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幽兰虽香不禁风: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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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零丁洋里叹零丁(2)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方惊魂还未定,朱宅便派人来报,盗匪已将归路阻绝,前有盗匪,后又伏兵,家人仆从上百人呼号垂涕,顷刻间又陷入绝望境地。小宛扶着战战兢兢的婆婆躲在冒辟疆身后,不敢作声,只得默默垂泪。当年从半塘行舟追赶冒辟疆时,行至半路遭遇盗匪,还有处可躲,如今相望茫茫,可还会有转机?

冒辟疆忽然大笑起来,指着江上虎视眈眈的劫匪,慷慨陈词。冒家现三世同堂,从先祖时起至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居官居里,扪心自问,从未做过负心负人之事。若今朝死于盗贼手中,马革裹尸,葬身鱼腹,可谓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语气悲痛,如把利剑直指小宛的心口。小宛深知丈夫身上背负着什么,又承受着什么,作为妻子,却手无缚鸡之力,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助感愈发强烈。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潮水早落,给了大家生的希望。在此之前,夜里匆忙收拾行李时,考虑到大江连海,前途茫茫,双亲幼子从未经历过如此凶险的境遇,为了以防万一,特意提前雇来二舆一车、车夫六人以供驱使。

登舟之后,冒辟疆虽神气自若,然处在这进退维谷之际,无从飞脱,只得强忍着恐慌,奋力前行。可如今进退两难,只得另觅出路。董小宛为了让丈夫稍加安心,便强装镇定,努力地迎合丈夫的决定。冒辟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绕路而行,前行了六七里的模样,寻一小路,径自往朱宅赶去。

靠岸之后,雇来的舆车恰好可将七人载下,至于行李家当及奴婢仆从再也顾及不上,只好留在舟中,让大家自行解决。抛却了众多拖累,赶路的速度自然愈发快了起来。小宛坐在舆车一角,虽一路颠簸,却还是慢慢松了口气,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还有奋然前行的奔头。

众人恍然间,不出顷刻便来到了朱宅。行路艰辛,自然少不了一阵嘘寒问暖。在这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的悲惨时分,老朋友相见分外凄凉。曾一起把酒当歌,吟诗作画,探讨国家兴亡之大事,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如今国家将亡,国不为国,家不为家,辛酸苦楚一并发作,堂堂七尺男儿,面对此情此景,话哽在咽喉,热泪滚滚。

董小宛不禁哭出了声响。路遇劫匪性命堪忧时,她忍着没有哭。平生珍爱的书画文卷散失殆尽时,她忍着没有哭。但看到平日里雄姿英发的丈夫此刻红了眼眶,便再也难以掩饰内心凄苦,任由悲哀吞没了理智,战胜了坚强。就这样大哭一场吧!就让眼泪来慰藉心灵,抚平创伤。有生之年有幸遇到良人,嫁入冒府,与丈夫相伴一年有余,今生便死而无憾了。

冒老夫人瞧着一路坚强隐忍的小宛此刻哭得这般伤心,不由得也抹开了眼泪。原本可以安享天伦之乐的日子,怕是再也不能拥有了。这倒位次,正当壮年的儿子儿媳,还有那尚且年幼的两个孙子,今后该如何自处?儿孙才是最为重要的担忧。

冒老爷子在朝廷内担当重任,见多识广,也曾在大风大浪中淘沙,可曾几何时都为能想过有今日之遭遇?曾为之效犬马之劳的朝廷,曾为之殚精竭虑的国家,曾给予他荣誉与辉煌的大明王朝,此时分崩离析。遥想当年,冒氏家族可谓人才辈出,也是如皋的名门望族,更是一个文化世家,祖祖辈辈官宦出身,如今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甚至性命堪忧。

到了朱宅依旧不得安宁。盗匪头目得知冒府一家已经从半路逃跑,并在朱宅联络的数百人的护送下到达朱宅,盗匪气焰嚣张不减,本已散去的盗匪并未放弃打劫冒家的打算。竟然明目张胆的地集数百人,并派人威胁冒辟疆,若不以千金相送,定将围攻朱宅,四面举火,让所有人葬身火海。

