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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物篇(4)

从法度层面上来说,妙玉应该不会因为贾府的败亡而受到牵连,原因有三。其一,妙玉来到贾府,是为元春省亲准备的,而元春省亲是得到圣上恩准的“民心工程”。其二,妙玉是出家之人,不受世俗法度的制约,更何况她与贾府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其三,第十八回写得很清楚,妙玉是王夫人下帖子请来的。在第七十六回,妙玉的续诗中有这样一句:“钟鸣拢翠寺,鸡唱稻香村”,或许就是暗示了贾府败亡之初的景象,因为只有妙玉、李纨两人从法度上说,不会受到贾府的牵连,在贾府崩盘之际,依旧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

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妙玉的结局并没有按照我们想象的方向发展。第五回的判词说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曲目中又说她:“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这样一番悲剧的暗示,与先前法度层面的推理大相径庭。在贾府衰亡后,妙玉到底经历了怎样一番艰辛历程,导致“无瑕白玉遭泥陷”?妙玉最终沦落何处,让王孙公子们不再“叹无缘”?

高鹗在续写时显然也遇到了这个难题,但他似乎并不想彻底解决。因此,在高鹗的续写中,我们只能看到妙玉被一群强盗施了迷药劫走,从此不知所终。妙玉就这样被高鹗草草收场,显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

我们凭直觉可以认定,妙玉在贾府败亡后,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艰辛历程。而破解妙玉结局之谜的一个重要突破口,便是靖藏本在第四十一回的一段扑朔迷离的批语:

“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红颜屈从枯骨,固不能各示劝惩,岂不哀哉?”

批语中提到的“瓜州渡口”是长江扬州段的一个真实地名,这说明,妙玉下了江南。前面提到过,“极精演先天神数”的妙玉师父曾在临终前告诫她“不宜回乡”,是什么能让不受贾府牵连的妙玉将师父的临终遗训置之不理,不顾各人安危赶赴江南呢?从前面的分析来看,只可能是她的“知己”贾宝玉遭遇不测。

这样一来,妙玉的结局就有了一个基本的方向。在贾府败亡之际,妙玉得知宝玉在江南落难的消息,只身千里奔赴江南,寻找或者设法搭救。但是,妙玉在瓜州渡口遭遇了权势的威胁,逼迫她用自己的身体换取宝玉的性命。那个曾经将刘姥姥喝过一口的茶杯弃之不用的妙玉,此时为了自己的知己或者是挚爱,竟然答应了他们肮脏的条件,最终深陷淖泥、“屈从枯骨”。此情此景,令人唏嘘不已。

妙玉自认为是世外之人,向来孤芳自赏,却最终因宝玉的俗事,受到权势“枯骨”的玷污,因此说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但是,妙玉的悲惨结局并不仅仅是瓜州渡口的肮脏交易,因为曲目中“王孙公子叹无缘”的谶语还没有着落。

我们再回想一下,在瓜州渡口威逼妙玉的,应该就是奉命去江南捉拿宝玉的人。既然是奉命的钦差,他们怎么可能因为得了妙玉就放了宝玉?还要不要脑袋了?因此,妙玉在瓜州渡口遭遇到的是一场骗局,权势者骗取了她的清白之身,但又无法完成承诺的交易,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妙玉倒卖到青楼妓馆,顺便捞上一笔。“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曾经令无数公子垂涎,当她的身影出现在秦淮河畔时,这些王孙公子们也就不必再哀叹“无缘”了。到此为止,判词和曲目中所有关于妙玉的暗示,都完全对上号了。

当然,前八十回关于妙玉结局的暗示并不是只有第五回的判词和曲目。那么,这个结局的推测,是否也能跟其他的暗示对上号呢?

先看第五十回,宝玉从拢翠庵讨来红梅以后,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分别作了一首红梅诗。这三首诗应该对应着某个人物的命运,但都与诗词作者的经历大相径庭,唯一的可能就是都指向红梅花的主人——妙玉,更何况孤芳自赏的妙玉,不正是“临寒独自开”的梅花吗?我们不妨来看一下,这三首诗都对应着妙玉的什么信息。

①妙玉不入世俗的孤傲品格:“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邢岫烟);“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李纹);“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薛宝琴)。

②妙玉下江南的坎坷遭遇:“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邢岫烟);“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李纹);“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薛宝琴)。

③沦入青楼的妙玉:“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邢岫烟);“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李纹);“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薛宝琴)。

这些信息都照应着先前妙玉结局的推断。还有第五十一回,薛宝琴写了十首怀古诗,形成《红楼梦》继“白首双星”、“钗玉一身”之后的第三大谜团。这十首诗也是十个谜语,谜底是什么?是否对应着十个人物的命运?历来众说纷纭。基于先前妙玉结局的推测,薛宝琴的第三首怀古诗——“钟山怀古”,极有可能是暗指妙玉,我们不妨逐句分析一下。

