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叶幽兰一箭花:马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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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朝化烟人归去(2)

最后,马湘兰以一首《鹊桥仙》,抒发对王稚登的深切思念:

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

空对景,静占灵鹊,还想停梭,此时相晤,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自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

转眼间,又是十八个春秋悄然逝去,王稚登官运通达。然而此去经年,马湘兰姣好容颜已成镜中幻影,不复存在,亦少有人想起。

万历三十二年三月初十,正是王稚登七十华诞,他决定告老回乡,不再从政。此时,马湘兰虽已是半老徐娘,但身上依然萌发激情,死灰复燃,向往着重圆几十年破碎的迷梦。掐指一算,二人不曾见面已经十六载有余了。她和王稚登认识二十多载,好几次她说要去看望他,不知道说了多少回,有次甚至定下死约:中秋前后,纵风雨虎狼,亦不能阻我吴中之兴也——还是终没能成行。

人与人相逢,哪怕仅是邂逅一面,竟可以如此容易,却也可以如此艰难。内中纷繁缘由,自难言说。然而这一回,王稚登不负厚望,心中似乎还惦念着湘兰,他差遣专人送来邀请函。一时间,马湘兰内心骚动,然在理智的克制下,外表却显得相当平静。此时的马湘兰,虽不是二八佳丽,却在欢场中已经混成大阿姐,自有本事,经这漫长的一段时光,酝酿出一个奢豪的庆典。

王稚登寿诞那日,马湘兰带了十五个能歌善舞的佳丽,浩浩荡荡,乘船从金陵前往姑苏,为王稚登祝寿。这亦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绚丽出场。那几日,她住在王稚登的百絮园里,为其吟唱新曲,奏弦弹乐。

对于湘兰盛情祝寿,王稚登亦是感慨,甚至有些自鸣得意,他曾亲笔记录道:

“姬与余有吴门烟月之期,几三十载未偿。岁甲辰秋日,值余七十初度。姬买楼船,载婵娟十五,客余飞絮园,置酒为寿。绝缨投辖,履舄缤纷。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泾水弥,月姻煴,自夫差以来所未有。吴儿啧啧夸盛事,倾动一时。计余别姬,凡十六年,姬年五十七矣。容华虽小减于昔,而风情意气如故。唇膏面药,香泽不去手,发如云,犹然委地。”

湘兰的一生,似乎只是为了这一天的来临。她倾尽几十年积蓄,请了两家著名的昆曲铭板,通宵达旦演出,还邀请班主抢排了她的剧作《生死恋》。

《生死恋》是以马湘兰和王稚登的爱恋为剧情的,主题歌是马湘兰特意新写而成:

举觥庆寿忆当年,无限深思岂待言。

石上三生如有信,相期比翼共南天。

王稚登接连看了两场,不由得感慨丛生,触动前情,老泪纵横。他当着马慕薇的面对马湘兰说:“多才女子痴情妹,误你芳辰几十载。礼教杀人,名分羁人,名利误人。”

王稚登毕竟是一代名士,地方精英,正值古稀之寿。这样一个人物过七十大寿自然非同小可,社会各界名流前来道贺,热闹非凡无需多说,而马湘兰是这场盛事的主角。

在那些日子里,马湘兰忙里忙外,比女主从还辛苦,但是容光焕发,眼神明亮,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她拼尽全部的气力,为他呈上一次华美的绽放,哪怕从此以后萎谢了,也是心甘情愿。

对湘兰的百般侍候,王稚登王自然深感得意,心中藏匿多年的情愫,也一朝被激活唤醒。

一夜,曲终人散之时,年轻歌女尽皆回房休息。马湘兰一个人靠在化妆间的椅子上,还未曾卸妆,微微有点疲惫。这时,王稚登悄然而入,马湘兰正待说什么,却见他从镜子里看着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镜中的自己,眉目潋滟,乌发如云,难怪他眼中有激赏之意。她心中怦然,等他的下文,他微笑着开口了:“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

