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自身的遭际,也不明白,母亲因何总是叹息。她只是渴望小楼外的世界,如此平凡温暖,任由人穿梭往来。
红男绿女,一株桃花,一段流云。
——在白门眼中,一切都是堪羡的。
宁谧而温馨的午后,芸儿欢快地闪进来。白门一眼看到姐姐身上的衣裙,做工极精美,香云纱的面料,滑爽清凉,伴着细碎的莲步,微闻“沙沙”之声,如春蚕噬桑叶。白门几乎惊呆了,她虽年岁尚幼,已懂得欣赏一枝花,一方锦帕,以及母亲和姐姐精心修饰的妆容。此时,方穿上新衣裙,姐姐亦是满心欢喜,特地跑来展示给白门看。姐姐在房中轻盈地旋转着,纤腰袅袅,裙裾飞扬,映着阳光,点点淡金在她头顶,她的笑容里,她轻薄的香云纱衣裙上跳跃。
白门有些目眩神迷,那一刻,在她眼中,姐姐美得宛如瑶池仙女降临凡尘。
雨,一丝丝飘下来。春夏之交,它们总是如此,说来就来,悄无声息。白门伏在窗前,看雨丝细细,从天到地,密密织就,如一张罗网,光华轻软。安静又喧闹的时刻,心中一些小秘密,小心事,潜滋暗长,悄悄蔓延,宛似爬藤植物,将白门一颗小小的、敏感的心缠裹其中。
白门心底有一丝惆怅,一丝落寞,为何母亲给姐姐做了新衣裙,却冷落了自己呢?
年幼时,白门是敏感的:有时会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误以为母亲不喜欢自己。这次的事,也使白门执拗地认为,母亲是偏爱姐姐的。
这并非本性使然。《红楼梦》中,黛玉猜疑多惧,多愁善感,每每为小事生气。不知情者以为其性情怪诞,实则是因黛玉有不足之症,心气衰耗,肝阴亏损,以至于此。
白门的敏感多疑,也与其体质怯弱有关。及至长大成人,症状消弭,白门便不复幼时心境,胸中丘壑与豪情,毫不逊于一个堂堂男儿。
等待,是焦灼的,令人不安。日如一日中,白门满心期待,期待一件香云纱的裙衫。其实,母亲并未冷落、遗忘她。稍有闲暇,寇婆婆便卸落首饰钗环,洗净铅华,着素淡的粗布裙衫,走下楼来,挨家挨户,不辞辛苦地走访街坊四邻,只为讨一块裁剩的布块。
在钞库街上,寇婆婆以及她所开的青楼,几乎是所有女人的公敌。这使她的“乞讨”行为格外艰难。等待她的,多半是闭门羹,或者冷言冷语。寇婆婆并不灰心,检点落寞、疲惫的心境,焕发精神,叩响下一扇门扉。
每一次,当她轻轻抬起手腕,心中都期待着应声开门走出来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这样她成功的概率也大些,因老人的心往往格外慈和、善良,更重要的是,她们往往不认得她。
一块一块,那些布片,颜色不一,质地不同,有薄有厚,她攒了很久,才够拼成一件小孩子的裙衫。为此,寇婆婆几乎踏遍了整条街。
晚上回到青楼,丫鬟用木盆打来热水,寇婆婆边浸泡疲累的双脚,边笑着炫耀这些天的战果。听得姑娘们心里都酸酸的,抢着替寇婆婆剪裁、缝补。寇夫人自是不允,只有用母亲的手,一针一线,方显虔诚。寇婆婆命人取来剪刀,将那些布片裁成大小均匀的长方形,细细缝缀。
熬了几个晚上,寇婆婆带着几分疲惫,将白门唤到身前。白门睡眼惺忪,立在母亲面前,身上着一件衣裳,桃红的底色,不胜娇软,绣着彩蝶荷花图,在身后、脖颈系带。
白门迷迷糊糊,任由母亲抬拉手臂,为自己试穿新衣。夜色阑珊,这样的时刻,原本是安静的,但她生在这浮浪之地,难有片刻消闲。吹拉弹唱,楼板被踏响,一阵又一阵的靡靡之音从楼下传来。好在白门早已无师自通地练就了一种本事,能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只作不存在。
此时,她听母亲絮絮地说道,这叫百衲衣,是集百家之布缝缀而成,穿在身上,可以祛病消灾,健健康康活到老。
彼时的白门,年幼懵懂,不懂母亲的苦心,亦不解她话中的眷眷之情。这一生,绫罗绸缎,冰绡云纱,白门见过的华美衣料,不可谓不多。芳华正盛时,她嫁给朱国弼,更有泼天的富贵。记忆里,始终不能忘却的,是这件百衲衣。那时,她渐渐明白母亲的辛苦,为这一件寓意吉祥的小衣,她不知走了多少户人家,遭了多少白眼,一针一线,连同一个母亲的柔情爱意,细细缝补连缀。
这件百衲衣看上去并不精致,不如姐姐的香云纱裙衫,飘飘袅袅,香风细细,但白门却很喜欢,听母亲叮嘱,常常穿在身上。偏暗、偏黑的色调,穿在小孩子身上,有几分素淡,几分庄重,既像得道老僧,又像小乞丐,格外显出几分敦厚、可爱。
白门穿着它,蹦蹦跳跳,也跑去向姐姐炫耀。姐姐却觉得这件衣裳灰扑扑的,有几分滑稽。
在白门看来,只要是新的,就是好的。她仍然很开心。
岁月似金箭,随时光流逝,白门一天天长大,不知是否真是这件百衲衣发挥了效用,白门幼时一些少食懒言,面色苍白,偶尔微微咳的症状逐渐消弭于无形,变得中气十足,脸儿红润。寇夫人见状,心中欢喜,自不待言,得空便向当年讨要布片的人家还情。
根据当时的风俗,讨一块碎布,日后要还一块足可以裁一件裙衫的料子。好在寇婆婆经营多年,薄有家资,命人准备了数十匹上等布料,闲暇时,一一登门道谢。
