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这些色艺双绝的女子以嫁给有理想、有抱负、有才情的文人为理想归宿。如柳如是嫁给钱益谦,李香君嫁给侯方域,葛嫩嫁给孙临,马娇嫁给杨龙友等。《甲申传信录》的作者钱士馨,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一位秦淮歌妓,想娶回家中,这位歌妓却说:“以君之才,妾侍箕帚宜也。观君谈论,恨读书尚少,愿约以异日。”意思是说,从你的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你读的书太少了,我宁愿嫁给箕帚,也不想嫁给你。
一场不期而遇的相逢,让顾横波的心再也不能平静。顾横波之所以钟情龚鼎孳,除了年轻有为之外,龚鼎孳文才出众,并且是复社名士,这是让她尤为倾心之处。她为龚鼎孳的才华所倾倒,亦为他的痴情所感动,在复杂交错的情感里,有敬佩,有感动,有爱慕……这其中有许多她亦无法诠释的因果。
顾横波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已经交付给那个温润的男子,她荒凉的心可以种植一段新的爱情。不要问为什么,爱情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言,寻一男子,将终身托付,将人生的天籁,一路经典,一路唱。
是耶非耶白门柳
顾横波这个从江南雨巷走来的女子,带着决绝的惊艳,经历了风花雪月,烟火战乱后,她来到龚鼎孳身边。对于这段情缘,时人大抵是或瞠目,或艳羡,或祝福,并无什么不平之鸣。顾横波与龚鼎孳都是随性之人,他们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们的使命,就是在红尘彻底相爱一场,哪怕没有喧哗的掌声,没有赞赏的目光,依然坚韧而洒脱。
可是到了乾嘉年间,文人吴德旋《见闻录》记钱湘灵事中,忽然指出顾横波原与湘灵之友刘芳约为夫妇,后来背信弃盟嫁龚鼎孳,以致“芳以情死”,后事为湘灵经办。又言“同时文士,侈言归龚之盛,无道刘芳事者”。由于这一记载,大史家孟森先生在《横波夫人考》中批曰“以身许人,青楼惯技”,大国学家钱钟书读了孟先生的文章,又针对孟先生这八字考语加批了一句“极杀风景而极入情理”。二位大家一言九鼎,顾横波在他们口里便成为轻浮势利水性杨花之人,似乎是无可争议的了。
然而,他们都忽视了爱情的存在。在爱情面前,所有的猜想,所有的预测,都不足以为信。爱情不需要缘由,亦无需给任何人交代,我们可以不去祝福,但一定要懂得尊重。顾横波从来没有隐瞒自己的情感,她一旦确定自己的心意,便勇敢追逐幸福,难道渴望幸福有错吗?是否躲在小楼里自怨自艾,以泪洗面,才符合贤良淑德的标准?
不是所有的船只都会有停留的渡口,不是所有的相逢都有缘分把手来牵。这时的顾横波,是一叶扁舟寻找到可以停靠的港湾。也正是因为这段爱,让她再次清醒地明白,有些爱必须勇敢,才能够拥有。有些人不能忘记,却不可以替代。看惯红尘聚散的顾横波,选择平淡安稳的生活,因为平淡才是人生的底色。
明末清初之交,江南士风以追逐风流韵事为乐,才子与佳人的故事轮番上演,几乎一言一行都留以吟咏为证。顾横波当时为“南曲第一”,是秦淮河上最潋滟的一抹波光,文人雅士无一不想将其收入囊中,如卞玉京那样的心高气傲,董小宛那样的娴婉好静,其恋爱中的一举一动尚且广为人知,何况是风光无两的顾横波呢,不论是有婚约这样的大事,就连彼此相交的经过都会被纳入当时江南文人留下的浩如烟海的诗文韵事中,恐怕是一句“同时文士,侈言归龚之盛”难以解释的。更何况当时顾横波嫁龚鼎孳时,龚鼎孳不过是个六品官员,而且顾横波几经辗转才得与龚鼎孳相聚,与同为秦淮八艳的柳如是、寇白门嫁人时的风光不能相比,就是连董小宛、李香君都远远不及,根本就无“盛”可言。
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在世,似乎世人都无法放下名利的执念,吴德旋是否也是如此呢?借顾横波之名,扬一己之利。雾里红尘,花里春秋,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比起人的情感,似乎草木山石更慈悲,也更情长,江南的杏花烟雨,桃花弄巷,水畔绿柳,古桥夕阳,都邂逅过一个如兰的女子,留给世人一个丰润动人的故事。
总有一些人,学会放下,从而遇见最真实的自己。这个过程,如同蝶的蜕变,花的开合,梦的醒转。世间万象,不求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你的选择,但有一二知己相伴,此生足矣。
