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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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千里烟波千江月 (2)

然而,白门便是这样的女子,朱国弼虽对她无情,她却不想对他不义,何况当初他为娶她花了两万两,白门想还了他这份情,也救众多歌妓婢女于水火。如此,她才能安然离开。

芸儿亦是心善之人,嘴上虽这样说,心里也有些犹豫。见白门执意如此,便不再劝她。

白门在姐姐府上住了一日,第二日,便决定要离开。芸儿知她有事,也不强求,临行前,赠给白门八千两。寇婆婆亦将多年的积蓄交给白门,约三千多两。白门望着母亲和姐姐,慢慢地,便红了双眸。白门最终没有要母亲的银子,只带着姐姐给的八千两上路了。

这金陵城虽大,人虽多,白门却不知再到何处去筹借。想了一会,白门决定回以前的青楼看看,一来可与昔时姐妹叙叙旧情,二来或许她们能帮到自己。念及此处,白门与斗儿拨转马头,直奔钞库街而去。

秦淮河水悠悠,流不尽许多愁。不多时,白门便来到秦淮河畔,不远处,便是她生于斯,长与斯的小楼。一片莺歌燕舞,隐约可闻。白门于河畔立了片刻,怀想一回,便牵着马匹,向那熟悉的小楼走去。

闻听白门回来,楼里的姑娘们十分热情,相熟的、不想熟的都跑来见她。于钞库街,乃至整个金陵城,白门早芳名远播,多少男子扼腕长叹,叹息不能一亲芳泽。而今,她们有机会一睹白门的芳容,自然不会错过。望见昔时姐妹,白门心中十分欢悦,多年相伴,她早已将她们当亲人一般看待。待了解了白门的难处,很多姐妹纷纷解囊相助,令白门不胜感激,虽然最后只凑得两千余两。

不知不觉间,月儿挂上柳梢,白门辞别了众姐妹。白门心中有些着急,为尽快凑够两万两,她也顾不上一路劳顿,又连夜去筹借。

白门辗转打听到余怀的住所。余怀本是放达之人,对金银财物向来不甚看中,见白门为难,便将自己全部资财约一千余两尽数交给了白门。白门又走访了几位相熟的商贾,他们钦佩白门的义举,答应帮助她。如此,白门终于凑够了两万两。

还君金玉,相忘江湖

生活大抵是平淡。如此平淡的生活,却也不乏转机。山穷水尽之时,陡然间看到柳暗花明;病树前头,万木欣欣向荣。

对于朱国弼,他已经历了太多打击,先是大明王朝灭亡,紧接着,他失去了地位、财富,又为清朝所囚。至此,他已不抱希望,不想无情的命运最终还是眷顾了他一回。当白门牵着马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府门前时,府中所有人都赶出来迎接她。

望着白门,朱国弼又是惊喜,又是惊讶,他没想到她真的会赶回来。朱国弼欢喜难禁,这一切,仿佛做梦一般。他抽了抽光亮的脑门儿,神色言语间充满了笑意和感激,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般情景,白门似没看见一般,将银子放到朱国弼面前,便叫斗儿和自己一起去洗澡。斗儿应了一声,白门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于朱国弼,内心的狂喜,冲淡了尴尬。他也不与白门计较,收拾了银两,又换了一身衣裳,便找清军头目赎命去了。

奔波了数日,白门又累又乏。斗儿烧了一锅水,两人愉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而今,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白门心中,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至此之后,她再不欠他什么了。

一场情缘一场空。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白门想。

此番白门不仅救了朱国弼一命,也使得府中众多歌妓婢女免于一场劫难,她们对白门感恩不尽。府中上上下下,一片祥和欢乐,而白门,则备受众人钦佩。如此情景,连斗儿亦觉脸上有光。面对种种赞誉,白门却淡然一笑,并不多言。

一路劳顿,白门一时疲惫难消,又歇息了一日,便打算与斗儿返回金陵。临行前,朱国弼闻听此事,意外地赶来劝阻。

此番大难不死,朱国弼心性已有所收敛,且对白门充满感激。朱国弼望着白门,希望她能留下来,两人可以重新开始。

白门冷笑一声,淡淡地看了朱国弼一眼,她的心,早已碎了千遍万遍,一切如覆水难收,而他们又如何能重新开始?想当初,他以两万两白银将她娶过门,如今,她也以两万两将他赎出,他们之间,算是两清了。念及此处,白门表示,她要去追寻新的生活,找回失落已久的快乐。