这句话的意思为:“卿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真像传说中的夏姬,可惜我不能做她的情夫申公巫臣。”王稚登确是在开玩笑。然而这个玩笑,对芳华不再的湘兰而言,又是过了头。

夏姬是春秋时人,据记载是史上最放荡的女子之一。王稚登似乎忘了,与那青楼女子开玩笑,并非何种典故都能引据,因那风尘女子亦是敏感自尊的。据说,名妓李十娘曾刻了个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余怀跟她开玩笑说,“美则有之,贞未必也”。李十娘听罢,当场落泪:“君知儿者,何出此言?我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这样的人。”“夏姬”刺激了李十娘,余怀耗费半日,才将其劝好。然而,余怀与李十娘毕竟只是好友,有错可以更正;然而王稚登与马湘兰不同,湘兰用心爱他一生,密密匝匝的情意,连缀起半生光阴,亦是少有的壮举,却不曾想到在他心中,她马湘兰无非是夏姬一般的人物。

马湘兰听到王稚登此话,顿时呆若木鸡,嘴角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或许王稚登是真心赞美她,却用了一种不可原谅的轻薄调笑。这一刻,湘兰的心火悄然熄灭。情人竟将自己与一荡妇相提并论,真是枉费这一生的心高气傲和痴情守候。回想几十载情丝纠缠,难道王稚登对自己的救助,只是偶尔的一念之善吗?

俗语有云:在错误的时间,邂逅错误的人,便是错误了后半生。湘兰或许并不承认,她与王稚登所谓爱情,早已在那岁月的涤荡洪流之中,渐渐湮没。所剩之物,无非是一往情深的她,以及那枯黄干瘪的记忆。然而,正是这记忆,让湘兰怀念一生,不敢忘却。

离人乘风

一盏青灯,却难在佛前开悟执念;一缕清风,却难在梦中惊醒贪嗔。虽不如飞蛾扑火般悲壮,却有那慷慨赴死之志。故此,欲念缠绕之下,曾饱满水润的花蕊,终将以枯萎之形,慢慢老去,直至坠入尘土,在腐朽中,哀哀独唱此生悲凉。

寿诞之后,马湘兰了却心愿,便辞别了王稚登,乘车回转金陵,屈身于秦淮河畔的家中,寂寥地度日如年。琴棋书画,已经被她置于生命之外,不再触碰。于是,在这萎靡颓废的时光里,岁月便更加无情催命。仅仅半月光景,马湘兰就大病一场,却谢绝医治。此时此刻,对湘兰而言,挥金如土的生活,她早已厌倦;歌舞宴饮的日子,她早已腻烦。

马湘兰顿悟:自己倾注了终生爱恋的人苍老了,而自己亦是余力不足,疲惫之至。青楼窗外,红灯闪耀。欢场池中,酒气弥漫。湘兰对着秦淮河,发出淡然一笑,这人世间似乎再无值得留恋之物。就这样,湘兰在病榻上静躺多日,直到自觉来日无多,便挣扎而起,仔细地沐浴更衣,从容地端坐在“幽兰馆”的客厅中,燃灯礼佛,端坐而逝。

王稚登闻听噩耗,自然悲恸不已,他写了一首名为《旁妆台》的诗歌,以此吊唁旧人:

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

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

这首诗虽名为挽诗,但沉痛不足,更多是弦外之音:此女曾暗恋本人,至死都多情未了,对我念念不忘;而后一句“化作芙蓉也并头”,则完全是凑韵,并未藏寓真情。或许,剖析此诗对王稚登过于苛刻,毕竟人多言必失,怎能因一句话就将人全盘否定?只是,有些谬误,端的不能原谅。

马湘兰去世时,不少名士都为她撰文献祭,哀悼她的挽联祭文大多高雅清丽,成为当时的一桩美谈。其中许多才子,竟然连声啼哭,叹惋今生未能与湘兰相守。其中有位悼客,名叫张宾王,自夸祭文最好,竟别出心裁,在悼文中写道:“此固一世之雌也,而今安在哉!”

