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叶幽兰一箭花:马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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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水叶邻行难相逢(2)

俗语常说的可怜,有时便是那可爱的别称,尤其是马湘兰这等魅力女子,梨花带雨之状怎能让人不被感染。王稚登目睹此景,亦是心头一阵酸疼,为湘兰之厄运甚为悲凄,怜香惜玉之心顿时涌起。王稚登原本便是善人,平生最见不得别人受苦,身处此地,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王稚登走到马湘兰身边,以手抚摸湘兰玉背,眼中怜惜之泪不由得掉落其上。马湘兰将王稚登视作亲近之人,便在这万分绝望之际一头扎进他的怀抱,放声大哭起来。王稚登连连安慰道:“有我在此,你不必害怕。”

此时的王稚登,虽然是布衣之身,毫无半点官阶,然而作为诗坛才子,亦是一位有口皆碑的知名人士,故此其人脉甚为宽广,与那些爱好附庸风雅的官员也颇有些交情。恰在此时,一位御史大人有事求于王稚登,王稚登将马湘兰的事对其一五一十讲明,御史大人便拍拍胸脯,表示小菜一碟,回府之后立即找来差役捕快,将那无赖教训一番,这件事便轻松摆平了。

正如那普救寺张生救莺莺的典故,王稚登出手相救马湘兰,亦是重演了这英雄救美的传奇佳话。也正是由此开始,马湘兰将王稚登当做生命中不可缺少之人,备加珍惜。

或许这女人当真如水所做,与生俱来便缺乏安全感,有此特性,便让女人更加爱上这种权力,爱上那个对自己施了保护的人。崔莺莺如此,马湘兰亦是如此。或许她并不知晓,王稚登对她的保护绝非仅此一件,日后的人生路途上,他像那参天大树一般护着湘兰,以浓厚的树荫笼罩其上,使她避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

大概,这便是缘分,是那人与人之间紧密相连的纽带吧。

在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劫后,惊魂未定的马湘兰,深切感受到了无依无靠的惶恐,王稚登的形象霎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让马湘兰顿生崇拜之感。

或许,在每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朦胧诗意般的英雄情结;英雄对她们来说,不仅是一场秋思如雨般的梦,更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史诗。故此,女人的崇拜便是那爱的前提。马湘兰正是借由崇拜,到达爱情的顶峰,她特地画了一幅兰花送给王稚登,并在上面题写情诗一首,巧借兰花的孤苦无依,表明了自己欲嫁人从良的愿望。

然而王稚登看过之后,竟然笑了,随即回复湘兰:“足下之意,非不绸缪。但老头陀心如槁木,恐一念堕落累劫难修,不得不以慧剑割之。”

王稚登言简意赅:“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本人是个修道的人,已经六根清净,所以对此盛情真意,实在难以接受,只得忍痛割爱了。”王稚登的拒绝得柔和而有风度,态度光明而又清正。

儿女情长,却往往如此:一人拒绝,另一人更会耿耿于怀。故此,王稚登虽然拒绝马湘兰,然而马湘兰却余情依依,但也不好再为难人家。

虽然马湘兰在金陵身为头牌艺妓,但是对王稚登的拒绝,她并不特别介怀,依然一往情深。男女之间的动心交魄,往往起于偶然。常常是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次不经意的脸红或一次无来由的邂逅。在日后的通信里,马湘兰时常摒弃“王先生”之称谓,改换“二哥”,这许是王稚登在家中排行老二的缘故。在旁人听来,他们更似亲如手足的兄妹,然而这“哥”中的款款深情,却遮掩不住,于马湘兰来说便是情深依依的“郎”。

翻阅古诗,似乎能寻到不少类似暗含情愫的诗歌,比如著名的《秋闺曲》便是如此,内中隐藏的是一个牵挂丈夫冷暖的妻子,其口吻听之相敬如宾,实则意味深长:

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风清鸿雁飞。

闻道玉门千万里,秋深何处寄寒衣。

另有一首《赋得自君之出矣》,写得更为感人:

自君之出矣,不共举琼卮。

酒是消愁物,能消几个时。

自君之出矣,怕听侍儿歌。

歌入离人耳,青衫泪点多。

湘兰正如那诗中的妻子,对王稚登寄予无尽深情,唯恐失去。此种少女般的闺思,王稚登自是全然了解,可惜这暗喻之意,让他备感为难。此时,王稚登已经近不惑之年,却一无所有,功不成名不就,前途光景,仍未可知,如何才能赐予马湘兰幸福呢?倘若轻易许诺,又与那逢场作戏的登徒子有何分别?虽然相交不久,王稚登却已明了马湘兰的品性:此女真挚多情,温婉良善,细腻敏感,若是言语间稍有不慎,恐将刺伤于她。况且,马湘兰虽然才艺绝伦,与自己是情投意合,可毕竟她是秦淮河边的妓女,而王稚登则出身书香门第,又与文人墨客交往,若真的与之结为连理,日后必定影响自己的名声。前后思量,几经辗转,王稚登断了和马湘兰结好的夙愿。

马湘兰亦是通透女子,她见王稚登左顾右盼,必定是心有顾虑,而这顾虑当是和自己的出身不无关系。为保全心上人的名声,不给其增添困窘,湘兰从此不再提及此事。然而压在心底之痛,必定痛及骨髓,强颜欢笑之下,掩饰不住喷涌而出的悲痛。