朱国弼仍不死心,觉白门既然肯回来救自己,即便再恨自己,想必心中也还有一丝旧情未泯,因此百般劝说,希望白门能回心转意。白门不想与他纠缠,又想起他那日说过的话,便对朱国弼说,自己之所以与他在一起,就是看中他的钱财和地位,如今他地位不保,钱财也所剩无几,自己当然要离开他,另谋出路了。

如此情景,其余歌妓和婢女也纷纷劝说,希望白门能留下来,白门仍不为所动。朱国弼心知自己那日一番话伤了白门,便称自己当时说的并非真心话,之所以这样说,是怕她离开自己。朱国弼的这番解释无懈可击,白门半信半疑,然而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白门发觉自己早已不爱他了。

如此,朱国弼虽百般挽留,仍未能使白门改变初衷,只好由她去了。

望着白门离去的背影,朱国弼心中一片黯然。这般重情重义的奇女子,试问世间能有几人,而自己终究错失了她。

此时,朱国弼不由憾恨不已。回想起两人在一起的种种,白门一腔柔情,似乎从未有过不当之处。

有些事情,白门或许至今不知,朱国弼却心知肚明。他与白门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便是因为白门时常劝他要卫护大明,与清朝相抗衡。而朱国弼性情软弱,亦无心百姓社稷,更不愿与他人争锋。白门一番话,每每令他又羞又恼,才渐渐冷落了她。

两人见到感情,便如深夜幽昙,花开只一瞬。如今,尘埃落定,白门分外轻松。于她而言,那段感情,那个人,已成了前尘往事。

或许,再深切的情意也有淡漠的一日,当这一天来临,有些人仍能平淡相守,有些人却注定要分离。

白门心知,自己对朱国弼,已然无情无爱。两人之间,太多复杂而微妙的情愫。若仅仅是因他负心,冷落了白门,白门或可原谅他。然朱国弼向清军示好一事,使白门看穿他不过是一个没有节气的人;及至后来,他又要将白门等歌妓卖与他人,更令白门寒心不已。

原来,自己不过如他墙上一幅画,案上一个瓷瓶,因初时的惊艳,细细品鉴、把玩,倾千金之资买回家中。真正令人珍视的常是已经失去的和尚未得手的,一旦得手,便失却了怜惜,从此束之高阁,不闻不问。

一朝发生变故,才蓦然想起,想起这幅名画,或这只瓷瓶可以换取些许银两。

这,是瓷瓶、字画的命运,亦是白门的命运。

一个人终究不是一件物品。念及此处,白门心中亦忍不住怜惜起自己来。

彤云低垂,前路迷迷茫茫,天下虽大,白门能去哪儿呢?思想了一回,白门还是决定返回金陵,回到那片她至为熟悉的地方。于是,白门与斗儿又骑马往金陵方向进发。

此番回金陵,又与上次不同。两人一路优哉游哉,并不急着赶路。白门一面走,一面游赏湖光山色,大好河山,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白门自幼长在青楼,对外界知之甚少,及至嫁人,目力所及,大抵只是朱府上的一片天空,几乎从未有机会独自外出畅游一番。而今,白门终于体会到这种况味,一面感叹外界的精彩,一面为自己终于离开朱国弼而感到轻松和愉悦。这种愉悦,就像三年前,她坐上花轿成为新嫁娘。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白门在心中喃喃念道。

雅舍亭台,对酒当歌

人生,看似漫漫无际,实则很多事情的发生和改变,不过是须臾之间。一转眼,白门已不再是深深庭院里的少妇,卸了钗环,褪了华服,白门似乎仍是往昔的女少年,一任韶光流逝,我自飞扬洒脱,了无羁绊。

繁盛浮华里走了一遭,对世情,已然看淡。心,却仍浓烈如酒——这便是白门,看穿了人世凉薄,看穿了虚情与虚伪,却不改本真,对一个人,一件事物,犹有一腔热情。

一段青梅往事,一个薄幸之人,已然成为过去。白门心中也已释然。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大爱尽头,便是平淡。而今,白门内心已渐渐平复,对朱国弼,虽没了爱意,也并无怨恨,有的只是淡然。

余生的时光里,白门不愿再想起他,亦不愿记得。

然而,并非所有经历过的人和事,都能消弭于无形,如同从未经历过,从未与之相识。白门亦深知此理,但她相信,时间,终会冲淡一切。

检点心事,拂落了罗裙上的轻尘,白门决定安稳下来。金陵,兜兜转转间,她似乎总走不出它柔软的风情,画一般生动的韵致。在家人和旧时姐妹的资助下,白门在秦淮河近处筑了一座园亭。

