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叶幽兰一箭花:马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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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携影入世染青黛(1)

坊间游乱

或许这便是宿命所归,或许是造化弄人,湘兰此生,躲不过这烟街柳巷的召唤,冥冥之中,天注定,莽莽人生,命来寻。花残破,梦支离,身凌乱,心无依,便是一朵幽兰魂魄黯淡之时。不知来日多少,只晓此刻转移。

百合春妓院门外,众人熙攘吵闹,品头论足,眼中自是盯着那娇小柔弱的马湘兰。在她旁边,正走来那位拨开人群进来探视的少妇。原来,这少妇也并非善类,她名唤作马慕薇,是秦淮河畔另一处妓院——“羡兰楼”的鸨母。与平常鸨母不同,马慕薇有些书卷气,读过三两本经典古籍,喜好与文人相交,麾下妓女,亦是知书达理之辈,故而羡兰楼被人称作“金陵书斋”,意为文品至上的风月宝地。

鸨母熟知马慕薇,见是她到访,亦是心照不宣,知其有外选雏妓的习惯,故而本能地为其闪开一条道路,而双眼却紧盯湘兰,口中继续责骂:“死丫头,你若还是嘴硬,今日休想松绑!”

马慕薇听到鸨母呵斥之声,不禁撇撇嘴,随后走到湘兰面前,托起她的下巴观察了片刻。虽然湘兰血痕沾身,泪迹遮颜,但其俊秀的容貌自是隐藏不住。马慕薇惊讶于这姑娘的标致,于是赶忙喝令那鸨母:“莫打了,莫打了,这柳树枝折断了,也只能当柴火烧了。”

此言极是,回想当日光景,湘兰诵读诗书,备受长辈宠爱,论才,不输大家闺秀;论徳,不低礼教清规;论智,不逊佛门子弟。如今沦落泥污之所,竟成肉欲玩物,怎不可惜可叹乎?凡是明眼之人,皆能看出湘兰独特之处,这般招待,岂不是暴殄天物!

鸨母虽是粗鄙之人,不懂栽培调养之道,却也深知湘兰芳体稀贵,今番气恼不堪,无非是想让湘兰彻底听命于她。可谁知这丫头犟性不改,恐怕打断筋骨、砸烂皮肉,也是宁死不屈。这会儿,当着围观者之面,这管教的章法何以继续?若真是打得花落茎断,损失的还是自己。幸好马慕薇到此,犀利挑明真相,算是给鸨母寻了个台阶。

马慕薇是慧眼识珠的主儿,仅仅初看一眼,便知马湘兰是个才女胚子,虽然容貌不甚出众,但眉宇间的灵气,却是透射通彻,只要稍加调教,便是一等一的名流娼妓。于是,她转身对那鸨母吐出二字——过户。

所谓过户,便是这青楼行当的黑话,意为转手买卖,妓院间常有这种交易,只要有眼光的行家里手,说不准真能淘到“好货”。鸨母一听马慕薇有转收之意,忖度片刻,觉得此桩买卖做得:马湘兰原本就难以驯化,不如卖个好价,以此投资新雏。于是,鸨母命人将湘兰松绑,带到账房。

账房之内,马慕薇端坐椅凳,问湘兰是否识字。湘兰方才遭受惊吓,本已疲惫不堪,然此刻见马慕薇语气温柔,心情放松些许,便深吸屏气,咬着指头作答:“《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古文观止》都读过。”言罢,湘兰见马慕薇露出狐疑之色,便知不露几手,恐怕难以让这老行家信服,于是从案台之上,抓起一支笔,摆正手姿,挥毫纸上,端正地写出“沅有芷兮沣有兰”七个字。

“沅有芷兮沣有兰”,是马新亭为女儿取名的缘由,亦是马湘兰埋藏于心的终生之痛,因而直觉之下,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七字。马慕薇见湘兰运笔熟练,忙探头观瞧,只见字体工整,富有神韵,不仅让她连连咋舌,感叹这青楼中还有这般才气横溢之女,意兴顿生,不由得追问这七字的出处。

