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幽兰虽香不禁风: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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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零丁洋里叹零丁(1)

国难当头,山河飘零

崇祯十七年,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回顾,又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描述呢?这一年的京城,天色总不见晴朗,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大风呼啸,扬起的尘土就这么飘散在空中,混着茫然不安的情绪,像无形的天网铺天盖地而来,任何人都挣脱不开。

早在先前,流言蜚语接踵而来,很少议论国家大事的老百姓们此时自是人心惶惶,免不了私底下议论纷纷。世家大户也暗自里掘窖藏金,做着保护家产的准备,宦官府邸更是深知大势已去,背地里做着逃命的准备。北京城中的不安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地四散而来,坐拥江山的一国之君崇祯,贵为天子的尊贵感此时此刻正被愤怒、感伤、绝望所替代。

1644年注定是风起云涌、跌宕起伏的年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变故,也在历史的篇章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堪忍受水深火热生活的黎民百姓组成农民大军,在闯王李自成的带领下扛起揭竿起义的大旗,势必与明王朝、与腐朽的政权斗争到底。既然不反抗会死,反抗也会死,那不如拼上性命一搏,如若失败死而无憾,但凡成功便可以摆脱沉重的剥削和压迫,获得生的希望。

政权的腐朽无能、残酷剥削,总让人联想到昏庸无度、骄奢淫逸的皇帝。这也没有错,纵览历代王朝,每逢亡国之君无不例外是这样的典型。不问朝政,只知纵酒欢歌,遇上贼佞之臣,更是推波助澜,将偌大的王朝推向深渊的边缘,亡国之期便指日可待。

然而崇祯帝却远非如此。朱由检是明朝第十六位皇帝,即位之后更是大力铲除阉党,对待政事勤勤恳恳,生活上节俭朴素。面对民不聊生的现状,六次下发罪己诏,自我反省。可以说,崇祯帝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皇帝,从他的身上并非有亡国之君的影子。

不幸的是,连绵不绝的自然灾害一次又一次地撼动着明王朝的根基。自崇祯元年起,便再无太平盛世可言。江南在崇祯十三年遭遇罕见的大水;崇祯十四年有旱蝗并灾;崇祯十五年持续发生旱灾和流行大疫。中国北方大旱,可谓全国范围内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如此严重的天灾考验着黎民百姓的生命,饿殍遍地,腐尸荒野。

举国上下皆处在脆弱不堪的状态,难以度日的各地百姓为了延续生命,盗匪与流民横行并起。全国各地不断爆发大规模的民变。此情此景,明政府早已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百姓自相残杀,看着曾经辉煌一时的王朝摇摇欲坠。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动荡不安的社会,带给黎民百姓的除了不堪重负的生活再无其他。天灾来临之前,百姓还能勉强糊口,虽生活风雨交加,终还有生的希望,可旱灾来临之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已成常态,生活再也难以继续。正值朝代动乱,皇亲国戚自身难保,更是无人关心卑贱如蝼蚁的百姓。

国家危亡之际,有识之士奔走呼号,可历史的车轮曾几时停止转动过?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冒辟疆年少气盛之时,顾盼自雄,主持清议,矫激抗俗,与复社同人常谈经世大务,怀抱着有朝一日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

冒辟疆大感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史料记载,明代自万历年以来早已江河日下,朝政之上太监弄权,朝纲倾颓,已达登峰造极之势。面对这不可挽回的危亡局势,一腔正气的冒辟疆及复社有识之士忧心如焚,感叹时运不济,感叹国不成国、家不为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个国家的危亡怎是几个爱国志士就可以扭转乾坤的?

弘光朝廷召试七省贡士,冒辟疆来到南京,以副举身份恩贡廷对。朝堂之上慷慨陈词,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当时已出任弘光朝兵部尚书的阮大铖赏识冒辟疆的才识,特招为台州推官。随后派他的家乐教师陈遇传话给冒辟疆,如若肯执贽阮门,就特荐他为翰林院编修。

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冒辟疆纵使有心走上仕途,可如此倾颓废弛的朝廷,如此肮脏龌龊的官员,怎可为之效命,与之成为同僚?面对期待已久的机会,内心有过纠结与挣扎,可转念一想,宁做庸人不做稗官。

董小宛自是了解丈夫的内心世界,虽身为女流之辈,比起复社同人的矫激抗俗相差甚远,对经务大事也是不甚了解,可“国破山河在”的悲痛之情并不比踌躇满志的大丈夫们少一丝一毫。看着丈夫犹豫不决的样子,小宛以局外人的身份阐明了个人的见解,强烈支持丈夫退隐的决定。地方官屡屡催冒辟疆出来应试或做官,而他在董小宛的激励下,拒不降清,不出仕,不参加科举。

经过反复思考,冒辟疆严词拒绝了阮氏的拉拢,保住了自己的声誉。可也正是这一举动惹恼了卑鄙的阮大铖,他将冒辟疆和在《留都防乱公揭》上签名的复社人士列入他的《蝗蚋录》。这是一份类似黑名单的花名册,上面收录的全是不与他合作的社会名士,坚决要一网打尽。

