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落寞
一座金陵,一座姑苏,相距不远,彼此相对。一城思念另一城,一城遗忘另一城。至此,马湘兰与王稚登,断断续续,延延绵绵,不曾亲密拥吻,不曾一刀两断,若即若离,梦会神交。二人难得一见,即便相见,亦是匆匆,更多的却还是书信往来,以文字互诉思念。
那昔日的幻想,如今已成枯萎的梦境。湘兰深知自己与王稚登难以结为伉俪,但这不间断的纽带,却将她死死缠绕,几至窒息。入夜无眠,辗转反侧,湘兰终于下定狠心,誓将此情深埋内心,将这人思念到底。
在爱情与生活的拉扯中,在思念与追寻的矛盾中,马湘兰渐渐挥别青葱岁月,虽然仰慕者前赴后继,然而能让湘兰动心者,却愈来愈少。她看透了人世浮华,看透了儿女情长,亦看透了自己的黯然神伤。
不经意间,在细数流年的点滴中,马湘兰的时针,走到了半百年纪。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是,湘兰驻颜有术,藏美有方,丝毫没有迟暮之感。但凡不了解湘兰者,皆不知其真实年纪,只是惊叹赞曰:如此风华正茂,何谈青春已逝?
湘兰年轻时,美女之名自有些夸张,然而年近五旬之后,湘兰的平凡容貌,加上脱俗气质,便让她超越了同龄的美人。然而,“面似年轻”听来受用,实则不免伤感。毕竟,湘兰已是五旬老妇。常言所说,少女之脸,细如绸缎,轻盈柔软;妇女之脸粗如搪瓷,质地坚硬,偶尔还透出隐隐的青色。
无论湘兰有何种驻颜妙方,门前车马已不如昨日那般熙攘吵闹,而是渐渐稀落,旧年光阴不复,今时便如那过气的旦角,仅仅依靠人们的怀旧情结,挽回那逝去的光艳夺目,或许,还有一种窥测和揣摩之欲。
暮色迫近,芳华消逝,年仅五旬的马湘兰,自感堕入黄昏岁月,虽追求者亦有,而心中灿烂光景,却是不复存在。有人追随,却无人陪伴,真个是:美艳已成他人事,白丝绕头千百愁。曾经风华绝代的马湘兰,如今也体尝到生命枯萎的酸楚。
就在马湘兰遭受世人遗忘之时,一个来自乌江的阔绰后生,悄然走入她的世界。他的出现,给心境冰封已久的马湘兰送来一缕曙光。恰似长久干涸的田地天降甘露,滋润了马湘兰紧闭的心灵土壤。
这位后生本是前往金陵求学的,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形貌俊伟,朝气蓬勃,然而若论年纪,他足足小了马湘兰一半还多。照理,这等不和谐的年龄对比,应当让这后生望而却步才对。谁知,他竟像着魔似的,疯狂迷恋上马湘兰,演绎了一段教人生发无限遐思的情感纠葛。
那迷恋的时日,便是二人的首次见面。后生初入金陵,立时被这烟花之地的风情感染,懵懂之心,如催熟般迅疾萌发,终到了按捺不住的程度。后生在同伴的怂恿下,忐忑不安地来到羡兰楼,仰望匾额,心情涌出些许激动。随后,他怀着少年思春之梦,情绪高亢,走入大堂。脚一落步,便有众多年轻女子送笑对语,有的媚眼勾魂,有的朱唇燃火,有的柳眉舞动,有的搔首弄姿,一派风华绝代的妖娆。
可惜,后生品位不俗,对这轻佻卖弄的勾引备感无聊,仅是掠眼浮目,一瞥而过罢了。恰在此时,年近五旬的马湘兰,从后生身边轻盈而过,周身透出的雍容华贵,顿时弥漫飘散而出。后生回转身,心微颤,眸泛光,沉醉不已,心想金陵果真有这等气韵过人的女子,于是连忙向旁人打听此女姓名,旁人笑曰:这位便是马湘兰,不认得她,你就是白来了金陵。后生听罢,呼吸急促,神经绷紧,原来此女竟是曾经名震金陵的马湘兰!
