸手抚摸女儿乌发:“为父即将上路,女儿务必听父之言,日后踏实为人,正直做事。”言罢,父女相拥而泣。周遭百姓见状,亦是洒泪涕泣,场景甚为惨烈。

湘兰以衣袖拭泪,点头不已,忽然,她眼中放射怒火,似乎领悟了什么,她拖着哭腔对父亲说:“女儿与您生死不相离,一同前去如何?”马新亭大惊,忙召唤旁边刽子手,让其尽快动手,怎知湘兰紧拽父亲衣袖,牙咬嘴唇,眼含清泪,血灌瞳仁,其状难分难舍。

旁边大汉乃是马家家仆,见小姐失态,主人失措,自然明白轻重,他连忙抱过湘兰,将这苦命父女分开。湘兰痛哭流涕,声音嘶哑,秀发风中飞散,口中疾呼父亲名字。然而这声音,这不舍,这挂念,少顷便被恶风吞噬,化入人间惨剧之中。此时此刻,幽兰之香瞬间消弭,幽兰之色顷刻散去,幽兰之殇滚滚袭来!

马新亭被带入刑场中央,铁骨铮铮之态犹在。新县令见不得这等不屈之势,便授意刽子手施以暴力。刽子手得令之后,猛推马新亭,使其趔趄几下,却又挺直而立。新县令被这傲骨傲气杀伤官威,竟然后退两步,藏于案台之后。

这时,刽子手举起鬼头刀,大吼一声,刀光一闪,马新亭顿时鲜血喷涌。一代清官,终是被谗佞逼得身首异处!

大汉见场面血腥,难以入目,便怀抱湘兰,遮其脸颊,口中念叨:“你我纵使哭破喉咙,也难救大人一命。这便是命中注定!”湘兰紧攥粉拳,胸口起伏不定,眼帘蒙眬,口称长大之后必报此仇。

行刑结束,湘兰与大汉回到马府。此时已是人去楼空,旧日光景不再。马湘兰几欲昏厥,只能强打精神。她步入书房,端详亡父画像,一边低泣,一边手提毛笔,接连写着“沅有芷兮沣有兰”七个字。运笔之怒,走墨之痛,非常人所能感触得到。

这时,马府差役李四走来,劝湘兰止笔,免得生出些病来。然而湘兰如着魔般飞舞笔墨,说这是父亲赐予其名的出处,此生不敢忘记。一连串的走笔洒墨,一连串的哀思喷涌,一连串的疾恶如仇,一连串的难忍剧痛……皆让湘兰倍感人世之苍凉!

刑场之上,众人散去,寂静如初,生机不现。李四悄然入内,为马新亭收尸掩埋。至此,一条忠魂复归初始。

按照马新亭临终所托,马湘兰将由李四带给居住在淮阴的、许久未曾联系的岳母家中抚养。此外,马家再无可托付之人。料理后世之后,李四每日敦促湘兰动身,劝其切勿在府中久留。李四说,有人谗言陷害马新亭,便有人意欲伤害于她,早日动身,可免去无妄之灾。

马湘兰年幼,听信李四之言,跟着他上路投亲。然而怎知,此次投亲路上,埋下其人生中的第二遭劫难。此难之下,幽兰堕入深渊,洁净之身不复,光耀门楣之梦顿失。

零落成泥

倘若马家昌盛继续,荣华永固,湘兰日后的人生自会有另一番风景,嫁入书香门第,受礼遇,享安宁,得善终,平心一生。怎知,这仕宦人家原也并非千秋万代,终有崩溃离散之日,犹如身悬细丝,于风中摇摆,稍有不慎,便坠入泥淖。遥想当初,湘兰襁褓裹身之时,算得掌上明珠,上有父亲疼爱,下有奴仆照料,外有旁人羡煞。怎料其日渐长成之际,人生劫数却像那狂风暴雨,一统袭来,瞬间摧落此朵娇花。

金陵与湘兰本无缘分,相对遥望,互不相扰。但因这世间的跌宕多变,马湘兰的人生轨迹,竟渐渐与之并拢合一。清秀纯洁的湘兰,灯红酒绿的金陵,二者相融相伴,促成这段挽歌离叹的痛殤人生。

马父离世后,湘兰原本的归所是那未曾谋面的外婆家。虽关系生疏,不常走动,却也血浓于水,情寄其中。或许湘兰会饱尝寄人篱下之苦,但毕竟有个容身之所,亦非坏事。然而人生戏剧,湘兰命理更为反转,因其命犯恶人,竟引出一段曲折人生路。

话说差役李四,身受托孤之命,原本应尽心尽责,安顿老主遗孤。然而此人心歹,带着湘兰行至六合时,意外得知湘兰外婆于两个月前患心病不治身亡。李四貌似面善,实则恶毒贪婪之辈。虽跟随马新亭当差已三年有余,表面忠心无二,暗地却拼命上位。李四暗自忖度:如今马家已没落,上无贵亲可靠,下无贱友可托,八岁的湘兰带在身上,自是负担。更何况,李四在马新亭倒台之后,丢了营生不说,家中三间破旧茅草屋也被查封,与妻子几乎流落街头,由此痛恨这牵连之祸,自然也顾不得念及旧情仁义。李四深思熟虑,认定临终托孤乃是棘手之事。一日,他与几个狐朋狗友撺掇一番,竟打起坏点子来。