马湘兰自知与那老鸨母相处,日后免不了挨打受骂,便使出浑身解数取悦马慕薇。她见对方提问,立即对答如流,说这是出自屈原的《离骚》。马慕薇原本以为湘兰仅是会写而已,不想胸中藏有墨水,更加兴奋,问及湘兰可曾读过诗。

湘兰听得谈诗,心中恋文情结随即迸出,将这乌烟瘴气之所抛到九霄云外,她落落大方地对马慕薇说:“与其谈诗,不如当即吟诵一首。”言罢,一首五言绝句便响在众人耳畔:

浩浩凌云志,巍巍报国心。

忠魂应不灭,庭园草木深。

马慕薇听罢,竟忘却身在何处,惊异之色攀于眉间。良久,她轻拍湘兰肩头,问这诗中含义为何。湘兰直言道:“此诗乃是家父所作,诗中寄予情感,也正是对家父的思念。”此言一出,马慕薇顷刻知晓,眼前这雏妓绝非来自寻常百姓之家,想必是那官宦子女流离民间。其中悠悠报国之心,未酬壮志之憾,跃然口中,她反复咂念字句,自能品出丝丝血渍!

由是,马慕薇打定主意要收湘兰,随即转头揶揄那鸨母道:“这等鲜花孤品,你却插于牛粪,置于草棚,不是大材小用吗?作孽,作孽!”

鸨母虽暴戾粗鄙,但毕竟做青楼生意出身,心中也有算盘,并非愚讷蠢钝,她见湘兰与马慕薇交谈甚欢,言辞间多有文味书香透出,便暗自忖度:这丫头乃是奇货一枚,只可惜自己不会调教,但也绝不能便宜了别人。于是,她笑呵呵地信口要价,一再宣称:湘兰虽被赵员外开了苞,但其毕竟年幼,来日方长,前途难以估量,暂不转手。

马慕薇莞尔一笑,揭穿鸨母本意:“你无非想要个高价而已,何必绕来拐去,这丫头我是要定了。”鸨母一听马慕薇动了狠口,便装模作样,掰着手指计算道:买湘兰花白银二十两,又吃了粮食穿了衣裳,况且还咬伤赵员外,自己非但未得什么好处,还赔给人药钱,自然不能卖低了价钱。

马慕薇是做大生意之人,自然不计较这蝇头小账,也没那闲工夫听鸨母絮叨,于是开门见山地说:“今儿与你四十两白银,不必再饶舌了。”鸨母以为捡了便宜,若再提价,恐对方又该变卦。几番思量之下,遂应允了此事。

交易完毕,马慕薇唤来一顶轿子,让湘兰与她入内同乘。轿中,马慕薇怜惜湘兰,见其伤痕累累,便为她涂抹药膏,小心呵护,让湘兰备受感动。不过对她而言,无论是凶恶的老鸨,还是温良的马慕薇,皆是引着自己在青楼之地游逛,无非是出了火坑又上了刀山。然而细细比较之下,颇知文采的马慕薇,比那大字不识的老鸨,多了几分和气,又懂得怜香惜玉,跟着她或许能免去些折磨苦痛,心中亦是开怀了不少。

可怜湘兰,正值人生的花季,却不幸沦落风尘之地,几经辗转,始终未能脱身。叹息也罢,惆怅也罢,这人世间的宿命,并非人人皆能反正。为保全性命,寻个可心的容身之所,湘兰只好听凭命运摆弄。好在,幽兰迁移何处,那缕幽香始终如影随形。因为,这香气非源于根植的沃土,而是发自于滚热的体内。悠长,淡雅,清弱,却持久不散。