抵达金陵之前,后生对风月场所并不熟知,更不消说马湘兰的大名。若是朋友不提马湘兰的才女之名,他今天断无激动之举。这便是“百闻不如一见”的亲历魅力。
楼中一见,恰如天赐雷电,瞬间击中后生脉搏,使其心跳加速,再无平缓之时。马湘兰的洗尽铅华,与旁人不可同日而语,那独有的尊贵之气,是如此优雅娇媚,恍如隔世的女神降临,其中万般激情,深藏在那一颦一笑之内。后生顿时感慨:此生不能与之共舞,憾事也!
后生打定主意,发起了对马湘兰的进攻,充满热烈的激昂斗志,亦是写入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踌躇满志。每日清晨,后生便会来到羡兰楼,委托门房递送纸条,上书对马湘兰的思念,言辞恳切,浓情郁郁,教人不觉感到真挚得可怕。然而递送上去,马湘兰仅是略看一眼,便丢入纸篓。后生不死心,又买些小礼物,赠与湘兰丫鬟,乞求她捎些情书送与主人。这一回,马湘兰亦是简单翻阅两眼,随后点燃焚烧,一纸荒唐言,顷刻化为单恋的灰烬。后生执意不改初衷,最后亲自出面,潜入幽兰馆中,向马湘兰倾诉内心相思之苦,马湘兰见了后生本人,更是避之不及,说:“你我年纪悬殊,这等玩笑开不得,你若执迷不悟,便是自寻烦恼,又是何苦?”说完,头也不回地从后生身边走过。
一生堕入风尘,马湘兰见过的追求者,自然不计其数,花招另类者有之,丑态百出者亦有之,除却王稚登以外,再无人能让她铭记一生。故此,后生的一往情深,在她眼里无非是年少无知的轻狂罢了,远谈不上爱情,实在荒唐之至。然而,令马湘兰意想不到的是,虽然她几番严词拒绝,后生依旧痴心不改,甚至刺破食指,滴血成书,以表寸心。凡此种种举动,不胜枚举,令湘兰身边的丫鬟都被感动,深恨自己不是主人。
马湘兰见后生实在难缠,便想出一计,意欲将其赶走。一日,后生刚刚踏入幽兰馆,欲寻湘兰交谈,可未曾走出两步,便听到湘兰房中,人声鼎沸,异常吵闹。后生以为湘兰遭遇不测,急忙冲进屋内,问责闹事者。闹事者声称,马湘兰欠债久拖不还,几次催要,终是无果。今日若再无交代,便将她房中所有物件抵债。
后生见来人面相凶横,不像善类,咄咄逼人之态,不像作假。后生心想,若真是马湘兰拿不出钱,这等无赖自会做出禽兽之举。于是,后生对闹事者说:“我来替她还债,你们休要欺人太甚,否则我便报官!”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三百缗钱,拍于案头。
闹事者见有人出头,自是收钱走人。后生见为心爱之人解围,便长出一口气,笑露面颊。他或许一生都不曾知晓,这些闹事者不过是马湘兰找来的演员而已。然而这一幕戏,入戏者的并非仅是他,幕后主角亦是未能逃脱。
马湘兰原以为这少年见状,只会溜之大吉,从此不再相见。谁知他慷慨解囊,侠义之心有之,爱恋之情有之,令马湘兰几乎无地自容。她所幻想的虚情假意,居然是情真意切。这一刻,马湘兰着实被后生打动,曾经沧海风尘,几经挫折几番憔悴的她,一生之中,还能获得几许真情呢!试问,普天之下,哪个孤独女子,能经得起如此狂热的爱之风暴?又有几人能坚守所谓的自尊和孤傲呢?湘兰之心,瞬间被后生的爱意温暖。
不久,马湘兰与后生住到了一起,二人开始了甜蜜交缠的生活。后生出手大方,为马湘兰购买房产,置办首饰,只要她想得到的,皆能满足。每天,后生都和马湘兰缠绵一起,如胶似漆,那年纪的悬殊之别,似乎早已消失殆尽。后生丝毫不嫌湘兰花容已逝,反而疼爱有加。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软语温存,让马湘兰感受到那一生苦苦期盼的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后生对马湘兰,真的是“日日待其如新妇”。然而更让马湘兰震惊的是,他居然想要娶自己为妻。
嫁人为妻,是马湘兰一生的夙愿。之前,她曾将这愿望交付于王稚登,却一生未得结果。由此,嫁娶成为她挥之不去的伤痛。然而,此番后生求婚,却遭到湘兰断然拒绝。马湘兰直面告白说了三条原因:“其一,我家门前车马滚滚,仰慕者不计其数。嫁与商人,在我眼中尚且不堪,何况你这年轻后生?其二,外人闻听我与你相好,皆以为像汉朝的馆陶公主宠幸那年轻的卖珠儿,绝倒不已。何必再添口实?其三,有谁听过年近半百的青楼女子,还执箕帚做新妇呢?”