处在国家分崩离析的时期,所谓法制,所谓官府,都早已名存实亡,应有的约束作用也已不复存在。仅剩下的道德底线,也被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所磨灭了。人不利己天诛地灭,如今你生便是我亡,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面对恶徒穷凶极恶的威胁,冒辟疆竟并未太在意,他有自己的考量。盗贼的阴谋在江中并未得逞,如今想在陆地之上横行霸道,这邻里乡亲数百家,岂能容数百名盗贼为非作歹,又岂容他们的奸计得逞?可真正的事实却不容乐观,泛湖洲人多不齐心,虽担着“人人相互保卫”的名号,却鲜有团结御敌的决心和行动。更何况面对的是一群比豺狼虎豹更加凶残狠毒的盗匪,又有何人甘愿以身犯险,救别人于水火之中?

冒辟疆认清了当下形势,将全村人召集起来,拿出全部积蓄在夜间摆酒设宴,派发银两,号召壮男壮丁为保卫村庄齐心协力。然而结局却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数百人喝酒时酣畅淋漓,拿到银两时也豪情满怀,扬言誓死保卫村庄。可酒席散去,剩下的也只有残羹剩菜和那凌乱一地的酒瓶酒壶了。

在这生死难料的时刻,靠人不如靠己。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历经险阻来到朱宅,本以为是个容身之所,可平稳来得总是太短暂。朱宅也只是个歇脚的地方,还未求个安稳睡眠,便又迫不得已地准备离开。又是一夜未眠,冒辟疆搀扶着筋疲力尽的母亲,拉扯着本就体弱多病的妻子,两个孩子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不得已由一信仆带着往前踱步。一行人趁着夜色漆黑从庄园后面的竹林中穿过,皆是步履蹒跚,跌跌撞撞。

许久未能饱餐一顿、未能安睡一晚的小宛,被这接二连三的恐吓折磨得心力交瘁,本就羸弱,脚下更是无力,拖扯着行李家当紧紧跟着大部队,不敢有半分半毫的懈怠,唯恐落后给丈夫添麻烦。女子生来就带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更是为心爱之人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可女子毕竟是女子,多愁善感是她不可回避的天性。在这烽火连绵的时刻,万事万物都在寻求归宿,都妄想着有人能雪中送炭。

冒辟疆以一人之力拉扯着全家老小,可分身乏术,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照顾小宛,虽有抱歉,可情况紧急,难免会照顾不周。看着丈夫为了全家忙前忙后,顾不上她也是可以理解的。冒辟疆回头看着一人颠连趋蹶的小宛,心中多有无奈,只得不断催促着她快些,再快些。幸而昨日置办的数辆车舆还在,上了车连行至五鼓,终是来到了城下。

虽担心天亮后盗匪得知冒府一家早已离开朱宅会作何反应,可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无益。眼下最为关键的是行李家当大部分都在逃难的路上散失了,数年来收藏的字画书籍都在慌乱中不知所踪,更为困难的是全家人的衣物丢了大半。想到今后该如何度日,愁绪又弥漫开来。所幸一家老小尚且平安,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盐官安顿下来后,顾不上安置行李,先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近些天来连日奔波,好久未曾心平气静地坐下来与丈夫闲聊片刻。刚刚从魔掌逃脱,得了这半晌工夫。董小宛整理了一下又脏又破的衣衫,来到丈夫面前。她自是知道丈夫对她的担心,还有那星星点点的歉意。她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如今全国上下一齐蒙难,一家老少如履薄冰,丈夫为一家之中最为强壮的支撑,定是无暇照顾到她。如若福大命大,能随全家逃过一劫,早日得享太平,自是无比幸运。如若薄命丧生于此,也死而无憾了,定不会责怪任何人。

乙酉年冒府全家流离失所,不得已在盐官暂且图个安身之所。日子还没过安稳,一切还未步入正轨,五月份又遇上大崩陷,居有定所的日子就此结束了。盐官城中自相残杀、烧杀抢掠日盛一日,每天号啕声不断,如身处人间地狱一般。冒老夫妇寝食难安,备受煎熬,考虑到此,全家人决定再次移居郭外。

