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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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寇家姊妹总芳菲(1)

落雪飞花,恨世不怜

人言:女大十八变。白门一天天长大,出落得纤腰袅袅,一举手,一投足,娉婷动人。

这一年,白门正值锦瑟般的年华。

云髻峨峨,眉目如远山,双眸似含秋水,顾盼生辉。她的美,令钞库街上所有的姑娘黯然失色。

如同一朵莲花,将开未开——这是最好的状态。一旦绚然绽放,美则美矣,然花期将尽,行将凋零。联想到风吹落红,一地狼藉,心中难免感伤。

荷锄葬花,不是每一朵花都能有这样的遇合。一瓣飘逝,或许会赢得深深浅浅的唏嘘喟叹,但也仅限于此。紫陌红尘,每人都要为稻粮谋,辛苦奔波,哪有心力和精力为一朵落花感伤。感伤,或许会有,但不会太久。

零落成尘,碾入泥淖。这,或许是它们的结局。

身为一朵花,也会如此不易。那么,那些比花更娇美的人儿,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明净无瑕不易,碎石裂玉简单。于人生,堕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攀险峰,步步登高太累,太苦;走下坡路,却可一溜滑至山脚。

出身,对每一个人来说,无从选择,不由自主。白门不幸降临这世娼之家,宛如姣美的脚儿,踏着新鞋,云头绣花,漫步在河沿。要怎样小心翼翼,才能使这双簇新的鞋不蒙垢溅湿?

无瑕白玉陷泥淖,王孙公子叹无缘——这些年来,为免于这样的尴尬情状,寇婆婆可谓煞费苦心。她不允白门太过张扬,叮嘱她不要和楼里的姑娘们走得太近。青楼本是烟花浮浪之地,寻欢作乐,歌舞升平,是多金男人的天堂。寇婆婆一再叮嘱白门,一定不要出现在这些男人面前。酒酣耳热,色欲难填,一旦失足,便会成为女儿家终身的恨事。

白门虽无奈,也只得遵从母亲。一来她不想母亲伤心,二来她也确实不想涉身风月。

她的美,是一朵开在暗处的花。

无人知晓是一件幸事,可以独自静静开放,吐露幽芳。万般风情,千种倾诉,从开到落,只为自己独有。

如此,虽避免了“有花堪折直须折”的命运,心底却终究会有一丝不甘,一丝落寞罢!况且谁说那折花之人都是粗眉浊物,酒色之徒,万一逢着一个翩翩佳公子,情意绵绵,岂不是一件幸事。

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事纵横。然想归想,白门听从母亲的吩咐,从未有过出格之举,甚或偶尔上街,都要征得母亲的同意。

寇婆婆虽出身风尘,亦是知书达理之人,明白女儿大了,不能一意拘管。这使白门多了一些自由,常与姐姐欢笑戏谑。姐姐比白门年长几岁,如莲花娉婷,亦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秉性,不沾半点风尘气。姐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虽然所托还没有着落,但与忧心忡忡的母亲相比,她一点不着急。在她心里,母亲操劳半世,已经不易,临到老了,自己怎能如离巢之鸟,远走高飞?若能一直陪在母亲身边,这一生便也得偿所愿。

白门自然不知姐姐的想法。姐姐是传统的女孩,心事内敛,多愁善感,又不愿向旁人诉说。是出于女儿家的娇羞,也是怕给人添麻烦。

姐妹二人时常对弈。白门聪慧敏捷,姐姐不是对手,往往败下阵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子流水一般逝去,原本以为,一切都可如最初的完满。弹琴复歌,品茗作诗,先来做做女红,绣一段梅兰竹菊,一对并蒂双生的花儿。这是白门理想中的雅意,如此闲适,如此美好。不想,一朝一切终被打破。