李四端详湘兰容貌姣好,揣测其日后必是一清丽女子,于是邪念横生,欲壑沟裂,在携湘兰路经金陵时,作价二十两白银,将其卖到一家名为百合春的妓院,充作雏妓。李四得了银两,心中窃喜万分。湘兰见李四意欲离开,不懂灾祸已经降至头顶,还拽着其衣角询问:为何离兰儿独去?李四信口雌黄,声称将其寄养几日,不过半月,便来接她继续上路。幼小湘兰,眼望恶人暗笑离开,心中企盼,自成难圆之梦。

李四走后,鸨母便对其严加看管,谨防逃走,每日三餐一宿,皆在眼皮底下,但有哭闹,便是吆五喝六斥责于她。一朵娇花,陷落在这泥泞之潭,揉碎了一枕幽梦,泡化了一朝旭光。离离戚戚,悲怆之曲悄然奏响。可怜湘兰沦落风尘之地,九泉下的亡父若目睹此景,岂不痛彻肺腑!

此时,八岁的湘兰自然不懂那风尘内情。她只知自己沦落异所,所见之人,若非浓妆艳抹的女子,便是那轻薄好色的纨绔子弟。老鸨教导湘兰,逢女就称姐姐,遇男就称哥哥。湘兰幼小,只得依从。跌入深渊之后,虽然年幼,但懵懂之间,湘兰已预感到凄苦年华将至。人间凄凉,人心难测,马新亭平日待人真诚,不藏祸心,却不想在身去之后,其女饱尝苦世心酸,遍看市井百态。尽管如此,马湘兰依旧入淤泥而不染,留存善念,呵护清心,以傲世之才,以明洁之志,宛转于金陵的烟花柳巷。也许,这就是天生不凡的瑰丽所在,非那平常花草可比。

一日,一位名叫赵峦的老员外过六十寿诞,虽年届高龄,妻妾成群,然而钱多欲重,道德败坏,竟要“六六双全”,寻一个未成年的女童“枯木逢春”,意欲来个“早春补横秋”。鸨母自然见钱眼开,得知老员外有此邪念,便收了十两白银,给湘兰灌上了六合酒,送给其破处开荤。

湘兰本以为那慈眉善目之人并无歹意,便跟随他进了房间。谁料知人知面不知心,一杯酒水入口,湘兰便顿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昏晦;待到苏醒之后,才看见自己周身赤裸,不着半点丝物。身边睡着那人,正是赵员外,一脸满足之相,鼾声四起。湘兰见床帏殷红,自知遭人凌辱,伤心欲绝,更是羞辱难当。一朵洁白之花,便在这人世险恶的阴霾下枯萎凋零。湘兰未曾初尝男女情愫,就在半梦半醒中痛失童贞,此便是她人生中第三遭劫难。

湘兰恸哭整整一日,直到泪尽之时,才猛然想起父亲遗言:活在当下,怎可受人欺凌。湘兰性烈,不想再受屈辱,气恨交加之下决定于夜间逃走。哪知鸨母狡猾,早已窥出湘兰心思,未等其动身,便将其反绑双手,于第二日再次送到老员外床上,供其享乐。那老色魔欲念未消,还想尝个二次新鲜,于是再度扑向湘兰。可惜,湘兰此番力搏顽抗,不愿再受人蹂躏,号哭厮打,一下子便将老员外的鼻子咬破,鲜血汩汩。

都说父女相类,秉性相似,此话果真不假。马新亭便是宁折不弯的直臣,马湘兰亦是继承马家血脉,是那刚柔并济的烈女。虽然深陷魔窟,但是那祈求光明与自由的素心,却依旧未改。湘兰自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要再逼迫她献身,情愿匆匆了断此命!

鸨母见湘兰性不乖顺,便决心惩罚她,一来驯服这匹烈马,二来杀鸡儆猴。次日清晨,鸨母将湘兰脱去外衣,只剩亵衣,将其绑在门堂示众,口称要丢尽其颜面。一时间,路人皆过来围观,客人也循声奔来。

湘兰生于书香门第,长于官宦人家,享尽父辈宠爱,何时受过此等侮辱?这比那献身于赵员外更是过分,真是一朵兰花摧败于泥坑之中。这鸨母也是目光短浅之人,不知眼前这女童有过人的聪颖和出类拔萃的天资,只知一味强逼。鸨母口中斥责道:“看你还敢不乖顺,今儿便是让你记下这教训。”

湘兰遭受言语肉体双重羞辱,自是羞愤难当,不畏鸨母淫威,口中句句反击,誓死捍卫素心。鸨母见此女不服管教,更琢磨要加重惩罚。正当二人胶着之际,一少妇闻声走来,推开众人,走近湘兰,见其遍体鳞伤,遂问明缘由。

鲜血淋漓,残梦碎落,周身痛楚……湘兰于恍惚之间,睁开双眼,目虽能视,脑中却一片空白。尚在花蕾年纪,如何忍受命运这般蹂躏。她期盼自己得此一死,早日归去天堂,与父亲团圆。然而她并未想到,这缓缓向其走来的少妇,注定改写她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