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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人物篇(3)

“白首双星”的定义出自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是前八十回里唯一脱离本回内容的回目。比这个奇特的回目更奇特的是,除了乾隆时期的“梦稿本”以外,所有的脂本《红楼梦》在这个回目上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甚至“红楼灾星”高鹗在编辑程甲本、程乙本时,都继承了这个回目,只不过高鹗在续写中没有相关的情节与此相对应。这种奇特的现象说明,这个回目应该就出自曹雪芹的原笔,而且在八十回后必然有相应的情节来对应。

那么,“白首双星”跟史湘云有什么关系呢?回目里所说的暗伏“白首双星”的“麒麟”,其中一只就在史湘云的手里。在第二十九回,张道士送给宝玉的一堆礼物中有一只金麒麟,宝钗告诉贾母:“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宝钗的说法在第三十一回得到了证实,丫头翠缕正在向湘云讨教“阴阳”,“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主仆二人就麒麟谈论起了“阴阳”,翠缕还拾得了宝玉掉落的金麒麟,“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麒麟暗伏的“白首双星”不仅与史湘云有关,而且正暗示着史湘云将来的婚姻。

既然如此,史湘云嫁给谁的问题,实际上也就等同于另外一只麒麟在谁的手里。这还用研究?另外一只麒麟不就在宝玉的手里吗?前面也分析过,史湘云确实也是贾母心中“宝二奶奶”的人选之一。因此,认为“白首双星”暗指贾宝玉、史湘云成为夫妻的观点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在“伏白首双星”这一回,两个麒麟确实分别在宝玉、湘云的手里,这是“宝湘姻缘”最直接的证据,另外还有一个重要证据。在第三十二回,袭人跟史湘云回忆起童年往事,说道:“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当时的史湘云到底跟袭人说了什么呢?根据袭人这句话的前后语境来看,应当是当时在贾母身边生活、懵懂未知的史湘云与袭人关系极好,晚上两人说悄悄话,湘云说自己长大了要嫁给谁谁谁。那么,在当时的情况下,谁最有可能成为幼时湘云的选择呢?应当说除了贾宝玉,没有第二个人选。

如此看来,“宝湘姻缘”似乎已成定局,甚至颠覆了我们对《红楼梦》情感主线的理解和认识。黛钗之争搞得荣国府上下鸡飞狗跳,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斗得热火朝天,最后却让史湘云火中取栗。不着急,“宝湘姻缘”看似合理,实际上却有很多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

第一,前面已经列举了诸多证据,证明宝玉、宝钗将来会成为夫妇,“宝湘姻缘”、“金玉姻缘”就不是谁有谁无的问题,而是谁先谁后的问题。那么,湘云嫁给宝玉,是发生在宝钗之前,还是发生在宝钗之后?第二十一回脂评写道:“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从这句批语看,宝玉“悬崖撒手”应该紧接着迎娶宝钗之后发生。那么,湘云嫁给宝玉只能是发生在宝钗之前。问题立即就浮现出来了:薛宝钗是如何在史湘云在世的情况下嫁给宝玉的?不要告诉我是因为史湘云死了,根据脂砚斋的批语,“两鬓又成霜”明明白白地暗示薛宝钗和史湘云,两人无论谁先嫁给贾宝玉,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第二,第三十一回回前脂评写道:“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间色法”是绘画的专业术语,说直白一点就是用与主色相近的颜色来衬托主色。脂评说金麒麟是“间色法”,也就是说史湘云因麒麟而成的婚姻,是“金玉姻缘”的衬托。两人成姻的暗笔很相似,一个是金玉,一个是麒麟。结局也相似,一个独守空房,一个“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但这两种相似都与同嫁一人的推测大相径庭。

第三,对于“金玉姻缘”、贾芸与小红、蒋玉菡与袭人、贾蔷与龄官等等八十回后终成眷属的,甚至对“木石姻缘”这种未成眷属但充满感情纠葛的,脂评都留下了大量的批语,甚至直接透露了其最后的结果。如果史湘云、贾宝玉最后成了眷属,为什么脂评却保持了高度沉默?

