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王稚登以后,马湘兰如同丢了魂魄般万分失落,每日茶饭不思,食之无味,睡之无眠。花容之色渐渐退去,琴瑟不响,书画不描,诗词不吟。马慕薇见女儿如此形状,心中甚为担忧,特意请来金陵名医,为其诊治,希望得一良方,拯救其心。
名医来到羡兰楼,马湘兰正坐于藤椅上,静赏所作兰花图。回想与王稚登交心互慕的光景,不觉怆然生伤,泪流满面。她见马慕薇引着生人来访,便知这是为自己诊疗而来,旋即立起,与名医客套一番,这才接受望闻问切。
名医为湘兰把脉,静听片刻,顿时愁眉不展曰:“小姐气血通畅,脉搏沉稳,只是内中怨气甚重,故而阻断气血交互,此种症状,并非身体有恙,乃是心病所致,难以开方抓药,还需自我调解。”
名医说完,马慕薇随即询问:“可有调解之法?”名医摇头称:“心病只能心药医,老夫无能为力。”言罢,名医也不多耗时间,起身离去。
送走名医之后,马慕薇来到女儿身边,劝慰道:“我知你心中所想,乃是那才子王稚登。你二人相交之情,我也略知一二。虽然情投意合,可难成一对。如今王稚登北上攀高,你在这金陵之地,便断了那寝食难安的思念吧。你我虽不是至亲血脉,却也相陪相伴十几载,你的心思妈妈晓得,无非想要谋求个完满归宿。只要你肯放下包袱,淡忘故人,妈妈一定会帮你寻个顺意的靠家。”
马慕薇一番话,却也情真意切,既未点破王稚登不能娶马湘兰的事实,也首肯了他二人的感情,这也算成全了马湘兰的一分痴心。然而忘掉爱人,马湘兰断无法做到,故而她对马慕薇说:“湘兰感谢妈妈好意,男女之情,女儿心中亦有分寸,懂得轻重,只是思念记挂,需要时间方能淡却。我想歇息一段时日,还请妈妈恩准。”马慕薇见湘兰痴情坚定,也不便继续劝阻,便顺遂其意。
从这天起,马湘兰闭门谢客,不再见人,虽口称调养身体,内心则是静待心上人归来。毕竟,马湘兰年过二十,芳华之日无多,自不肯继续卖笑为生,况且王稚登临行前,已经告白与她共享人生的心愿,这便成了湘兰无法割舍的情根。独处闺阁,凭楼远眺,马湘兰热切渴盼早日结束这风尘岁月,望有朝一日能和王稚登左右相伴,再不分离。
藏恨血殇
时光如梭,岁月不居,马湘兰苦苦等待王稚登归来,无心做事,唯有心中惦念。望穿秋水的灵肉之痛,让其一再体味到单相思的苦楚。然而,王稚登的音讯好似泥牛入海,再无回复。马湘兰在幽兰馆中,牵挂着心上人的冷暖,吟唱出一首《秋闺曲》以寄情思:
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风清鸿雁飞。
闻道玉门千万里,秋深何处寄寒衣。
话分两头,却说王稚登来到京城以后,心气自是高昂,本想借编修国史的机会,以一己之才赢得朝廷重视,便是打通了前途愿景。不成想,天逆人心,朝中虽有举荐之人,却无接应之人。王稚登在民间盛负威望,却不知朝中已是党派斗争甚烈,各自结成了利益联盟。王稚登新丁一枚,脸孔陌生,自然不受欢迎。每日虽为编书,竟总有些找茬挑衅之人,指摘其手脚迟钝,编修不力,难与他人相配合。
王稚登亦是深受文人尊崇之辈,如今受此排挤,既无反抗之力,也无退却之理,只好忍气吞声,埋头苦熬,希冀此种倾轧早日结束,不想竟没个终结的征兆。于是,他勉强撑到年末,深感力不从心,倘若继续待着不走,或许节外生枝,届时将惹来更大的麻烦。王稚登仰天长叹,抱怨世道纷乱,自己一腔热血无以挥洒,一身才干无以施展。良久,终得彻悟,王稚登打定主意,京城不宜久留,不如回还江南,再寻其他良机。
那一日,天色蒙蒙,江水阴阴,王稚登乘船抵达金陵。原本,他应当去见马湘兰,然而回想起临别所说之言,如今却未得兑现,自是惭愧万分。身无半职,苟延残喘,如何给予湘兰锦衣玉食?王稚登自觉无颜面对这位苦等自己的痴情女子,遂决定暂时避开她,来日再相见。
王稚登潜入城内,收拾家具衣物,便把住所迁移到了姑苏城,从此将思念沉埋于心,让痛苦随风而逝,就此了结马湘兰与他厮守一生的念头。
马湘兰原本不知王稚登已经归来,依然凭窗远望,重陷思念深渊。一日,一位金陵书生路经羡兰楼,执意拜访湘兰,便把他在姑苏城内偶遇王稚登的事情向其诉说。湘兰得知,又喜又恨,喜的是心上人回到江南,恨的是他居然不曾告知。
马湘兰谢过书生,随即命令丫鬟叫来马车,二人直奔姑苏城而去。一路上,马湘兰心绪百转千回,她知道王稚登乃是失意而回,自然是失了颜面,因此必须好生劝慰才行。为了尽快相见,马湘兰不断催促马夫迅疾而行。
车轮滚滚,卷起了一团相思惆怅苦;马蹄当当,按下了一颗失魂落魄心。树影掠动,青云奔袭。马湘兰直觉自己与王稚登愈来愈近,那斩不断的情丝,那道不尽的爱恋,于此时愈发强烈起来,结成了一股扯不断的恩爱绳索,将她和王稚登紧紧捆在一起。
抵达姑苏之后,马湘兰并不知王稚登住在何处,只得差遣马夫和丫鬟四下打听,费了几番周折,这才寻到了王稚登的踪迹。
