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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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谁洒鹃花泪点斑(1)

狂朋怪侣,畅论古今

淡粉轻烟,佳丽如云。十里秦淮乃是莺歌燕舞之地,多少风流词客流连于此,忍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而今,因了白门的侠义之名,悠悠的秦淮河水便也似平添了几分英气,格外惹人向往。

一时之间,白门的小楼中宾客如云。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座中多是为时人所称颂的文人墨客。有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的吴伟业,有文人画家闵华,有“桐城三诗家”之一的方文,有素来与白门交好的余怀。

诸人聚在一处,饮酒赋诗,品评时事,尽兴而来,兴尽而归。而白门,亦终于渐渐摆脱了伤感的心绪,每每与众人笑谈古今,酣畅淋漓。

座中之人,皆义气相投。余怀虽说年纪轻轻,却饱读诗书,又有匡世之志,曾游学南雍,多次参加南都乡试,时常名列榜首,时人仰慕余怀文采,将其与湖广杜溶、江宁白梦鼐并称为“余杜白”。

曾任南京国子监的吴伟业看过余怀的诗词后,对其才情亦是十分欣赏,作了一阙《满江红·赠南中余澹心》。词曰:

绿草郊原,此少俊、风流如画。尽行乐、溪山佳处,舞亭歌榭。石子冈头闻奏伎,瓦官阁外看盘马。

问后生、领袖复谁人,如卿者?鸡笼馆,青溪社,西园饮,东堂射。捉松枝麈尾,做些声价。赌墅好寻王武子,论书不减萧思话。听清谈、逼人来,从天下。

对余怀的高才,白门亦是十分仰慕,更令她激赏的是余怀的胸襟、气度。1644年,明朝灭亡,余怀不胜悲痛。后闻福王朱由崧继位南京,建元弘光,余怀以为大明复兴有望,积极奔走,与一班文人义士共同反对把持朝政的马士英。

此时,对大顺军和清朝皆排斥的白门,希望弘光朝廷能重掌全国政权。因此,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余怀这一边,积极支持他。后来,余怀回想起这段经历,曾对白门言:余时年少气盛,顾盼自雄,与诸名士厉东汉之气节,掞六朝之才藻,操持清议,矫激抗俗。布衣之权重于卿相。

1645年,金陵为清军所占,白门心中最忧虑的,不是自身安危,不是朱国弼被掳往京师,而是弘光小朝廷的覆亡。山河破碎,四顾茫然,唯余这一点光亮,而今,也被熄灭了。白门心中,怎能不感伤喟叹?

时局惨淡,白门想奋起抵抗,却苦无力量,她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左思右想,唯有压制心中的愤慨,再图打算。

清朝剃发易服的政令一出,余怀唯有以道装为掩饰,以游览为名,积极奔走于苏州、南京、嘉兴一带,进行反抗清朝、复兴大明的活动。与此同时,白门亦常暗中联系志同道合的同志,表述抗争富国的壮志。

白门的一襟豪气,令好友吴伟业、方文等人十分钦佩。方文性情疏散,平生诗酒逍遥。大明灭亡后,方文不愿事新朝,遂不再参加科考,常与一般文人诗词唱和,游荡流连。当时曾有一名明朝遗臣名唤姚康,姚康听说方文的事迹后,又是赞誉,又是感慨,便给方文写了一封书信。信中是一首诗:

先生高卧秋山云,几欲来访惭垢氛。

昨日遥寄一书札,其中意念何殷勤。

劝我休买孺子妾,孺子妾不如文君。

宁馨阿堵两难事,斯言妙绝今始闻。

诗后有小注:先生书云,买妾为宗祏计,正当求管夷吾冯瀛王一辈人,责效于已试者较易耳,若赵家姊妹,恐非人种,盖美人之于宁馨,犹文人之于阿堵,皆世间极难得之物,老夫窍为私忧祸计也。

