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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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商略开成一树君(2)

此情此景,白门不由想起一句话:宁做太平犬,莫做乱离人。而他们,虽未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却生活在恐惧中,且要忍受剃发的凌辱,又能好过多少呢?白门暗暗想道。

走着走着,白门一抬头,忽见不远处有一名道士正望着自己。白门不由心中疑惑,细看时,觉那名道士有几分面熟,仿佛曾经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

白门正凝神怔想之际,那名道士走过来,冲白门微微一笑,告诉她他是余怀。白门听到这一名字,心中一震,往事纷至沓来。

秦淮河畔,数不尽的佳丽名媛,亦有许多诗酒风流的才子。余怀,便是其中之一。余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偶尔往来于章台柳巷,曾与白门谈诗论词,言语神色间,从不曾因白门是风尘中人而轻看了她。

在此之前,白门与余怀,大抵只见过两三次,然这个年轻的男子却给白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白门眼中的余怀,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此番与余怀不期而遇,白门心中欢喜,应余怀之邀,两人来到一家酒肆。

美酒盈樽,就着几样小菜,二人边饮边聊。一番寒暄后,余怀神色黯黯,白门望在眼里,知他是为朱明王朝惋惜,又见他一身道装,不由心中疑惑,便问起此事。余怀无奈地一笑,若非如此,他早被清军剃去了额发,还能在大街上如此闲逛?

闻听此言,白门不由一笑,心中暗暗佩服余怀的机智。余怀又问起白门的近况,白门本是性情中人,此番遇到故人,便不加隐瞒,将朱国弼如何娶她过门,又如何移情别恋,如何冷落了她详细道出。听得余怀心中亦是一片感伤,又问及白门今后有何打算。白门说,他对朱府,对朱国弼已无一丝眷念。

然而,她一个弱女子,离开朱府又能去往哪里呢?大抵是重入风尘。余怀劝说白门,如今世道大乱,一定要好好打算,免得像陈圆圆一样,成为乱世里的薄命红颜。

听了这句话,白门越发垂下眼帘,一双水波潋滟的明眸,亦失去了几许神采。白门心知余怀是关心她,然而,乱世之中,多得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凡此种种,由岂是她能做得了主?

对于陈圆圆,白门虽未曾谋面,却也有所耳闻。相传陈圆圆“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明将吴三桂为她冲冠一怒,不惜开关延敌,投靠清朝。从吴三桂到田畹,从田畹到崇祯,再到大顺军,陈圆圆多番落入他人之手。

天下大乱,一介弱女子,纵有倾国倾城之貌,又能如何?或是被当作钓取功名利禄的香饵,或是如自己一般,鸳盟一瞬,歌阑人散尽,独自喟叹感伤。

陈圆圆固然堪怜,然而白门并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比她好。很多时候,一个女人遇到一个怎样的男人,便会经历一场怎样的恋情和人生。

陈圆圆遇到的是吴三桂,而白门遇到的是朱国弼。此二人都算不得节烈忠臣,不同之处却也显而易见:吴三桂只钟情于陈圆圆,朱国弼却是浮花浪蕊。

如此,便造成了两人不同的际遇,不同的人生。陈圆圆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吴三桂身边,伴他走过漫长时日;而白门,她对朱国弼早已心灰意懒,前路茫茫,她亦不知自己今后要去往何方。

而今,白门才领悟到,对于女人,容貌、才情都不甚重要,最重要的是选择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能够与自己相依相携,相伴到老。而自己选择朱国弼,显然是嫁错了郎。

人生就像一盘棋,一着走错,堪误一生。事到如今,悔,也晚了;恨,也无济于事了。唯有一笑置之。

白门举起酒杯,浅浅一笑。余怀亦不知如何安慰她,两人相视片刻,一饮而尽。不知不觉间,一坛女儿红已经告罄,白门唤过小二,又要上酒。余怀怕她贪杯伤了身体,且这里毕竟不比花街柳巷,一个弱女子喝得酩酊大醉,难免为别人所非议,便劝阻白门不要喝太多。