这次不同于以往,冒辟疆下了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骨肉至亲相加不过八口,而每次出行却倍加拖累,缘于仆妇杂沓奔赴,动辄上百人,单行李一项就可装满四大车,笨重难行,直接影响了速度。此番既然已不顾生死,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董小宛虽有不舍,却完全赞同丈夫的决定。可也许没有想到,她也如这些奴仆行李一般,即将被主人抛下。冒辟疆让小宛率领婢妇数十人留在盐官的寓所内,而冒辟疆则携带父母双亲和妻子孩子率身离开,不带走任何财物前往郭外。这番诀别还未奏效,更大的灾难接踵而来。李自成的大军已直逼嘉兴,草头的命令刚刚下达,早已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此次一经离别,日后再能团圆的机会微乎其微。与其日后孤身累重,大难临头时再忍痛舍弃,不如先作安排。有一位多年的至交,诚挚讲情义,此次自身难保,不得已将小宛托付给他。劫难过去后,如若还有缘再见,定结平生欢,否则任凭小宛自行决定去留。相见恐怕遥遥无期,勿念。

起伏跌宕,命不定局

曾经二十七次告别,均为成功。追随他而去,待他铁心冷面才作罢。而今之情形,与往日相比,虽有异曲同工之处,可心境大不相同。纵然是此生诀别,也无怨无悔。老夫妇年事已高,大夫人和孩子们更不能没有依靠,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丈夫身上。堂上膝下,自是明白百倍重于自己。若因为自己一人牵扯丈夫的心意,百害而无一利。不如随好友而去,苟可自全,定当竭尽全力保全周身,若天有不测风云,不幸客死他乡,也在所不惜。

宽慰着丈夫,也在默默劝慰着自己:本就该是飘零不定的身世,遇到丈夫冒辟疆才得以逃脱困境。如若没有当年嫁入冒府,也许早已不在人世,又怎可享受那一年清福,体味爱与被爱的滋味?那一年的每一天每一刻欢愉都将铭记在心,那是任何人都无法从她心中抹去的幸福感受。在这日后离别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将拥着这回忆过活,纵使命悬一线也不会忘记。

冒辟疆忙着照顾父母双亲、妻子和孩子,哪里看得见董小宛的酸楚。别离在即,老夫妇却不忍唯独丢下小宛,这苦命的孩子嫁入冒府后也未曾松懈半刻,一直以来恭良顺从、倾尽其力为这个家服务,从未埋怨过。如今明知留下是何等危险,怎可如此狠心?往日里的情分和夫妻间的情分教人怎放得下,又怎可如此薄情寡义?幸而有老夫妇的一再坚持,冒辟疆这才决定带小宛一起离开。

自此数百日来,辗转于深林僻路与茅屋渔艇之间。深林之中无可容身之所,大家皆以草为席,夜间寒冷彻骨,只好相拥而眠彼此取暖。茅屋渔艇空间狭小,好在有遮风挡雨之物,全家八口蜷缩而躺,勉强可以入眠。在这艰苦的条件下,有时停留一月才动身启程,有时一天前进一些,甚至有时一天之间迁徙数次,饥寒交迫,风雨交加之悲惨境地,如宣泄于纸上,将尽是泪水与汗水。

若只是旅途劳顿尚且还有喘息之机,一旦遭遇大兵来袭,车马疲惫事小,性命难保事大。在马鞍山突然遭遇大兵烧杀抢掠无所顾忌,多少生命死于刀下,多少骨肉分离、阴阳相隔。其惨烈其悲壮,古来今往,罕有之。而苍天终是有好生之德,向冒家伸出援手,在渡口幸而得搭一条小舟,八口飞渡,艰险异常,才保全一家安然无恙。

虽董小宛素来喜好吟诗作画的,可再满腹经纶、饱读诗书也表达不出那身处惊险之中的心境,死亡近在咫尺,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悸。小宛见过大兵在城中杀人不眨眼的凶相,一双双血红血红的眼睛,刀起刀落间剥夺的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谁人不怕死亡的威胁与恐吓?本能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每个人坚持下去,只要此刻活着能逃过一劫,日后定会有安稳的可能。