已届岁末之时,多亏冒辟疆预先得到消息,星夜兼程逃回如皋。崇祯十七年正月,冒辟疆的父亲冒起宗已被任命为山东按察司副使督理七省漕储道。辟疆马上带领全家来到父亲的江南粮储任所。事实上,冒起宗对这荒唐的朝廷早无眷恋之情,已是无意仕宦,只不过是借携家赴任之名,行异地避乱之实。应盟兄陈梁避乱乐郊之约,冒辟疆全家于明弘光元年乙酉初春寄居浙江盐官。

在污浊的大背景下,能够出淤泥而不染的良臣如凤毛麟角般稀缺。能够不忘初衷清廉自守、关心民生、忠贞不渝的人才更是少之又少,不可多得。一旦涉及与自身利益攸关的事时,大部分人自是会选择明哲保身,因循苟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是有道理,但国家危亡、人民苦难之时,需要的是“敢于舍己为天下先”的志士。

十年寒窗苦读,一举中的获得荣华富贵之后,曾经满怀于胸的壮志豪情全都如过眼云烟,开始学会阿谀奉承,中饱私囊。置人民于不顾,却视上司为父为母,竭力讨好,卑躬屈膝。复社中人,也多有此类人,良莠不齐。冒辟疆身处其中,虽有心大展身手,以报国家,可惜时运不济,怀才不遇。

冒辟疆仕途不顺,凭他的才学早该中举。可八股取士有八股文章的规矩,金榜题名的先决条件便是守好这规矩,按部就班完成文章,除此之外还要懂得避崭露锋芒。而冒辟疆将精炼的文笔用来议论朝政,针砭时局,自是不受考官欢迎。即使句句千锤百炼、掷地有声,可落榜的结局已定,考官首先要淘汰的就是他。所以六次乡试六次未中,只有两次勉强上了副榜。

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心存远大理想抱负的人来说,是痛苦和尴尬的遭遇。空有满腹经纶与一腔热血,却没有用武之地,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和舞台。他厌恶八股文,厌恶仕途经济,更是鄙视和抵触所谓的功名利禄。

盛衰迭起,逐鹿中原

盛衰更迭是每一个朝代的必经之路,不论历经多少年风雨的王朝,不论经历多多少磨难的洗礼,改朝换代似乎是不可逃脱的趋势。明朝覆灭,清朝崛起。以崇祯十七年为结束,以顺治元年为开始。这期间的动荡纷争必定会伴随着互相的镇压与残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王朝更迭也不变的定律。可在马蹄的践踏下,是被战争的熊熊烈火炙烤着的黎民百姓。

崇祯帝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满朝文武平日里个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却全都没了章法。国内农民起义猖獗不断,关外清朝整兵待发,明朝已处于内忧外患齐发的境地。一代王朝的兴亡交替,不是一个某某某可以主宰的,正如勤勉政事的崇祯帝。也许亡国的种子早已经在明朝埋下,随着一日一日的累积,终是在天灾人祸并发的时机萌芽结果。

闯王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建立大顺政权,并下书明皇帝,约定三月十日决一死战。胜者为王,成为这江山的新的所有者;败者为寇,接受这改朝换代的事实。这一年对李自成而言,历史已经为他做了更新,不再是崇祯十七年,而是永昌元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甲申三月十九日,在历史上有着属于它的名字,即甲申之变。动乱不安、荒草丛生的年代,朝夕之间都会有人抱着深深的眷恋离开人世。而这一天,注定了它的不平凡。明朝皇帝崇祯,面对臣僚之党局已成,朝野之物力已耗,国家之法令已坏,边疆之抢攘已甚的局面,有心挽救却无力回天。伴随着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的消息传来,崇祯帝在煤山自缢而亡。

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在荒凉的煤山结束了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也喻示着改朝换代的大局已定。旧的政权还未完全崩溃,新的政权早已蠢蠢欲动地要霸占整个江山。早已撒手人寰的崇祯帝在最后弥留之际,定是抱着不可弥补的遗憾吧!如若有来生,是否再也不愿生在那帝王之家,更不愿生在这动乱的年代?

崇祯十七年,在中华千年的延续中,可谓是起承转合的关键。新的社会生活节奏逐渐产生,旧的社会风气也在历史车轮的前进中慢慢转型。这一年中国经历了大明帝国的土崩瓦解,以及崩溃后的南明弘光政权、李自成大顾政权、张献忠大西政权、皇太极清朝政权之间的群雄角逐与生死搏斗,最后才完成了大明帝国到大清帝国的改朝换代。

皇家之地、天子脚下都已沦陷,可想而知广大中国可否还有安稳之处?兵荒四告,流寇蔓延,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寥寥数语,不足以将全国之景象囊括其中。远离京城的如皋,更是惨不忍睹。昔日如画的景色,如今残破不堪。到底是谁将这一切打碎,恐怕人人都脱不了干系。

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中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董小宛见城中这般景象,内心的恐慌远甚于从前的任何时刻。得来不易的安稳日子刚刚过去一年有余,憧憬中的未来还未到来,连绵不绝的战乱便无情地打乱了一切。瞧着丈夫整日焦急不已,坐立不安,作为妻子却无能为力,丈夫紧锁的眉头,不经意间的叹息,都沉沉砸在小宛的心上。