金陵城的冬天,温润怡人,难得有一场雪。清早,白门方起床,斗儿走进来,将一碗莲子羹搁在桌上,一面欢喜地说,姑娘,下雪了。

白门闻言,心下欢喜,来不及梳洗,推开轩窗,果然空中飘着雪花,弱质袅袅,仿佛自九天之上降临的精灵。

落雪飞花,这正是白门期待已久的诗意。

雪花,飘飘洒洒,不紧不慢,一直飘到黄昏十分,仍没有停歇的迹象。白门怀抱古琴,来到廊下,一边欣赏落雪,一边弹琴。

空气里有微微的凉意,却并不清寒,白门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她身上披一件白色兔毛的斗篷,清淡素雅,柔暖袭人,是白门最喜欢的颜色和质地。青丝垂在身后,胸前,在白色斗篷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漆黑如墨。白门坐在那里,兀自弹拨,整个人如同画里的仙子。

天地之间,一片银白。

琴音泠泠似水,慢慢流淌,充盈了每一个角落、每一片虚空。飘飘扬扬的雪花,也似和着琴音起舞,旋转。

暮色淡淡地笼罩下来,为周围的景致增添了几分宁谧。时候尚早,楼中灯笼已亮起,大红的颜色,在一片银白中,显出几分喜庆、妖艳。地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在灯笼映照下,一片流光溢彩,点点亮芒跳跃。

白门兀自低眉抚琴,十指弹拨如雨,琴音空灵清越,如挂在腰间的两块绝世之玉,不期然相遇,撞在一处;又如人迹罕至的空谷,一股幽泉自石缝间泠泠迸出。

十年,她的技艺已臻成熟。

不经意间,白门抬眉,竟产生错觉:灯笼映照下,面前的雪花竟化作浅绯色。白门欢喜不胜。经年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平平淡淡,过惯了这样几乎无波无澜的日子,白门渐渐养成知足常乐的性情,一点微小的事,都能让她感觉到快乐。

白门沉浸在醉人的琴音里,沉浸在眼前银装素裹的世界中。这时,斗儿悄悄走到身边,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回房吧。白门微微侧首,向斗儿一笑。蓦然一笑间,白门忽然注意到长廊尽头一个人影,微微发福的身材,歪斜着依身在那里,似乎喝醉了。

此时,那人面目正向着白门所在的方向。白门心中一惊:不知他在那立了有多久了,白门想起母亲平日的叮嘱,连忙起身,说,斗儿,我们回房。白门怀抱古琴,略显惊惶地朝自己房中走去。

回到房中,白门坐到案前,自己倒了一杯茶。白门一边喝茶压惊,一边暗暗想着,千万不要惹出什么麻烦。

望着青花瓷碗中载沉载浮的茶芽,白门不由叹息了一声,滚滚红尘,瞬息浮生,想得片时安宁,也如此难得。

昼雪初歇,月儿升起,淡白的颜色,清冷的光辉,也令白门不胜感慨。

一片茫茫的白,遮盖了一切,欲望与阴谋,丑陋与污浊,诡谲与陷阱,险恶与纷争。

白,到处一片银白。

这个世界本该是安宁的、温暖的。真希望大雪能将世间不美好的一切覆盖、湮没,使其了无踪迹。

白门静静地想着。

忽然,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遐思。白门回头,轻轻唤了一声娘,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方才可是你在廊下弹琴?寇婆婆问道,眼神里有一丝忧虑、焦急,她多希望女儿的答案是否定的。然白门望着她,怔怔地点了点头,眸中有几分慌乱。

那是满儿的一个恩客,虽然从未透露过名姓底细,但以为娘多年的经验,应是当朝权贵无疑。寇婆婆说。满儿是楼中的姑娘,本名王满,与白门年纪相当,情同姐妹。当然,这无足轻重,重要的是那个偶然窥见白门在廊下风雪中奏琴的男人。

倡优,向来被视为“贱业”。由此,明朝统治者不允许官员涉足风月场所,一方面是与这些“贱民”往来,有失王朝体面和尊严;再则皇帝认为,这些官员原本三妻四妾,莺莺燕燕,就不必来此了。然越是被明令禁止,就越是充满一种神秘的刺激、新鲜的趣味。

来这烟花之地消遣的男人,往往非富即贵。这个男人既然不愿透露名姓,必是朝中之人无疑了。对方显然是开罪不起的。

如今,他点名要见那廊下弹琴之人。寇婆婆说。

事已至此,她已顾不上数落、责备女儿,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无奈,几分绝望,种种复杂的意味交织着,纠结着,令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自己苦心抚育了多年的女儿,终究还是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么?白门闻听此言,心中亦是一惊。