就这样东躲西藏了数日,传闻城中战乱稍有安定,冒辟疆独自一人拖着疲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城中。暂借住在友人方坦庵的耳房之中,正巧方坦庵也是出外避难刚刚回来,家中并无被褥可供使用。无奈之下,向诸位友人告急,勉强得来一床旧被,兄弟几人只好共拥而眠。

时当残秋,寒风萧瑟,天气一日凉于一日。刺骨的寒风穿过残破的窗户闯进屋来,打在身体发肤之上,如刀般切割着皮肤,寒气彻骨,窝在屋内也忍不住的打战。

战乱的硝烟逐渐散去,回到城中也是缺衣少粮的日子,何曾有过这般艰难的日子?为了一家老小能有顿饱餐,冒辟疆只好放低姿态,挨家挨户去乞求些粮食,把一切准备妥当,这才返回郭外将父母双亲和妻子孩子接回旧宅。

劫后重生的家园虽暂且拥有了表面上的安宁,可缺米少柴、节衣缩食的日子还在持续。家家户户品尝着战乱带来的苦果,体会着生活的艰辛无助,可既然活着,就不得不想方设法来维持生活。躲过了天灾和人祸,千辛万苦保全了性命,即使忍饥挨饿也断然不能轻易放弃生的机会。

一个家庭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一个勤俭持家、精打细算的主妇,她打理着一切生活琐事,把本来拮据混乱的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对于冒府一家来说,董小宛就是这样的存在,勉强维持着全家的生活,虽步步艰辛,可日子却慢慢运转了起来。物质上的贫乏总好过精神上的折磨,幸存下来的一家八口很是知足。

日子如果可以按照预想的那样慢慢前进,相信终归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可命运往往如此曲折,挨过了盗匪的围追堵截,逃过了溃兵的疯狂掠杀,却躲不过疾病对身体的侵蚀残害。就在全家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庆幸中时,为全家风里来雨里去的冒辟疆却病倒了。

自从战火蔓延到如皋,数月来,冒辟疆操持着全家东躲西藏,不仅承受着奔波劳累之苦,还要忍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长期以来,把这好好的身体糟蹋得体无完肤,紧绷的神经在短暂的安稳后,终是再无法抵抗住内在的侵蚀。

此时已是深秋,凛冽的寒风奏响了隆冬的曲调。天气转凉之际,家里却没有能够抵抗严寒的冬衣,只得瑟瑟窝在旧棉絮里。上下痢导致的腹痛发作起来疼痛难忍,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他紧咬牙关,可病痛的呻吟声还是不时从牙缝中传出来。

家里早已没有像样的家当,一张完整的床榻都是奢望。无奈之下,只得将单薄的门板横在地上当作床榻使用。又去地尺许,四处找来破旧的棉絮围在四周,炉煨桑节,药缺攻补。日夜折磨着他的身体,摧残着他的精神,几天下来,原来强壮结实的冒辟疆,早已不成人形。疟疾发作寒热交作,再加上下痢腹痛,整日里几乎没有一刻能得安宁。

身患顽疾的是冒辟疆,可比他更受煎熬的是董小宛。为了方便照顾被疾病折磨的丈夫,小宛将一张破草席摊在丈夫的床榻边作为自己的卧床,冒辟疆但凡有些响动,她便顾不及披衣穿鞋,马上起身查看他是否有异常情况或者是否有需要。人在生病的时候往往最脆弱也是最需要别人关心呵护的时候,他的疼痛难忍,他的憔悴落寞,都沉沉落在小宛的眼里。

冒辟疆冷的时候,董小宛便紧紧抱着他,用身体为他取暖。他热的时候,小宛便慢慢为他扇风去热。他疼的时候,她便为他轻轻按摩筋骨。躺在床上久了,身体难免僵硬不适,董小宛或以身作枕,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但凡对他身体有半点好处,小宛在左右照应,皆以身就之。总而言之,丈夫的需要就是小宛付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