如皋城的宁静一旦打破,再无恢复如初的可能。不知何处的败兵残将,四处流窜的盗贼抢匪,杀人如麻,早已无所顾忌。同城的缙绅大户面对如此野蛮的威胁,更是胆战心惊,一时间鸟兽骇散,收拾好细软,带着一家老小前往江南避难。平日里无限风光的世家大族,面对四面楚歌的危急时刻,不得不为了保全性命而舍弃几代几世累积起来的豪宅田产。

山河都在风雨中飘零,更何况本就卑微无助的百姓。冒辟疆集合贤里的乡亲父老,打算自守家园,可人心涣散,早就乱了方寸。家父冒起宗选择闭门自固,窝在自己的天地里。好景不长,不出几日,邻里三十余家纷纷迁走,就剩下冒家故步自封,城里陡然间荒凉了很多。每到傍晚炊烟袅袅的景象一去不复返,独留冒家一处炊烟,分外凄凉。

孤单之余,唯一一处炊烟也就格外醒目,更易招徕威胁。冒母和苏氏终日惶恐,坐立难安,每日每夜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一般。终是抵抗不了这精神上的折磨,决定暂时去郭外避一避。送走了母亲、妻子,小宛则留下来照顾冒辟疆的起居饮食,伴他左右。

一个小女子怎会不惧不怕?可丈夫是她的主心骨,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现今生命攸关,更是与他不能分离。曾面对山河发过誓言,此生此世必当追随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如今正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定是要委身相随的。

城里群横日劫,杀人如草,邻里左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势难独立。无奈之下,冒辟疆只得寻觅来一小舟,扶着双亲带着精挑细选的家当,想要冲破险阻渡过南江到达江北,暂且求个安身之所。抛家弃舍已是刻不容缓,小宛将全家人的衣物,珍爱的书画、文卷,一一细细分类,皆手书封识,交给各个奴婢保管。

避难的准备一切就绪,望着即将远离的家园,小宛不停垂泪。往日旧事又浮上心头,父亲去世后母亲曾带着年幼的自己搬离旧所,步入青楼后又因忍受不了虚浮度日而愤然离开,离开后终是敌不过命运周折,还是硬着头皮又回到金陵操起旧业,昔日里不愿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去做。

反反复复,总在走走停停,却一直没能获得安稳。如今,走遍山山水水,克服千难险阻才得以与心上人喜结良缘,本以为日子可以顺着想象中的计划走下去,却生生被这战火打断。好久未曾有过的绝望感呼之欲出,竟是这样强烈。

眼泪淌过脸颊,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眼泪岂会比性命更珍贵?冒辟疆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母亲,拉扯着妻子儿子,照顾着幼弟,却再腾不出手来照顾小宛。小宛只得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不敢有片刻晃神。颠沛流离的日子,就在这慌忙逃命中开始了。不去多问,不敢多想,不管何时何地,不管经历多少次生死别离,当身处挣脱不开的漩涡时,不知名的恐慌就占据着心头,不肯放弃侵蚀。

曾经风流倜傥的冒辟疆,有着儒雅温润的外表,如今却难见曾经的风采。衣襟不知何时沾染了尘土,皱巴巴的也不平整。发鬓凌乱着,胡须也来不及打理,神色憔悴,却仍强打起精神照顾这一家老小。

趁着月黑风高之际,一夜前行了六十里,不敢有片刻停歇。江面之上盗贼蜂起,叫嚣声不绝于耳,受惊过度的老老小小,早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哪还经得住这般惊吓?却也只好为了保命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四处逃。

不得已只好抄小路慰抚安置父亲走靖江。行至半夜时分,父亲露出为难的表情,原是途中需要的银两无处置办。小宛得知这一情况,连忙拿出一个包裹精细的布囊,打开来看,竟是数百块约十两的碎银,每块皆有标明轻重的字迹。也只有贤惠之人才能将这生活琐碎打点得如此滴水不漏,在危难之际照亮崎岖的路,借着这微弱却明亮的光前行。

经年岁月,镜中水花

和平不复存在的年代,物价飞涨,更何况冒险行舟的买卖。可时间不等人,性命堪忧在即,又有何理由再去锱铢必较?以百金雇来十条小舟,以百金招募来二百人护舟。望着这十条小舟,这二百护舟人,心中却找不到分毫安稳的感觉,流浪飘荡的生活何时才能结束?没有人能做出回答,甚至怀疑老天爷也在等待战火熄灭的那一刻,普天之下的百姓急切在盼望着安享幸福的生活。

古语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万事万物皆有变化。小舟载着一家老小和遗留的全部家当刚刚行驶数里,正巧赶上潮落,小舟便搁浅在水中不得前行。可也正是如此,逃过了一场人祸。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以六条小舟占据江边,形成掎角之势,守住险要之处以待时机。幸而此时潮落,虎视眈眈的盗匪只好等在岸边,与冒府一家遥遥相望。全家数条性命竟因潮落免遭涂炭,可谓苍天庇佑,逃脱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