友人面前,白门向来不拘礼,然余怀却不能不为她着想。白门心中感激,遂要了一壶茶,两人又闲谈片刻,白门见天色已晚,便要起身告辞。两人互道珍重,各自散去。

梨花带雨,黯然魂销

长街寥落,市声渐收,白门亦无意流连,与斗儿原路返回。不多时,两人便回到朱府。白门换了衣衫,饮了一口茶,喘息方定,便有小丫鬟来报,说朱国弼要见她。

听闻此事,白门心中纳罕,却也不敢耽搁,随即来到前厅。朱国弼靠在一把高背梨花木椅上,手中端着茶盏,微微低头,兀自吹着茶沫,久未抬头,仿佛白门不存在一般。

白门在一旁坐下。半晌,朱国弼才开口,问白门今天都做了何事。朱国弼语气淡然,闲话家常一般,然白门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便猜知朱国弼已经知道自己出府闲逛一事。对此,白门不以为然,便坦然地告诉他,自己白天出府散心去了。

话一出口,白门便后悔了。

散心?这府中难道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你心烦吗?朱国弼望着白门,面上微有愠怒。白门自知失言,却不觉理亏。

朱国弼又问白门出去都做什么了。朱国弼的接连诘问令白门心中不耐,自己虽已嫁做人妇,嫁入朱府,难道因此就连一点自由也没有了吗?白门心中气恼,亦不愿与朱国弼多言,便答自己只随便走走。

话音方落,朱国弼忽地抬起头,重重地一拍桌子。白门不由一惊。朱国弼便说出白门与男子私会,又到酒肆饮酒一事。白门又惊又愤,不由站起身,指责朱国弼居然派人跟踪她。对此,朱国弼也不否认,并声色俱厉地斥责白门不该在这动乱的当口贸然出门,更不该做出有伤风化之事。

有伤风化?听了这四字,白门不由觉得好笑,自己不过巧遇故人,饮了一回酒罢了,而他朱国弼,他究竟做了多少有伤风化之事,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念及此处,白门当着朱国弼的面,历数其风流韵事,惹得朱国弼越发心头火起,将一碗茶水拂落在地。

白门便是这样的女子,“滑易不能竟学”,性情率直,始终学不会圆滑、婉转。在这样的时刻,她仍与朱国弼针锋相对,结果当然是自讨苦吃。

其实,白门也有自己的想法。她觉得惹怒朱国弼,惹得他对自己更增厌弃,就会放任她离开这里。

见朱国弼气咻咻地坐在那里,白门轻轻起身,走到朱国弼面前,娓娓说了起来,感恩他当年情意,将自己娶入府中,然入府三年,自己却未有任何作为,做不好一个贤惠的妻,又每每惹他恼烦,既如此,不如让她离去。

白门说完,心中十分平静,只等朱国弼裁度。朱国弼良久无语,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白门不知他究竟是何想法,不免有些心头惴惴。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朱国弼终于问道。白门点了点头,见朱国弼并未看向自己,又应了一声。

得到答复后,朱国弼开口,缓缓吟了一首诗:

黄金不惜买蛾眉,

拣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

一朝身死不相随。

白门自幼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这首诗的出处,说的是徐州名妓关盼盼的故事。关盼盼歌舞双绝,才情斐然,曾嫁与武将张建封为妾,备受其宠爱。其间,夫妇二人与白居易亦有过一面之缘,关盼盼为白居易敬酒献舞,白居易有感于关盼盼的美貌和技艺,赠诗一首,诗中称赞其“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由此,关盼盼越发艳名远播。

两年后,张建封病逝于徐州,身边姬妾散去,唯关盼盼矢志为夫守节。关盼盼移居燕子楼,谢绝宾客,亦不再歌舞,每日淡妆素面,无心装扮。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关盼盼又辗转联系上白居易,写了三首诗,托人转赠给自己仰慕的大诗人。

白居易读过诗后,一方面为关盼盼的深情不移而打动,另一方面,白居易又想,既是如此深情,为何不殉情,一来可解相思之苦,二来可全名节。

念及此处,白居易挥毫落笔,将和诗交给来人,让他转交关盼盼。关盼盼看过白居易的和诗,不由恸哭失声,说自己之所以没有追随张建封于九泉,就是怕人说张建封重色,一朝身死,还让爱妾殉情。

今见大诗人如此逼迫,关盼盼又悲又愤,不能自己,遂绝食,于十日后香消玉殒。一代名妓,最终落得如此情状,白居易听闻后亦懊悔不已。

如今,朱国弼在白门面前吟这首诗,其心态显而易见。当下里,白门不由满心颓然,为朱国弼骨子里的腐朽没落愤怒,为自己竟不能脱身而失落。

这一生,白门生于世娼之家,却从未因此而悔憾;及至年长,白门又堕入风尘,亦不曾因此而心生悔意。唯有这一刻,她终于感到深深的悔意,后悔自己居然嫁给了朱国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