除了以上三点,“宝湘姻缘”最难以逾越的鸿沟在于针对麒麟的一段批语,而这段批语,也将我们对史湘云姻缘的探究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第三十一回回末脂评写道:“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这段批语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两个信息:第一,此回提到的金麒麟后来辗转到了若兰这个人的身上。第二,所谓“白首双星”就是指若兰和史湘云。可以说,这段批语解答了我们关于“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个回目的所有疑问。据此可以推断,史湘云没有嫁给贾宝玉,而是嫁给了这个叫“若兰”的人。那么,谁是“若兰”呢?在前八十回里,我们只发现在第十四回出席秦可卿丧礼的王孙公子中有一人名为“卫若兰”,这里提到“射圃”的“若兰”会是他吗?不要急于抱怨批书人不将名字写全,第二十六回还有一条署名“畸笏叟”的批语为我们提供了答案:“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这说明,“射圃”的“若兰”,也就是将来与史湘云成亲的“若兰”,就是这个王孙公子卫若兰。那么,明明在贾宝玉手上的金麒麟,怎么会跑到卫若兰那里去了呢?在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就通过“茜香罗”,无意中暗示了蒋玉菡、袭人的姻缘。根据这一经验,贾宝玉在一次聚会中对卫若兰赞赏有加,并以随身携带的金麒麟相赠,也就不是无端的猜测了。

史湘云嫁给了卫若兰,怎么又会“早寡”呢?最省事的解释是:卫若兰身体不好,病故了。但是,“白首双星”的谶语总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啊!

首先,“白首双星”表示两个人白头到老,与先前分析史湘云“早寡”的悲惨结局不相吻合。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关键看“双星”指的是什么。天上的星星多了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双星”绝不是指牛郎织女,而极有可能是参、商二星。第五回曾经提到过宝、黛二人的关系“略无参商”,表示亲密无间。“参商”所指的参星和商星,从来不会同时出现在天空中,因此常被用来比喻相隔遥远不能见面,或者彼此对立、不和睦。也就是说,卫若兰、史湘云成婚不久,便天地相隔、不得相见。说卫若兰病故,似乎也对得上这样的情景。

如果说卫若兰病故,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就出来了:“白首”是怎么回事?史湘云是写得很清楚的,“两鬓又成霜”。但是卫若兰呢?死都死了还白什么首?“白首”说明,卫若兰没有死。既然他没有死,怎么又说史湘云“早寡”呢?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推断出卫若兰、史湘云夫妇婚后不久便成参商二星,不得相见。但是,“白首”与“早寡”的矛盾还是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实际上,这个“死结”是我们自己套上去的。谁说“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自是霜娥偏爱冷”只能代表早寡?守活寡不也是一样吗?这样一来,这个矛盾就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卫若兰到底遭遇了什么,让自己虽然活着却不能与妻子相见,让史湘云过着“守活寡”的日子?

要搞清楚卫若兰到底遭遇了什么变故,我们先得弄清,他属于“王孙公子”的序列。那么,与他一起出现在秦可卿丧礼上的“王孙公子”还有谁呢?——冯紫英。

如果仔细看过元春的那一篇,此时提起这个名字,也就不需要再过多解释了。作为“王孙公子”的卫若兰,极有可能与冯紫英一起参与了派系斗争,“射圃”或许就是冯紫英等人号集力量的一次聚会。但是,这次决战性质的斗争以失败而告终。冯紫英没有像上次在“铁网山”那样侥幸得脱,贾府因为这次斗争的失利而崩盘,作为“从犯”的卫若兰则受到了相对较轻的处罚——终身流放!

我们可以想象,卫若兰、史湘云这对“白首双星”,一个被流放在瘴气四溢的南方丛林,一个在湘江游船上唱戏谋生。虽同在人间,却受命运的捉弄,如同阴阳两隔,怎一个惨字了得!

3.瓜州渡口各示惩戒(妙玉)

与史湘云出场的莫名其妙相比,作为“正册十二钗”中唯一一个与贾府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妙玉的身世似乎很清楚。在第十八回(庚辰本第十七、十八未分回,程本将妙玉出场编入第十七回末,戚序本编入第十八回,现依戚序本),为了筹办元春省亲,贾蔷奉命下江南采买了“十二官”,林之孝就此事向王夫人作了汇报,除了“十二官”以外,还提到了一个人: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净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

从这一大段文字里,我们能够找到关于妙玉身世的所有疑问,比如她为什么出家、为什么留在都中等等。更重要的是,这段文字对于我们破解妙玉结局的谜题,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还是继续谈妙玉的身世。林之孝转述了一番详情,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邢岫烟居然与妙玉是故人。这是怎么回事呢?在第六十三回,邢岫烟无意中跟宝玉说起了那段经历:

“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地庙里去作伴。”

加上邢岫烟的佐证,妙玉的来历我们基本上搞清楚了。这个苏州女子在病痛的逼迫下“带发修行”,又曾在江南的蟠香寺“修炼”,后来随师父辗转来到京城住下。如今父母、师父俱亡,她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妙玉的历史看似很清楚,但总有一个问题令人难以释怀:为什么在“正册十二钗”里,出现了这么一个与贾府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另外还有一个细节,更是加深了这个质疑。

在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刘姥姥来妙玉的拢翠庵品茶,妙玉将茶捧给贾母的时候,贾母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不吃六安茶。”这就奇怪了,您老怎么不早说?别人都把茶端上来了你整这话,贾母今天是怎么回事?好比到别人家做客,人家杀鸡宰羊忙活半天,你一上饭桌就冒出一句“贫僧不食荤腥”,这就是摆谱。更奇怪的还在后面,妙玉当即回答:“知道。这是老君眉。”她怎么会知道?贾母来拢翠庵喝过茶吗?从妙玉出场到现在,没有提到过。就算是贾母来喝过,“不吃六安茶”也应该在第一次就说了,这次何必再重复?那么,妙玉到底是怎么知道贾母不吃“六安茶”,直接端出“老君眉”的呢?