胭脂有毒

惊鸿遗落碎沙滩,残羽飘飞梦不还。旧影遁去随水流,只欠清风送紫烟。

金陵,是马湘兰噩梦的开始。而这梦却被宿命折叠,由彼处延伸到此处,由心外蔓延到心内。湘兰虽聪颖慧美,却被点为这烟花人生中的常客,风吹不散,雨打不断,此身此心,不复回还。那一脸的无辜,化作昨日的痴笑;那一身的清白,化作昨日的倒影;那一心的幽怨,化作昨日的寒霜。背井离乡之苦,家破人亡之痛,尽皆缠绕在这三尺之躯上,久久不去,夜夜来袭。

马湘兰与马慕薇,乘坐轿子,颠簸而行,几经回折,终于来到了金陵被唤作三十二坊的地段——孔雀庵。这孔雀庵虽有个佛名,却并非修身养性之所,而是烟花巷的别称。此地多暧昧,林林总总,少不了儿女情长的戏目,断不了逢场作戏的剧情。湘兰一入此处,半生半世皆囿于其中。难离别,少欢笑,一曲挽歌唱至日头高。

那坐轿停于孔雀庵的院门,一切复于安宁。马慕薇挑开轿帘,信步走了出去。回头一看,湘兰有些惶恐,不敢迈步而出,遂抓紧她的手腕,引着这新收的女儿出了轿子。

马湘兰心犹忐忑,双脚迈出轿门,踏入到这片与其终生相伴的土地上。因初到陌生之地,与马慕薇亦是头遭见面,湘兰并不知其本性如何,心中恐惧渐渐渗出。在下轿之后,她抬眼窥望,只见面前的楼牌,金碧辉煌,上书娟美挺拔的三个字:羡兰楼。

许是命运作怪,造化弄人,一生追随兰花的湘兰,如今竟入了“羡兰之地”。故此,湘兰在品味了这三字之后,心中芥蒂消弭不少,隐隐生出些好感来。忽然,羡兰楼前,风起云散,蔚色天际,如那镂空的蓝色幕布,扯开千丝万缕的缝隙,阳光透射于地面,斑驳之光点点闪闪,让湘兰感慨万千:羡慕幽兰,此楼静待,人没入,仅剩一腔悲戚在。她仰首注目那匾额多时,遂将这三字深深刻于心中。

马慕薇目睹湘兰发呆,误以为她嫌弃这是风月场所,不肯进入,便琢磨着如何好言相劝。然而,未等她斟酌适宜词句,湘兰却眉目轻松,转脸问道:“这三字苍劲有力,耐人回味,与我所练之字同体。敢问婶娘,此楼名是哪位书法家所写?”

一声“婶娘”,虽不恰不当,却叫得马慕薇满心欢喜,感念这丫头并非不懂规矩之辈。于是她笑曰:“此字的确名人所作,不想你有这明慧的眼光,看来我今日真是得了宝贝。”说完,马慕薇领着湘兰绕过屏障,一前一后,走进一幢雅致宽敞的华屋。

屋中陈设精巧,布置考究,一看便是花了心思。正中乃一间堂屋,宽敞亮堂;两旁是花格小翎镜窗,明洁耀目;旁边的两扇大门,乃是核桃色的嵌金边水纹板,用料上乘,雕工精细。纵观全景,这华屋非同寻常,悠悠复古之风,明明新颖之色,真可谓雅俗兼得的所在。

这羡兰楼,位于秦淮河畔,远离尘嚣,花木葱茏,假山重叠,水榭河房,画栏曲廊,如同迷宫一般。外人初次到访,常会走错了方向,须由熟人领出。孔雀庵的楼房虽占地不大,却因布置精巧细致,让人总有一种“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感。附近人皆知这一地的奇名,故常有人来此踏青抒怀,赞曰:美楼美景,美到神奇瑰丽,美到无法抗拒。

今日,马慕薇心情朗透,情绪高亢。这皆是因为她得了马湘兰这颗奇丽的“种子”。她与那鸨母不同,聪慧玲珑,经营风尘业多年,颇有见识。既然她以四十两的高价买下湘兰,自有解囊投资的道理。马慕薇初见湘兰时,就被那周身的灵动之气吸引,好似流光四溢的珠宝,射出难以抗拒的光华,遂高价买下。