众人听罢,尽皆捧腹而笑。原来,张宾王改苏轼的《赤壁赋》中“此固一世之雄也”中的“雄”为“雌”,用于悼念马湘兰。虽有调笑成分,却将幽默和真情,有机相融。此句话,既符合湘兰生前处世的旷达幽默,又赞誉了其卓尔不凡的品性才学,故而这篇祭文,为时人连连称道。

若以抒情之言形容,所谓“爱情”便是一首歌,这歌中有悲,有喜,有欢,有笑。琴弦一颤,乐声飘飘,笑声聊聊。弹奏间,十指缠绕,心心相交,魂在转圜,血在燃烧。回眸看,青史茫茫,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爱情此物,看则无影,听则无律,闻则无味,言则无语。可正是如此,才教人牵肠挂肚,留恋难舍。爱情圣歌,便一直被吟唱到今。

只可惜,马湘兰虽会吟唱轻弹,然而这吟唱中,少了些许附和;这弹奏中,少了些许伴奏。故而可知,湘兰唱的亦非主题歌,抑或者,她唱的主题歌与其毫不相干,而真正的主角,是王稚登,王稚登才是全部。而孤落空城的她,只是王稚登生命中的插曲,甚至连插曲都不算,仅是一段旋律,一个音符,乃至一个破音。

回顾这朵金陵幽兰,确有许多值得言说之处。在“秦淮八艳”之中,马湘兰能够拔得头名,其中自有深刻缘由。湘兰并无娇美惊艳的容貌,然而其独一无二的魅力,连同那深沉丰富的韵味,便在霎时间,让其脱颖而出,旁人比之不及。湘兰的优雅气质,已被多人尽情描摹:“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湘兰以其聪慧和机敏,成为金陵一带的头牌风月女子,然而她更以豪气和才气,将秦淮群芳尽皆甩于身后,独自登临顶峰,成为不可复制的绝世之宝。

可惜之处便是,湘兰至死也未能实现心中夙愿,未能逃脱那如同梦魇的青楼生涯。或许,这正是她悲苦命运的体现。若是谈论情感,湘兰从来尊重他人,并不强求,更不奢求,无非形影相吊,独自承受而已。故而,纵观湘兰一生,正如那一株空谷幽兰,偶尔吐芳,傲立世间,偶尔又随波逐流,一片情心苦等心上人,最终一生未能嫁人。想来,一首题画诗中所描述最为贴切恰当:“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

湘兰的一生,皆在翘首以待中慢慢流逝,悄悄游走。即便如此,她亦不肯轻易表露内心相思的苦痛,而是将对王稚登的思恋,自顾自地酿成一枚苦涩而又甘甜的果实,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便独自品尝,直至下咽于腹中。由此可见,湘兰不愧为一个大气脱俗的女子,有着海纳百川的容量,能将对千里之外的思念,巧妙地埋于内心深处。几十载如一日,始终对心上人念念不忘。

让人不免怅惘的便是,湘兰苦守一生,最终未能得到王稚登所赐予的任何幸福。或许,是因她过于夸大了爱情,将二人之间的感情描绘成她笔下的画卷罢了。三十三年的苦苦等候,最终落得孤独终老的悲惨终局。这份不值得等待的爱情,葬送了其本该流光溢彩的人生。

自然,后人对马湘兰,无须嘲笑,也不必同情。此种将爱奉为人生信仰的女子,实则是将“爱”看得比“爱人”更为重要。回想那一日,湘兰辞世时竟是如此平静,想必,她应该已经拥有了化解一切的智慧。这智慧中,藏着鲜血淋漓的心路磨砺,藏着泪水涟涟的苦情等待。可无论怎样,都挥不掉那笑对苍生的豪肝义胆,抹不去那执念芳魂的柔情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