或许有人会说了,这也值得研究吗?贾母的生活习惯在荣国府就是规矩,妙玉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下人就不会告诉她吗?这个解释看似像那么回事,其实很不靠谱。首先,贾母“不吃六安茶”的规矩应该是很多年前沿袭下来的,现在的下人不见得知道,只要采办的单子里没有六安茶这一项就行了。其次,妙玉不是薛宝钗,没那闲工夫扯这些八卦。对妙玉这样的“槛外人”来说,贾母的喜怒哀乐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第三,就算下人们知道贾母这个习惯,无意中透露了这个消息给妙玉,那也得有机会啊。除了贾宝玉以外,妙玉基本上不与荣国府的人来往。贾宝玉分辨胭脂红的产地可能是行家,让他搞清楚“六安茶”和“老君眉”,那不是难为我们这位浪荡公子吗?

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就是想引出一个话题:看似清朗的妙玉身世其实暗藏玄机,她的家族与贾母所在的史家或许存在着某种联系。正是这种联系,让妙玉能够以毫无血缘关系的身份入选十二钗正册。也正是这种联系,让妙玉“未卜先知”般地知道了贾母的喜好。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这种联系对妙玉的结局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在曹雪芹完整的《红楼梦》原稿重见天日之前,这个谜题暂时还没有答案。

妙玉性格的特点,第五回的曲目里写得很清楚:“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也就是孤芳自赏、不入世俗。妙玉的这种性格,往往让旁人感到难以接受。刘姥姥喝过一口的杯子,妙玉嫌脏要扔掉,并毫不客气地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妙玉这种过分的洁癖和对贫苦群众的蔑视,确实很难让人苟同。因此,曲目里特别强调,“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世界好比一面镜子,你怎么对别人,别人就会怎么对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妙玉这个“世外高人”面前,尖酸刻薄的林黛玉也有过被呛的经历。还是第四十一回,众人在拢翠庵品茶,黛玉问她泡茶的水是不是“旧年的雨水”,这一问不要紧,反倒被妙玉奚落一番:“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林黛玉当即被呛得“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尴尬不已,吃完茶就赶紧开溜。

对妙玉这种孤僻的性格,即便是与她做了十年邻居、算得上“贫贱之交”和“半师之分”的邢岫烟也是颇有微辞的。在第六十三回,妙玉给宝玉下帖署名“槛外人”,让宝玉摸不着头脑,邢岫烟却一针见血地指出:

“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这里所说的妙玉的“脾气”指什么呢?邢岫烟在介绍曾经与妙玉的相识时就提到过:“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实际上,“不合时宜,权势不容”便是妙玉一生的短处。林之孝向王夫人汇报妙玉身世的时候,特意提到了他去邀请过妙玉,可妙玉是怎么回答的呢?“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知道了也不能明说,如此口无遮拦的妙玉,当然要遭到权势的嫉恨。妙玉这个“槛外人”、“畸人”,何止是“权势”,普天下的“槛内人”、“世人”恐怕也是很难容的,而她的悲剧命运也就因此而注定了。

尽管性格孤僻,妙玉的圈子里倒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一个是“故人”邢岫烟,第六十三回她指点了宝玉后,“便自往拢翠庵来”,看来两人还是常来常往的。宝玉评价邢岫烟“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或许也是因此才能入得了妙玉的法眼。还有一个是林黛玉,虽然当众被奚落过,但也是性情使然。在第七十六回,妙玉能跳出来参与黛玉、湘云的即景联诗,说明她还是看得上林黛玉的。

除了上面两个人以外,当然还有贾宝玉这个核心人物。妙玉对宝玉的感情非同一般,可以说是引为知己。在整篇《红楼梦》里,只有贾宝玉收到过妙玉下的帖子,宝玉对此倍感荣幸,他告诉邢岫烟:“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第五十回,在诗社中再一次落第的宝玉被罚去拢翠庵讨要红梅花,李纨准备安排人跟他一起去,林黛玉却阻拦道:“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由此可见妙玉、宝玉二人的情谊,非旁人所能及,而妙玉最终的结局,也应该与贾宝玉有着密切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