看罢来信,姚康一笑置之。白门闻听此事,也不禁莞尔。姚康诗中之意,是想要方文娶妾,且最好是卓文君一般才情斐然的寡妇。姚康不赞成方文再娶未出阁的淑女,因方文曾有家室,其中一房因德行不佳,不久便被遣出;另一房虽称心,却不幸于家难中故去。由此,姚康劝说方文迎娶曾有过婚嫁的女子。

此话虽未言明,方文也隐隐猜出,姚康似有劝他迎娶白门之意。白门虽才、德、貌兼备,方文却并无此意,一来方文自忖无官无名,不过是一介落魄文人,如何能轻易婚娶?二来他向来将白门看作可敬重的好友和知己。方文在《涂山集》中有一首《偕张苍水李屺瞻饮寇白门斋头有赠》,诗曰:

旧人犹有白门在,灯下相逢欲断肠。

一到南中便问君,知君避俗远尘氛。

此番不见幽人去,惭愧秋江与暮云。

张生图晤甚艰难,此夕相期分外欢。

只当论诗良友宅,不应概作女郎看。

方文对白门的敬重,由诗中可见一斑,同时,也可以看出两人之间,原本无关风月。而姚康的诗文,白门也并未放在心上,听闻姚康劝方文娶寡妇,她只觉好笑,丝毫未想到此事是否与自己有关。

经历了两次感情失意,于男女情爱一事,白门早已看淡。闲时,她只吟诗弄词,或与一般文人墨客宴饮,或筹措反清复明之事。如此,日子倒也平和充实。

时隔不久,白门隐隐听说钱谦益已回到金陵。过了没几日,斗儿告诉白门,钱谦益来拜访她,正在厅堂等候。

对钱谦益的大名,白门早有耳闻,其是清初诗坛盟主之一,亦是东林党的领袖,曾官拜礼部侍郎,后因权势之争而被革职。钱谦益以其文采、地位,在当时影响力很大。马士英、阮大铖在南京拥立福王时,钱谦益一度依附弘光朝廷,后清军南下,弘光朝廷覆亡,钱谦益转事清廷。

钱谦益的降清之举,表明其是不顾名节之人。这般人物,白门自是不愿相见,然又一转念,想到自己与柳如是的一段情谊,怕伤了柳如是的心,终是不忍将其拒之门外,遂简单装扮一番,来到前厅。

二人相对而坐,斗儿端来热茶和瓜果。白门本不愿见他,因而神色淡然。钱谦益却表现得随和、大度,面上带着平和的笑容,一面喝茶,一面与白门寒暄。谈话间,钱谦益又拿出日前所作诗文,请白门指点一二。

见钱谦益如此谦虚,白门不觉有些感动。忙接过其诗文,一面笑答,论及年龄阅历,文采才情,自己皆在钱谦益之下,谈何指点?

白门展开纸卷,却见字体遒劲,颇有风骨,不觉自叹不如,细读之下,不由为钱谦益的才学所倾倒。再抬起头时,面上已没了轻慢之色。两人品茗论诗,相谈甚欢。其间,白门问起柳如是可好,如今他在朝为官,独留柳如是在家,她难免感伤落寞。

钱谦益淡淡一笑,告诉白门,他已辞去官职。见白门似信非信,钱谦益便道出了自己在京的种种艰难处境,虽有清朝皇帝信赖,但很多同僚并不接受他这个明朝旧臣,讥其为“两朝领袖”。因此,钱谦益便托病辞去官职,返回金陵。

闻听此言,白门不由又惊又喜。如此一来,钱谦益不事新朝,柳如是亦不必独守空房。白门看看天色向晚,便命斗儿准备酒肴。钱谦益连忙推辞,称久闻白门侠义之名,此番回金陵路过此地,特来拜访,稍后便要赶回家中。白门便不再强留。二人又闲话片刻,其间,钱谦益劝白门不要一心想着匡复大明,还是早日寻个可托身之人,以免将来伶仃落寞。

炉香淡淡,萦绕了一室。白门知钱谦益一片好心,亦是为自己着想,不由微微低首,神色间,略有几分羞赧,几分自伤自怜的意味。

蕙兰解语,柔情一片

繁花开了落,落了开。转瞬间,又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来,白门雅居小楼,闲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日子清闲宁静。同时,白门也结下许多文人好友,平时诗词往还,唱和酬酢。有闲情,有热闹,或许,这就是白门想要的生活罢!