滴水之恩,当报之以清泉。由此,白门很早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花气袭人,弹琴复歌
至乐本太一,幽琴和乾坤。
郑声久乱雅,此道稀能尊。
吾见尹仙翁,伯牙今复存。
众人乘其流,夫子达其源。
在山峻峰峙,在水洪涛奔。
都忘迩城阙,但觉清心魂。
代乏识微者,幽音谁与论。
——《听尹炼师弹琴》吴钧
钞库街上,丝竹声声,雅韵天成。对时人而言,这不过是寻常景象。冬去春来,寒来暑往。不知从何时起,其中多了一种琴音。或许,并未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一点,琴音却兀自悠悠然,泠泠然,长奏不衰。
回廊曲折,花木深处现出弹奏的女童,十指纤小,秀发如墨,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娃娃。不知不觉间,白门已长至七八岁。
琴、棋、书、画被视作文人雅士修身养性之物,几乎算得上才子佳人、文人骚客的必备技艺。其中尤以古琴清、和、淡、雅,音如天籁,最受人推崇。
为女儿日后能德才兼备,寇婆婆特意以重金寻访名师,教授女儿琴技。寇婆婆虽是风尘中人,亦是品性不凡,对两个女儿,不惜花费大笔银两,悉心培养,希望她们日后风凌傲骨,有超凡脱俗的处世心态。
曾几何时,吹箫抚琴、吟诗作画、对酒当歌成为白门生活的真实写照。琴者,情也。白门弹的是琴,抒发的却是心中一段情。奈何风尘之中,欢情如水,多半是一场凉薄一场空,又有几人能得偿所愿。
白门惯用的一张古琴,造型优美,两块铜木贴合于龙池、凤沼,是为音。琴身漆着栗壳色灰,采用冰纹断,古朴优雅,音质如山间清泉,泠泠之声,极悦人耳目。明朝时期,造琴者颇多,宗室之中有宁王、衡王、益王、潞王,堪称四大琴家。而四王之中,又以潞王造琴最多,质量最佳。
潞王所造之琴,式样尺寸一致,腹内刻有年份、编号,琴背除琴名外,有“潞国世传”大印一方。因造型古朴庄重,备受时人所喜爱。如此瑶琴,并非寻常人家可得,寇婆婆也不耽慕于此。白门所奏之琴,乃是寇婆婆年轻时,一名不愿透露名姓的恩客所赠。寇婆婆容貌如画,擅长唱曲,于琴技,却止于“粗通”二字。未免白白“糟蹋”了高雅贵重之物,此琴一直被寇婆婆锁在箱中。
如同深藏于窖底的芳醇,虽逾千岁,漱齿犹香。经岁月的沉淀,琴音越发轻灵悠扬,婉转动人。万物皆有情,年复一年的等待中,它终于重见天日,被抚弄,被弹奏。花气袭人,明月相照,或许,这一刻,它已等得太久。
白门亦是对这张琴爱不释手。古人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它的悠悠然,空空然,不落尘俗的音质,令多少人为之倾倒!古琴之境是虚静,古琴之雅是高雅,虚静高雅——想达到如此境界,非数日之功可为。然白门虽年纪尚幼,却有非同一般的毅力。为达到师傅所说的心物相和,人琴合一,每日苦练不辍。
在师傅的悉心教授下,白门进步很快,对指法渐渐熟稔。偶尔听到女儿闺房之中,琴音泠泠作响,寇婆婆便面露微笑,凝神细听一会,心中十分安慰。十多年来,偌大的青楼由她一人操持、打理,有时难免会觉乏累,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她的动力,是坚持下去的理由。商贾负心远去,她独自支撑起整片天空,为给女儿们提供一处遮风避雨之地,一张卧榻,一日三餐,即便再苦再难,也是值得的。
白门小小年纪,却很懂得母亲的不易,总是很懂事,自觉练琴,不给母亲添麻烦。渐渐地,由于每日刻苦练琴,白门的十指磨出一层茧,母亲很是心疼,白门却笑笑,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继续练琴。
然而,毕竟是小孩子,白门也有懈怠的时候,尤其一个指法,苦练许久,仍不能令自己满意,便会有些灰心。
每到这时,师傅从不苛责她,如此一个聪慧乖巧的孩子,谁又忍心苛责呢?何况她已经尽了力。师傅会在白门灰心丧气之时,给她讲与瑶琴有关的故事。白门最喜欢的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
相传俞伯牙师从成连,刻苦学琴,技艺却始终难有突破。一天,成连划小舟将伯牙带到蓬莱仙境,待伯牙走下舟船,成连便独自离开了。伯牙见状心中着急,也没了观赏盛景的雅兴,一心盼成连回来。此时,周围一片宁谧,海浪翻涌,一波又一波,拍在岩石上,发出崩裂般的涛声,半空中,群鸟低徊。此情此景,伯牙不由心潮起伏,在一块岩石旁坐下,摆好古琴,兀自弹奏起来。至此,伯牙才明白成连的良苦用心,乃是要他体会这物我两忘之境,达到音质的纯熟。伯牙由此茅塞顿开,琴艺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