“名利何曾伴汝身”——妙玉自幼出家,又不入世俗,自称“槛外人”、“畸人”,当然与世间的名利无缘。

“无端被诏出凡尘”——妙玉接了王夫人的帖子,不再是净心修炼,进入荣国府结识了宝玉、黛玉等“槛内人”。

“牵连大抵难休绝”——妙玉认为自己是脱俗的,却与宝玉情深意厚,并甘愿为他献出贞节。

“莫怨他人嘲笑频”——贾府败亡后,不受牵连的妙玉原本可以换个地方继续修身养性,但她放不下与宝玉的情愫,最终沦落风月场。既然是自己选择的悲剧,也就怨不得别人的嘲笑了。

4.软弱换不来救赎(迎春)

环境对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往往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作为一个富家千金,迎春为什么成了一个“软柿子”,谁都能拿捏一把呢?这当然与她的身世与环境有关。说起迎春的身世,问题立即就出现了:妈是谁?

这问题问得有点让人抓狂,作为贾府“四大小姐”之一的迎春,怎么连妈是谁都不知道?《红楼梦》第二回不是写得很清楚吗?“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如果是这个答案,那说明你看的是高鹗修改过的程本。下面我们再来看看,接近曹雪芹原稿的各脂本是怎么写的:

甲戌本:“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庚辰本:“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己卯本:“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

列藏本、卞藏本:“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妻所出。”

戚序本、蒙府本:“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妾所出。”

除了庚辰本明显是抄错了以外,其他各版本围绕着迎春的母亲是贾赦的妻还是妾,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己卯本则干脆来了个“捣浆糊”。这个问题看似无关紧要,但关系着迎春到底是正出还是庶出,根据探春的经验,这个地位的差异可就大了!

迎春一出场就把我们整得一头雾水,不过在第七十三回,邢夫人的一段话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团。当时,查赌查出了迎春的乳母,抄检抄出了迎春的丫头,很没面子的邢夫人来找迎春出气,责骂道:

“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邢夫人说迎春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属于比较隐晦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姨娘生的,难怪她要将迎春、探春来作比较。但是,邢夫人接着说迎春的娘当年“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因此迎春应该比探春强,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邢夫人所说的“强十倍”,很可能是指迎春生母在贾赦正妻亡故后被扶正。

这样一来,迎春生母的问题就搞清楚了:她是贾赦的姨娘,后来扶了正,现在已经死了。由于时间坐标系存在差异,各版本的写法都对,无法辩论。

搞清楚迎春的出身,我们可以推断出造成她胆小怕事、软弱可欺的主要原因包括:

①妈死了,没人疼。

②亲爹贾赦就甭指望了,他最擅长玩女人和捞钱,我们将会看到,他最后还把迎春嫁给孙绍祖抵债。

③“后妈”邢夫人更指望不上,她连正经亲戚邢岫烟的二两月例都要想办法捞一点,按第七十五回傻大舅的说法:“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在第八十回,迎春回娘家哭诉在孙家的悲惨境遇,令王夫人痛心不已,可邢夫人什么表现呢?“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子情,塞责而已。”

基于这种家庭状况,迎春的境遇还不如父母双亡的林黛玉和史湘云,她们有贾母的关照啊。迎春呢,贾母倒是想关照,可她不是还有爹吗?第七十九回贾赦要把迎春嫁到孙家,尽管贾母对这桩婚事“心中却不十分称意”,但贾母还要顾忌贾赦的想法,心想“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如果迎春没这个亲爹,恐怕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了。有这样一个贪财好色的爹,再加上自私自利、时时聒噪的后妈,迎春不崩溃谁崩溃?

日积月累的家庭环境,最终造就了迎春内向、软弱、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软柿子”性格。我们不妨通过几个细节,体验一下迎春所独有的这种性格。

①第二十二回,唯独迎春和贾环没有猜出元春的灯谜,因而没有赏赐,贾环“便觉得没趣”,而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相似的情节还有第四十回,迎春说出了牙牌令的韵脚,只说了一句便被众人喊停,而迎春全然不放在心上,“笑着饮了一口”。迎春的与世无争,登时跃然纸上。

②还是第二十二回,迎春出了一个灯谜,贾政猜是“算盘”,迎春回答“是”。但是,迎春的谜语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算盘,倒应该是围棋才对。为什么呢?其一,迎春精于棋道,贴身丫头名为“司棋”(元、迎、探、惜对应琴、棋、书、画,对应关系是很明显的),第七回送宫花时,迎春正好也在下棋。迎春与围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从来没跟算盘有过什么瓜葛。其二,诗谜中“镇日纷纷乱”印证的是围棋较量的场面,说拨算盘似乎也说得过去,但“阴阳数不同”就对应不上,而应该指的是围棋的黑白子。贾政明明答错了,迎春却不争辩,顺口回答“是”,她的逆来顺受,已经达到事无巨细的境界了。