然而,陡然间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平静。这年三月,白门接到姐姐书信,信中说母亲生了重病。

听闻此事,白门无暇其他,连忙赶往姐姐处。然而,未及白门赶到,寇婆婆已撒手人寰。白门伏在母亲身上,不由痛哭失声。白门悲伤了一回,料理完一切,陪姐姐住了几日,这才赶了回来。

秦淮河畔,风物依旧。然而白门望在眼中,却觉一应景物都平添了几分凄凉。母亲的遽然离开,使白门内心不胜恓惶。

斗儿见白门每日茶饭不思,每每温言劝慰。然而一时之间,白门却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失落的心境。

紫陌红尘,浮生如梦。不知不觉间,物是人非,韶光暗换。母亲不在了,白门悲伤之余,蓦然发觉,自己亦青春将逝,年华老去。念及此处,白门越发感伤。

望着斗儿挑灯芯的身影,白门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感动。十数年来,身边人来人往,多的是匆匆过客,一面之后,再无相逢。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竟是如此浅薄!唯有眼前这善解人意的小丫头一直陪在身边。从青楼到朱府,再到被掳往京师,这些年来,她跟着自己亦受了不少的苦。

念及此处,白门将斗儿唤至榻前,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斗儿的一只素手,春笋般柔嫩,白门握在手中,不由有些吃惊:不知不觉间,她也长成大姑娘了!

主仆二人柔声说着闲话。白门将腕上一只翡翠镯褪下,轻轻戴在斗儿腕上。斗儿见状,连忙起身推辞,她当然知晓这只翡翠镯价值不菲。白门淡淡一笑,重新拉她坐下,说斗儿已经长大了,以后也是要嫁人的,没几件像样的首饰怎么行。

斗儿听了,心中蓦地腾起一片暖意,感动非常。半晌,斗儿便忙着起身去为白门烧洗澡水。白门独自躺在榻上,觉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寇婆婆过世后,白门因伤心过度,又染了风寒,已在榻上躺了多日。

其间,白门闭门谢客,感觉精神好些,便起身,或作画,或到小楼下散散心。平日里,白门饮食清淡,只吃少量米饭青菜及开水煮过的水果。如此小心将养,体质仍不好,一不留神,便头痛气短。

水雾氤氲,蒸腾的热气中,越发显得白门似出水芙蓉。斗儿一面帮白门擦洗,一面称赞她肌肤似锦缎。白门无奈地笑笑,说自己已经老了。

此时的白门,虽已过了罗敷姑娘的年纪,仍身子袅娜,面容姣美,仍有诸多男子对其倾心不已。

此时,斗儿亦劝说白门,趁着花容月貌,年华尚在,不如早日寻个可托付终身之人。白门听了,不由想起数年前,钱谦益亦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她并未放在心上,觉婚嫁一事,大可随缘。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未遇到那个有缘人。

厅堂之内,每每宾客如云。白门平日里见的男人,不可谓不多,且均是有才华有学识之人。如今,听了斗儿一番话,白门便开玩笑地问她,觉哪一个与自己般配。斗儿认真地想了想,告诉白门有一韩姓儒生,满腹才学,风流俊逸。

连日清寒,水,渐渐冷了,白门起身,穿好衣服,一面想了想,宾客中确实有这个人,但具体容貌及交谈的话语,却是无论如何记不清了。白门当时也没放在心上。

偏巧过了两三日,韩生便来拜访。白门身体不适,本不想见,然想起斗儿之前所说,心中也不免好奇,便让韩生在厅中等候。

白门出来时,见一儒生,斯斯文文,立在案旁,一面摇着折扇,一面欣赏墙上的字画。此时,韩生听到响动,转过头来,见是白门,忙深施一礼。白门见他年纪轻轻,却谦和知礼,不由心生好感,忙邀他入座。

二人一左一右,分别坐在案旁。一番寒暄后,韩生与白门谈诗论词,品评时事。两人观点相似,都觉与对方颇投缘。

茫茫人海,能够遇到一个知己之人,是多么地不易!