寄思红豆

窗纸捅破,内外风景,便是浑然一体,屋中人识得屋外人,而屋外人亦是瞬间现形。此前朦胧美感,一朝消散殆尽。

从那日点破之后,马湘兰和王稚登便如未曾发生过某事一般,依旧欢笑而对,如同相逢之初那样亲密无间,你来我往,纵然情到深处,亦会戛然而止,不再越界。王稚登所期盼的,并非是湘兰的一往情深,而是希冀能荣获飞黄腾达的良机,以此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不想,这机遇说来便来,让他平淡的时光里掀起一阵煦风。

一日,有人向王稚登传信,称京都大学士赵志皋,于朝堂上惠及恩泽,举荐王稚登参加国史编修。王稚登一听,自以为运气到来,意气风发,打点行装,准备乘船北上。马湘兰闻听此信,自然如遭霹雳。如今二人情愫暧昧,正是那心痒神动的阶段,可一旦王稚登入京修史,自会心系仕途,怎可能还惦记她这风尘女子呢?于是,马湘兰按捺不住心中忧虑,随即赶到王稚登住处。

二人一见面,马湘兰先是向王稚登道喜祝贺,随后便问及他何时动身又何日归来?王稚登眼看湘兰眼眶泛红,知她是不舍自己离去,亦是心起悲凉。他一步迈近,轻抚湘兰面颊说:“我苦学半生,依然无所成就,此番朝廷征召,怎能不去,若弃之不顾,今后便再无机遇。你的心思,我自晓得。倘若进京之后,有所成就,我定然会助你摆脱困境,你我二人同享幸福时光。”

王稚登此番话,字字真切,句句在理,教马湘兰无法辩驳。况且她亦会为王稚登前途考量再三,今日前来,无非是宣泄胸中抑郁而已。如今王稚登已表寸心,便再无拖累之理。想到此处,湘兰破涕为笑,紧攥王稚登双手,眼泪风干,一腔思念翻涌而出。她说:“湘兰出身低微,但知晓大义大理。闻听先生获得殊荣,编修国史。自然喜不胜收。此去京城,来日难定,先生只管修好国史,湘兰这边,不用记挂。”说完,马湘兰鼻尖一酸,竟又哭出声来。此时此刻,湘兰内心饱受煎熬,她既为王稚登即将高就内心欣喜,又为遥遥无期的再度相逢感到悲切。

此情此景,令王稚登亦是百感交集,前程事大,而湘兰亦是珍贵。如若难以归还,二人再见,未可知是何年何月,或许他已娶妻,湘兰亦作他人之妇。二人各怀不舍之念,脸上却又尽力藏起,只能以相对而笑遮掩罢了。

送别王稚登那日,马湘兰早早动身,从幽兰馆出来,领着丫鬟来到船坞,为王稚登设宴饯行。王稚登深感与湘兰相识之缘,今日诀别,亦是人生中难忘一幕。为宽慰湘兰之心,他再次向其透露了日后与她共享人生的心愿。湘兰听到此言,心中自然荡起波澜,然而离别在即,心上人前途未卜,倘若纵情不缚,亦显得自己缺乏涵养。故此未将二人感情之事挑明,而是拨开心土,埋下一粒嫩种,谓之思念。

辞行席上,王稚登多以笑颜面对马湘兰,谈笑风生之间,既不失温文尔雅之态,又暗蕴千丝万缕之情。送别酒饮下三盏,王稚登自知不可继续逗留,便对马湘兰拱手作揖,说:“在下告辞,小姐送别情谊,铭记终生,来日方长,万望保重!”言罢,意欲转身登船。

马湘兰见状,连忙叫住王稚登,称有诗相赠。王稚登身已入船,便凭舷聆听。马湘兰见江水浮动,心上人终要离开,依依不舍地吟诵一首诗,名为《仲春道中送别》:

酒香衣袂许追随,何事东风送客悲?

溪路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依依。

征帆俱与行人远,失侣心随落日迟。

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

王稚登听罢此诗,长叹一声,禁不住眼热鼻酸。此诗充溢悲伤与惦念,正是马湘兰不想分离的苦楚写照,她渴望早日再得相见,忧虑王稚登忘却自己。其痴心昭然,无不动情刺心。王稚登不敢久留,生恐湘兰难以自持,转身进入船舱,不再多看湘兰一眼。

船驶离江岸,顺风北去。马湘兰却依旧伫立码头,寂寥身影倒映在波动的江水之上,诉不尽心中凄苦哀怨:与王稚登相识未久,上天便拆散二人,令其再次品啜久之不散的落单之痛。感怀此处,湘兰挥泪悲歌,任凭江风吹乱乌发,只让那滚烫之泪汩汩涌出心隙。

人道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王稚登虽不是无情绝义之人,但于前途和爱情之中,毅然投奔前程。他未曾逃避,却给了二人感情一个赌博的悬念,亦能重叙旧情,亦能就此了断,无论何种结局,免不了些许宿命发落。可怜湘兰,一片痴情,成了独守岸边的青石,任那江浪冲击,只等碧空放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