佳人沦落,枉顾流年

一生之中,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有的是前世未尽的缘分,有的则是劫难。白门不曾想到,一刻的雅兴,片时的消遣,竟铸成错误,也给自己带来祸患。

白门望着母亲,柔婉的心间,一丝歉疚,一丝抱歉,还有对母亲深深的疼惜。此时此刻,她并不为自身遭际忧伤,只是觉得母亲一定为此伤心失望透顶。

十几年来,寇婆婆含辛茹苦,将白门姐妹俩抚育长大。

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是她的心头肉,是胸前的一点朱砂。天下之大,父母的心大抵是一样的。如有可能,寇婆婆愿赶赴汤池,愿烈火焚身,只要女儿们平安喜乐。她愿意代她们承受一切忧患、疾病、痛苦。

可是,这又能如何呢?

很多时候,这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世事轮回,因果循环。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绝少有人能代己受过,也绝少有人愿代他人承担。自己招来的祸端,自己种下的苦果,终是要自己去解决,自己去品尝。心事一横,白门决计面对这件事。

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寇婆婆闻知白门的想法,清泪淌下,不由哭诉起来。自此事发生,她便觉陷身于一片黑暗混沌,看不到一线光亮,如此无望,但她并未放弃,一直苦苦挣扎,妄图摆脱。

白门的勇敢,在她眼里,是妥协认命。这使她觉得,一切瞬间绵软、坍塌下来。此时,房里还有其她几位姑娘。出了事情,她们都赶来劝慰、安抚,帮着出主意。她们或站、或依,挤满了整间屋子。

姑娘们或蹙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或神情里写满同情、忧虑。她们大多看着白门长大,都暗暗为她着急。尤其是姐姐,自打进门,粉面上满是愁云,氤氲缭绕,使她整个人都像矮了一截,垂首坐在春凳上,一时无话。

众人都在想主意,可白门清楚,事已至此,能有什么办法。与其费心劳神,不如顺应天命。

就这样吧,不然还能怎样呢?

古之烈女不少。五代时期,虢州司户王凝在外做官,因病死于任上,妻子李氏带着他唯一的儿子,背着王凝的遗骨回乡,路过开封,天晚要住店。小店客满,店主要她去别处投宿,李氏实在疲惫不堪,不愿去别处,店主拉了一下胳膊,想将她拉到门外。李氏哭着说:“我是个女人,这只手被男人拉过了,还怎么守节啊?”于是用斧头砍断了自己的那只胳膊。

触柱而亡,悬三尺白绫自尽——这是烈女们常用的方式。然依照白门的性情,她不太可能以这样惨烈、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卿卿性命。

人生一世,金玉珠翠,华服美馔,广厦千间——可珍贵的东西何其多!然而,一旦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白门深知这一点,这一生,她不贪慕荣华,不艳羡富贵,只想洒脱随意,做风中一棵树,一朵花。霜风渐紧时,一叶优游,在广袤的天宇;一瓣零落,归于尘土。

白门是洒脱的,自由的,洒脱和自由里,又带着几分豪情。这使她面对现实,面对命运时,不逃避,不怨天尤人,安和地接受一切。

然而,这一切不能不令寇婆婆痛心。寇婆婆心知,覆水难收,一旦开了先河,白门便步自己后尘,从此沦落风尘。

十几年来,她一直提防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它终究还是来了。

正当众人踌躇时,一名穿着羽纱的女子扑抱住白门,嘤嘤哭泣,粉面犹如梨花带雨,檀口轻启,不断重复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妹妹。

满姐姐,你快别这么说。白门抱着满儿,连忙宽慰起来。

那人是满儿的恩客,饮了几杯竹叶青,晃晃悠悠,不胜酒力,又觉浑身燥热,想到外面走走,刚好遇到在廊下弹琴的白门,一时惊为天人。由此,也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如今可如何是好呢?满儿手里捏着一方锦帕,泪珠滴落。白门见了,莲心揪紧。她原本并不觉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满儿哭哭啼啼,一阵紧似一阵,生离死别一般,白门的情绪不能不受到感染。

我去吧!又一个声音传来。声音里充满了飘忽,疲惫,内心似乎挣扎、思忖了好久。此时,这声音里又充满了一种异常坚定的意味。

白门循声望去,姐姐坐在那里,眼神坚定,唇角噙着一丝恬静的笑,如一朵凌风恍绽的白莲,不胜娇弱,也因此,令人顿生怜、爱意。如此容颜,如此气质,该会令世间许多男子为之颠倒吧。白门想。她怎么能忍心让姐姐去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若机缘早到,她早已嫁作人妇,成为某个富户,或年轻公子的娇妻,被养在蜜罐里。

念及此处,白门心中愈加不忍,自己做下的错事,怎能让别人承担?