当马湘兰来到王稚登的住所时,四目相对,顿成一幅催泪动情的诗画,将二人凝固于其中,永难分离。马湘兰一头扑进王稚登的怀中,泪花四溅,泣声连连,好似被遗弃的孤儿找寻到了父母,那怨,那念,那痛,无不从这号啕声中弥漫开来,教人肝肠寸断。
王稚登见到马湘兰,料定她必然耗费心血才寻到此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湘兰此番前来,虽在他意料之外,况且马湘兰也是他不愿面对之人,然而湘兰为其抱守的痴情,始终未改,比那恶浊不堪的京城,强了千百倍,让人生失意的王稚登顿感温存,暖暖深意,让人心向往之。
二人相拥许久,王稚登这才托起湘兰下颌,满怀爱意地直视着她,被那融融切切的素心,瞬间化透。此刻他深信不疑:似湘兰这般剔透之心,此生难再邂逅,纵有那千种遗憾夹在当中,亦是造化弄人。倘若他果真伤了她的心,便是真真正正的冷漠无情。于是,王稚登轻吻湘兰额头,输送一股暖流,传递那深藏已久的惦念。
马湘兰凝望心上人,喃喃轻语道:“先生既已归来,却为何不肯见我?湘兰虽以卖笑为生,却并非势利小人,无论先生身份如何,湘兰必定誓死追随,不敢舍去!”说罢,莹如白玉的泪水,又是一阵滚滚而下,湿润了整张面颊。王稚登怜惜此女,随即伸手为其拭泪,二人肌肤相亲之刻,陡然激起一阵痉挛。再看马湘兰,周身微颤,脸庞晕润,一缕芳魂呼之欲出,似那盛开的桃花被风吹落,枝叶震颤,花心抖荡。
王稚登见状,终于情不自禁,与马湘兰相拥而吻,唇角对碰,鼻尖摩挲,顿时腾飞于九霄云外……
王稚登如今归来,旁人也深知其境遇何如,为确保不为他平添闲言碎语,马湘兰决定,不可整日与其私会,便隔一段时日来到其家中探访,与王稚登痛诉衷肠。
那段时光,无人打扰,恰如身置世外桃源,远去流言蜚语,只存天长地久。马湘兰和王稚登,依旧相敬如宾,掌控尺度,收敛举止,俨然兄妹一般,却又有那神仙眷侣的模样。二人每日谈诗论画,吟唱作对,相依相伴,好不快活。
与心上人朝夕相处,令湘兰情难自禁,她虽知此番美景未可常在,但当下的幸福旋律,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王稚登心已沧桑,却极富哲思魅力。在他口中,既有谈及人世百味的旷达透彻,也有感慨世态炎凉的无奈心酸,冷暖人情,皆在他的一颦一笑之中。正因如此,湘兰无以抗拒,身心俱软,仿佛那融化的胶泥,附着在王稚登的身上。情浓难化,教人回味无尽。
然而湘兰亦有矛盾之心,她深知自己无名无分,仅是顶着知己头衔,与其暗中相会罢了。若想光明正大,的确无有可能。王稚登虽然喜爱自己,可始终未提婚姻大事,所谓女嫁男娶,犹如雷池一般小心绕过,其内心世界,捉摸不定。湘兰一想到此事,便会疼痛交加,泪水氤氲。
一日,湘兰忍耐不住问王稚登:“你我二人相交甚好,可想来思去,不知称为何种关系?”王稚登粲然一笑说:“相识是缘,相聚是乐,究其关系,有何意义?”
听了王稚登的话,马湘兰便知他依然在刻意回避,于是不再发问,但心中捂不住的伤口,始终隐隐作痛。这毫无名分的喜爱,如何换来一生的相守?这苦苦的牵挂,又能挺到何年何月?
马湘兰的青楼姐妹,目睹其日渐消瘦,萎靡不振,从马慕薇那里得知真相,遂为其惶惶痴心倍感怜惜。即便一生堕入风尘的马慕薇,也被女儿的一往情深所打动,但从旁人角度,又深觉湘兰不应以痴情为名,自虐其身心,在脆弱悲戚的幻想和等待中虚度此生。于是,马慕薇劝其莫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选择一个可靠之人寻找依靠。
马慕薇的话不无道理,凭借马湘兰的风采,若是选个中意之人倒也并非难事,其卓尔不群的才华,其潇洒自如的风韵,怎能不令人心动魂牵?只可惜,马湘兰并未选择这条嫁人从良之路,而是铁定了心,非王稚登不嫁。姐妹闻之皆是叹惋不已,而湘兰却气定神闲,莞尔一笑:“湘兰自知冷暖,只因心中所系,难以剔除,一切随缘便可。”
湘兰所谓随缘,并非是静等其变,无所作为,而是心之惦念,有意更改。然而时候未到,机运未至,湘兰只得将无数悲伤和忧愁抛于脑后,绽出一丝无奈之笑。这笑既是无奈,亦是凄然,这笑中,映衬着王稚登那揣摩不定的心思:维系现状,不再越界。
即便如此,马湘兰也不曾轻言离开,发誓要守候心上人,这坚定的信念,自然缘于她对王稚登的一往情深。她没有抱怨命运的捉弄,也没有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也不曾自欺欺人地自造幻想,而是继续坚守这份爱之花,始终忠诚于这份爱情,依然如故,忘情忘我,默默付出,心甘情愿做着王稚登的红颜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