③第三十七回诗社开社,探春让担任“副社长”的迎春限韵,迎春却说:“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从这里可以看出,迎春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于偶然,也就是寄托在所谓“定数”之中,随分从时、随遇而安。

④第三十八回的“百美图”中,黛玉在钓鱼,宝钗在逗鱼,湘云在招呼众人,探春、惜春、李纨在看鸥鹭,迎春在干什么呢?“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这一幕恰似《菜根谭》中所写:“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噪两不相干。”就好比是一个夹缝中的生命,在闹市的一角静静地舔舐着心灵的伤口,视周遭的喧闹与繁华为无物。《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迎春似乎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

⑤第五十七回写道:“迎春是个老实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迎春的“懦弱”,让她在贾府的生活际遇还不如一个丫头,这当然也引起了丫头司棋的极度不满。

基于迎春平日里的这些表现,兴儿在第六十五回对迎春做了一个十分形象而贴切的总概括:“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哎哟一声。”

前面我们零敲碎打地拼凑出了迎春的性格特征,而迎春的这些性格,终于在第七十三回来了一个总爆发!在这一回里,迎春先后挨了三场骂。

首先是挨了邢夫人的痛骂。第七十三回有一个非常关键的情节,邢夫人在大观园巧遇傻大姐,缴获绣春囊。那么,邢夫人没事跑大观园来干什么呢?她是来骂迎春出气的!邢夫人的气来自于三件事,一是讨要鸳鸯未果,在贾母面前弄得很没有脸面;二是南安太妃要见贾府的小姐,贾母“只叫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邢夫人失去了一次趁机谋利的机会;三是查赌居然查出迎春的乳母是大头家。对于邢夫人这样狭隘、阴暗仅次于赵姨娘的人来说,这件事让她很没有面子,但又不敢去找贾母理论,只能是把气撒在迎春身上。

邢夫人一进门,就对着迎春劈头盖脸大骂一番,迎春什么反应呢?先是“低着头弄衣带”,接着辩解两句,反倒又引起邢夫人一通臭骂,只好继续“低头弄衣带”。看到迎春这副软兮兮的样,邢夫人更是火冒三丈,带出贾琏、王熙凤一顿臭骂,将往日的怨气一发而尽,说他们“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这样还不解气,又把迎春死去的亲娘刨出来骂一通。面对邢夫人近乎抓狂的表演,迎春始终不发一言,不吭一声。

接着挨了丫头绣橘的骂。邢夫人走后,绣橘向迎春说起了丢失的“累金凤”的去向——被乳母拿去当钱参赌去了。早在赌案事发之前,绣橘就发现“累金凤”不见了,并提醒迎春:“别不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迎春当时没有相信,再加上“脸软怕人恼”,便没有追问此事。此时赌博案发,眼看迎春中秋节戴不成“累金凤”,有损礼仪,丫头绣橘十分着急。但是,迎春还想替乳母遮掩,当即拒绝了绣橘提出的向王熙凤“报案”的建议。绣橘彻底急眼了,忍不住数落起主子:“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如果换成王熙凤,谁敢跟她这么说话,早就两耳刮子扇上去了。可迎春又是什么反应呢?“便不言语,只好由他”,这哪还有一个主子的样子?

绣橘刚数落完,还没有来得及走,迎春乳母的儿媳王住媳妇就来求情了。有意思的是,在门外偷听到迎春、绣橘谈话内容的王住媳妇,进门就对着丫头绣橘陪笑说好话,把真正的主子迎春撂在了一边。相比起前两次挨骂时的默然以对,迎春这一次倒是非常干净利落,非常直白地告诉王住媳妇:

“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个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我自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

精明的绣橘很快反应过来,王住媳妇这是在以归还“累金凤”作筹码,逼迫迎春去说情,便与这个泼妇对骂开来。王住媳妇一发不可收拾,将往日伏侍迎春的“委屈”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什么委屈呢?第一,“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便宜”,可他们家什么都没捞着;第二,邢岫烟的月例被邢夫人克扣,“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都是他们家负责供给。对于王住媳妇的撒泼,迎春无可奈何,索性放话:“累金凤”我也不要了,求情你也不要找我。

迎春是表态了,可绣橘咽不下这口气,王住媳妇太嚣张了,她是来讨情的还是来讨债的?合着她偷了主子东西,倒来埋怨主子平日里花了她的钱?哪有这样做下人的?此时,迎春跟前另一个狠角色司棋也进屋投入了战斗,三人登时闹作一团。对于眼前的混战局面,作为主子的迎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行动:“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

这就是咱们的“懦弱小姐”迎春,大有“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超凡脱俗之风。懦弱到如此地步,只能说是一种境界!

宝钗、黛玉、平儿等人的到来,总算是为迎春解了围。面对众人的质疑,迎春说了很长一段自表心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