湘兰此番告诫,并非是对后生的斥责威吓,而是面带微笑而语,并无那许多的压迫之感,亦无那刻板矜持的严肃,仅是坦陈实情,倾诉衷肠。年近五旬的湘兰,早已看透世事:男女之情,不过尔尔;海誓山盟,已成昏话。她虽深知后生情深,却不愿见他一再执迷女色,消磨青春,自毁前程。
自然,在这理智之下的爱恋,亦非爱恋,而是爱得不够罢了。倘若后生是王稚登,湘兰还会这么处处考虑吗?正是因为爱未满盈,便会如此冷静理智。
其实,这世间,最真之爱,便是忘掉自我,抛弃世俗;真爱,就是一剂遗忘药水,能洗掉重重顾虑,清走种种杂念,只剩二人身影,陪伴到老。湘兰之爱,不在金陵,而在苏州。那地方,才是她灵魂的归宿。
后生见马湘兰如此拒绝,亦明白,继续缠绵,亦是无果而终。于是,后生吻别湘兰,收拾行囊,怏怏离去。马湘兰独立苍茫,恰如一棵坚持不肯老去的老树,无视风霜的年年催逼,无惧岁月的重重洗劫,犹如一尊石像般坚固。这是何种境界的等待!不是等待一人,而是等待时间,孤守心中那份情。只是,时间背后,能有几种可能?这正是“保容以俟悦己,留命以待沧桑”。
沧桑之后,马湘兰只求内心安静;万籁俱寂,马湘兰只愿心系一人。命运的心声,未能唱出湘兰心声,揭晓宿命交付于她的谜底。等待,无尽的等待,让此心等到一叶知秋;思念,独自的思念,让此身思到伤痕累累。
或许,这便是湘兰一生的宿命,于宿命中降临世间,又于宿命中悄然受戒。未修得供人尊崇的业果,反而只剩一声呜呼哀哉的长叹。
楼船起舞
念念不忘,魂魂相牵。从那日心悸始发,此情便深深堕入深渊,云雾迷茫,岁月流散,却依旧割剪不断。有如朝曦明媚,普照万物,一旦任凭雨打风吹,那日情窦初开,便难得圆满而终。秦淮两岸,不见当年君影徘徊;楼堂内外,不见昨日伊心激荡。声声丝竹,如今已无人喝彩评说。只能追随记忆中的风景,将那情丝敛藏于玉匣之内,凭吊过往,俯视来生。
马湘兰与王稚登,以书信寄寓相思和惦念,三十三年来,从未间断过。这些藏着爱恨怨愁的文字,被收录到《历代名媛书简》之中。内中文字,情真意切,惹人垂泪。不知情者,或许揣测他们为寻常男女苟合,或是视作兄妹之情,难怪有人曾将湘兰当做姑苏人氏。
岁月游走三十余载,马湘兰的内心遭受莫大洗礼,在这清净如水的时光中默默穿梭。她除了偶尔去姑苏做客之外,便是如诗中这般度过:
时时对箫竹,夜夜集诗篇。
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