马慕薇让羡兰楼其他女子一应出来,与马湘兰相见。少顷,只见众多浓妆艳抹的姐姐,含笑着信步走来。有的年纪稍长,却风韵犹存;有的年方二八,却老到成熟;有的浑身洒香,却俗艳不堪;有的略施粉黛,却气质卓然。她们纷纷拉过马湘兰的手,拽进怀中,嘘寒问暖,仿佛极度关心。湘兰原本受不住她们身上的脂粉味道,然而既到此地,怎可轻亵与众人?故而只好装作驯服的羔羊,服服软软,任人摆弄。

虽说同行是冤家,然而众位姐妹,见湘兰模样可爱,姿态收敛,又从马慕薇口中得知其身世,不免皆有些同情之感,遂对她倍加照顾,不曾有打骂嘲讽之举。反观湘兰,虽年纪尚小,却通透事理,深知在这欢场之地的规矩,因而无论遇着谁,皆是粲然一笑,甜甜蜜蜜地称呼姐姐。即便日后再添新雏,湘兰亦是礼貌有加,不敢怠慢。此外,凡是羡兰楼內纷争四起之时,湘兰从不参与,唯有斡旋其中,尽力调和。马慕薇看在眼中,喜在心上。

羡兰楼与那百合春确有诸多不同之处,风尘气氛淡弱,来往嫖客,大多亦是彬彬有礼之辈,不似那赵员外般豺狼虎豹。更为可贵者,楼中雅物甚多:琵琶、古筝、铜笛……一应俱全,丝竹之声,整日不绝于耳,另有阅览之室,香炉轻焚,烟雾缭绕,颇有上古风情。湘兰每日流连于此,常常手不释卷,尽心诵读。届时,琅琅读书之声,传遍楼内上下,顿成一派优雅之景。

湘兰不幸,归罪于风尘;湘兰之幸,却又瓜葛于风尘。因她这出落不俗的气质和禀赋,让马慕薇顿生怜爱之心,认定其将来必成非凡角色。于是,马慕薇以金陵名角为目标,栽培湘兰,倾心教导,悉心照料,意欲将这朵遭难之花,塑成风华绝代,练成温柔多情。

想来命运确是奇妙,倘若李四性情忠厚,听了马新亭的安排,将湘兰送与亲戚抚养,恐怕寄人篱下的她,只能以温饱度日,不会学有所成,结果便是另一条庸脂俗粉的归路。正是湘兰遭此劫数,其才终得以闪耀,其心终得以修炼,其情终得以打磨,遂成后世万般仰慕之佳人。

风掀灯纱凌腾去,雨落乌脊靡靡来。落为金陵之地的娼妓,是马湘兰不得不作别闺中昨日,开启窗棂,望街下攒动人头,倍感无奈。昔日马府娇花,今朝竟驻烟花柳巷。滴雨花季,无息离去;嗜血青春,悄然而来。

把窗棂,轻探头,远视家乡,湘兰五味杂陈,痛感,痛惜,痛思量:花样年华自落去,形如草芥金樽台。这迷乱的心,无止无休,多少夜里,思穿秋水,望断竹桥,那最美的年华,一去不返。

岁寒三友

金陵栽种一朵幽兰,此幽兰含苞待放,香气酝酿。今虽有稚嫩之气,然待到万花齐开之时,幽兰之色泽自会脱颖而出,那不染泥尘的孤傲,那不携风烟的洒脱,必将惊煞众人,比超俗物,如那五彩斑斓的美玉,价值连城。

自湘兰入住羡兰楼之后,马慕薇便开始对她进行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教导。为了调教此女超越那些庸脂俗粉,马慕薇可说是费尽心机,她广邀名师,遍访高人,教习湘兰吟诗作画、吹笛度曲,使其一技一术皆有不凡之举。同时,马慕薇还传授湘兰待客之礼和御男之术,使其一颦一笑皆有过人之处。虽是让湘兰卖笑卖艺,却比在那鸨母身边出售肉体,强了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