找人冒充?此时,姐妹俩的对话,使这个念头在寇婆婆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豁然开朗的同时,寇婆婆抬眉,目光在满屋子扫了一圈。满儿自然不在考虑之内,而其他姑娘,要么肌肤丰腴,要么过于纤弱,好不容易身材差不多,气质模样,又相去甚远。寇婆婆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光火,瞬间又化作了一片死灰。

细细看来,只有姐姐与白门最相像。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寇婆婆舍不得白门,难道就能舍得自己的大女儿吗?

寇婆婆左右为难之际,白门见姐姐起身,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仰脸儿祈求母亲同意由自己代替妹妹。寇婆婆心内凄凉起来,辛劳半生,她从未抱怨过命运,也未抱怨过当年负心出走的男人。此时,却不免自怨自艾起来。

若自己生在好人家儿,若不曾堕入风尘,及至年长,嫁作凡人妇,一家人安和静好,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吧。

烟花之路,是一条不归路。

她独自养家,又没有别的技艺,只好一直做下去。如今,名声传出,她再想抽身,就更不容易了。没想到,终是连累到女儿。寇婆婆长长地叹息一生,心中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姐姐表示,白门年纪尚小,而自己已到了出阁的年纪,待字闺中的女儿,犹如暮春盛夏里的一枝秾艳,日复一日,慢慢走向萎堕。而白门,浅粉初绽,花期尚长,若为风尘所惑,岂非徒然浪费了大好时光。寇婆婆是明白人,不消女儿细说,她已能想明白个中轻重。再则,她也希翼大女儿能在风月之中得遇良缘。

饶是如此,寇婆婆仍心有戚戚,泪眼婆娑。随即吩咐芸儿收拾收拾,换上白门的衣裙。

言罢,寇婆婆一把将女儿拉到怀里,低声涕泣,为娘对不起你。白门知此事非同小可,而自己尚未来得及多说,母亲和姐姐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不由心中着急。走过来,向寇婆婆表示,此事万万不可,她不希望别人替自己承担过失,替自己赔笑见客。寇婆婆扶起大女儿,起身,走到白门面前,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一扬手,白门不敢再分辨,亦不觉得痛。直到这时,她才开始后悔,开始恼恨自己。

或许,有的人注定是空中飞舞的雪花,如此美丽,如此无力,却终究要陷入泥淖,堕入污浊。命运无情,碾过多少纯洁无辜的生命,连同她们的轻盈之梦。白门记得,小时候姐姐与她并排坐在花架下,姐姐说,我以后要当女官,让你和娘都有好日子过。

现实面前,一切是多么不堪一击,不值一哂。时光流转,当年说这话的小女孩,竟做了倡优。白门怔怔地想。

兰心蕙质,韶颜暗换

素色锦年,须臾间,月缺花飞,韶光暗换。前一刻,还是绮貌佳人,锦堂笑语,姊妹相偎;此时,却如长亭远送,灞柳凄迷,直教人心内如焦。

小楼一夜,月寂静,寒声碎。

曲儿幽咽,凄凉如雪,几许心事,多少如花容颜,如此轻易埋覆。

白门立在妆台旁,看着姐姐对镜梳妆,手持兰梳,发丝如墨,如云,素手自发顶轻轻滑下,梳至末梢,惊起两三丝。

世间之事,就像这发丝,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既如此,又何必强求,又何必一定要理出个头绪来。

人淡若菊,素心如水。她,早已看破了,看淡了。

如此,便不复有执迷,怨念,苦痛,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安和。无论世事艰难,抑或是陷身泥淖,都能有寻常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