白门自然分外珍惜这份情谊。此后,韩生又来过两三次,白门待他,越发殷勤有加。渐渐地,白门发觉,自己已然对韩生动了情。

这使白门又是懊恼,又是欢喜。懊恼的是,两次感情失意后,自己对男女情意已看淡,亦不想再嫁,不想今番又动了情。白门不知如何自处,因而心中懊恼。

话虽如此,每次见到韩生,白门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欢喜。若是一连多日不见,便心下茫然,如有所失。

两人见面时,韩生对白门,亦是温柔相待,或为白门抚琴研磨,或与白门一同吟赏月色。如此情景,却令白门心中生出淡淡的惆怅。

白门觉得自己虽是扬名金陵的花魁,又兼有“女侠”之名,却比韩生年长几岁,又有过婚嫁,不知他对此作何感想。

美玉再好,有了瑕疵,也难免让人心中憾恨。若是再早几年相逢,君未成名我未嫁,该会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吧!白门想。

念及此处,白门对这段情已不再抱有期望,只将韩生当做寻常的朋友。韩生再来时,白门也极力掩饰和克制自己,除却殷勤相待,不会特别在他面前表现出柔情。

情之一字,岂是轻易能泯灭?如此一来,白门心内,越发忧愁伤感。韩生见白门态度有所转变,心中迷惑之余,待她越发温柔体贴。

年年岁岁,孤叶飘零。小楼中,亦不胜清寒寂寞。往来宾客虽多,俱是高朋诗友,白门只与他们畅饮,与他们谈诗论词,品评天下大势。白门身边,一直缺少一个温存体贴的男子。而今,韩生的出现,填补了这份空白。

渐渐地,白门终是抵挡不住这份情感,又与韩生嬉游在一处。闲时,韩生常看白门作画。多年来,白门画技又有增益,笔下之兰花,娉娉袅袅,好似迎风而舞,淡淡的清芬逸出。此情此景,每每令韩生心动神驰。

知白门喜欢兰花,韩生四处求购,买了一盆君子兰,一盆蝴蝶兰,赠予白门。白门见了,不胜欢喜,时常亲自浇灌,亦命斗儿殷勤打理。

兰花长势喜人,宛如白门心中泛起的葱茏爱意。不知不觉间,两人感情一日胜似一日,越发默契。

一日,白门与韩生闲谈。白门决定一试韩生心意,遂问韩生是否有家室。韩生略一迟疑,说自己尚未婚娶。白门不再多言,心中却无限欢喜。自相识以来,两人很少言及私事,白门已料想到韩生并无妻室。此番问他是一探心意,若韩生对她无意,大抵会说自已有家室,断了她的念想。如今,韩生说自己尚未娶妻,就表示与白门之间有结为秦晋之好的可能。

自此之后,因内心愉悦,白门精神大好,没了憔悴病容,脸儿红润。如此情状,似乎再将养几日,便可恢复往昔神采。

昼长日暖,小楼无事,令人不由感到慵倦。白门望着两盆兰花,花儿玲珑有致,似蛱蝶,似冰绡裁剪而成,却有幽香沁人。

望了半晌,灵感袭来,白门遂命斗儿研磨,自己铺开宣纸。一襟幽思,一片才情,细细倾注于水墨之间。片刻之后,一幅墨兰图便落成。韵致生动的花儿呼之欲出,碧叶离离,自有一种风流洒脱的态度。

白门对着画幅端详片刻,望着画中留白处,总觉少了点什么,稍显美中不足。于是,白门又在上面题了一首咏兰花的诗:

深林瘦径傲朝昏,牙发消疏气骨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