飞檐翘起,亭台雅致。推开轩窗,便可望见秦淮风月,有画舫迎风,情义深浓的人儿,一对对,一双双,宛似水面交颈而栖的鸳鸯。

小楼前,亦是人来人往,偶然抬头,正与那卷帷而望的女子目光相遇。水波潋滟的明眸,一江春水般至情至性的女子,此时的白门,仍是芳名远播。尤其义赎朱国弼之后,她一时成了坊间相传不衰的话题。

时人眼中,白门是钞库街的花魁,才貌、技艺,无人可出其右。然而,人们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像到,这个柔弱的女子于危难之际,居然短衣匹马回到金陵,筹集两万两白银,将朱国弼赎出。

如此义举,令多少须眉男子自叹不如!

短衣风雪返金陵,红豆飘零弱不胜。

尝得聘钱过二万,哪堪重论绛纱灯。

时人曾作诗赞叹白门重情重义,白门由此被称为侠女,名声更盛。很多王孙贵胄、富贾书生慕白门芳名前来拜访。一时之间,白门门前,宾客如云,只为求取一见。

然而白门昔年的挑剔性情却是一点未变。凡无真才实学者,即便家资千万,白门亦一概不见。此语一出,众多富贾只得悻悻作罢。相反,那些读书人则很受白门青睐。

离了朱门森严,婢仆成群;没了爱意缱绻,檀郎多情。白门的生活,仍是欢畅的。因白门向来是豪爽的女子,又有花容月貌,谢娘才情。如此,她便似天宇中一轮圆月,华光流转,始终有诸多男子仰慕、追捧。

白门待人亦是极诚恳,对慕名而来的宾客,殷勤有加。玉馔珍馐,美酒盈樽,白门常一面与座中文人骚客畅饮,一面吟诗弄词,谈古论今。兴起时,白门会也会抱着琵琶,为众人弹唱一首: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有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白门朱唇乍启,戏曲绵绵,唱不尽的落寞,唱不完的绵柔。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此时的白门,正酒饮至微醺,脸儿晕红。一时之间,旧年情绪,旧时伤感,一起涌上心头。一首曲子词,也唱得悲切。

浮生浮世,便如一曲悲欢之歌。原以为,看淡了,看透了,便可忘却。而今才知,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曾忘记。

一段短暂情意,一个负心之人,萦系了半世忧伤。又联想到平生落寞,沦落风尘的种种处境,白门心头,越发感伤。不知不觉间,那绵绵戏曲中,也似有悲戚,直听得众人神色黯黯。

柳永的这阕词,风露萧瑟,清愁一片,恰到好处地道出了白门的内心。此前,白门一心以为,离开朱国弼,离开高门府邸,她便可自由无羁,我行我素,没有挂碍,亦没有牵绊。不想一朝当这一切成了现实,她还是会有落寞。但白门知道,这份落寞,与朱国弼无关,与那些逝去的或喜或悲的日子无关。

银汉清浅,孤雁影单。此时的白门,虽是一身清净。然而这并非她真正想要的。内心深处,她仍希望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共她品茗论诗,弹琴对弈,布衣三餐,相对忘贫。

白门终究是一介弱女子,渴望烟火人间里的平凡相守。如此,她内心才会有真正的安宁。时隔不久,在友人引荐下,白门结识了扬州一名孝廉,此人孝顺亲长,廉能正直,对白门亦颇为有意。

两人时常诗词唱和,不知不觉间,白门情愫暗生。不久之后,他结束了在金陵的差役,要返回扬州,临行前,他极力邀请白门到扬州。白门想,此生既已认定了他,不如与他同去扬州。

念及此处,白门打点一番,告别亲友故旧,带着斗儿,便去了扬州。琼花恍绽,玲珑如玉。白门眼中的扬州,虽不比金陵,让她感到安稳亲切,却也是一座风情万种的城。此生,若长留于此,也是一件令人快慰之事吧。白门想。

奈何该孝廉公务繁忙,每每无暇顾及白门,家中高堂,更因了她风尘女子的身份,时常流露出轻视、不满。白门心中郁郁,不久便辞别了该孝廉,又回到金陵。

经此一番变动,白门越发感慨喟叹,日与诸生相往来,酒酣耳热之际,念及平生遭遇,或歌或哭,嗟叹时不我与,红豆飘零,又叹息红颜薄命,转瞬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