龚鼎孳对顾横波的情意,便是连“情敌”都为之动容。“伧父”事件之后,顾横波对余怀十分感激,更是放下身架,登台为其贺寿,甚至因为他而几乎中止了风尘往来。当顾横波情系龚鼎孳委身下嫁后,余怀曾自伤神,云“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他自问,敌不过龚鼎孳的情深意重,他无法为一个女子停下漂泊的脚步,如果连余怀都自叹不如,那么旁人更是不容置喙。
我们只看到,顾横波身为诰命夫人时风光的情景,而遗忘了她在无数个清凉月夜孤身一人辗转迁徙的模样。与龚鼎孳在一起是顾横波不惜生命也要圆的梦,其间的酸甜苦辣,唯有真正品过的人方可深知。
一直以来都觉得顾横波是一个聪慧的女子,之所以这么认为,不是因为她的才情,而是因为她对感情始终能保持清醒的姿态,她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的周身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让欣赏者的目光聚集于一身。她是人间的四月,花开芳菲,直至荼靡。
当时,顾横波的倾慕者不只余怀一人,曾与冒辟疆在眉楼结盟的张公亮、陈梁均位列其中。《横波夫人考》怀疑顾横波与张公亮、陈梁皆曾有婚约,以此证明“以身许人,青楼惯技”,实则不过是从诗文断句中捕风捉影,并无确凿证示。其中,陈梁在顾横波决心下嫁龚鼎孳之事上还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曾“力劝彼出风尘,寻道伴,为结果计”。
更何况,愿意为她们赎身的风流名士、高官显贵甚至王孙公子,仍是很多。欢场,是最无情也是最多情的地方。她多想离开这里,与一个男子共度流年,观庭前的一朵落花,共窗外一卷流云。这一生,再无需启程,也不用假装快乐。
相逢何必曾相识?茫茫人海里,你是哪一个?万千浪花里,你是哪一朵?日子就在这样的相逢和别离中缓缓流过,成就着每一个人不同的人生。顾横波在最美的年华遇到许多不同的人,也许这一生就这样孤独的老去,优雅的细数脸上岁月的皱纹,她不愿意将自己轻易放逐,浮世流年,再相逢,已是万紫千红开遍。
龚鼎孳行事不羁,胆大妄为,蔑视礼教,又喜好直言,弹劾权贵,抑制豪情,不知得罪了多少高官显贵。也许这也是顾横波倾情于他的原因之一,他的身上,多了几分文人不曾具备的豪情壮志。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江湖里有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龚鼎孳仗义执言的形象在顾横波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乾隆以后,清廷为宣扬忠义,贬抑“贰臣”,将龚鼎孳与钱谦益打入“贰臣传”,所谓逢君之恶,墙倒众人推,龚鼎孳连谥号都被革去,顾横波也身受牵连,一句“我欲死,奈何小妾不肯”,让顾横波被世人嗤笑了千年,说众人因为顾横波归龚之“盛”就无一例外地替顾横波掩饰,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所幸的是,还有那么多人来理解顾横波,纵容顾横波。他们从不曾责备他,唯有心疼。苍茫人间,有太多禁锢,世事总是与心相违。这世上,无非爱与恨,无非你和我,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惊扰和无奈?
其实,爱与恨都是自己的,又何用他人来评说。别人对你付出,是因为别人欢喜;你对别人付出,是因为自己甘愿。龚鼎孳爱顾横波,爱到可以不计较她的出身,依然从容相惜。倘若所有的人都可以做到这样宽容慈悲,这风尘的世间虽然烟火蔓延,却不会再有伤害。
和所有普通的女子一样,顾横波也喜欢做梦,甚至比她们更爱做梦。梦中,驿外断桥边,星眉剑目的男子似一株移动的白杨,缓缓而来,他白色的衣衫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似真,似幻。他可知,桥边一朵小小的红花年年为他而生。小花的脸上,经年挂着永恒的微笑,仿佛永远没有悲伤。其实,她只是掩饰得很好,也许她会觉得快乐是所有人的快乐,悲伤是一个人的悲伤。她不愿别人看到她的伤口,宁愿躲起来独自疗伤。
顾横波与龚鼎孳爱得深刻而浪漫,爱到几乎忘掉了他们的结合并不为世人所容。千万人之中,遇见已是不易,怎么能忍心轻易说分离。世人的诽谤也好,赞誉也罢,与他们的生活毫无关联,不痛,更不会痒。
从他们的故事中恍然明白,龚鼎孳抗拒不了一朵花的浪漫,是顾横波给了他真意,给了他想要的归宿。当她出现在他面前,他终于懂得:她是自己前世今生寻觅的缘分。多美的缘分,带着清晨露水的芬芳,隐约绽放在心头,悠然自在。采撷一朵花的浪漫,不必辜负深情厚意,也不必孤独在尘世挣扎。
他们要做追逐尘世的那朵浪花,借一帘烟雨,共一壶老酒,和风一起放飞,在湛湛的光阴下抒写一段盛世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