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儿端来银耳红豆粥,就着几块精致的茶点,就是白门的一餐。向晚时分,青楼中仍莺歌燕舞,觥筹辗转,是热闹的。然暮色笼罩下来,轻轻地,慢慢地,将一切裹在其中。
在这样的氛围里,白门的一颗心,也会慢慢安宁下来,赶上晴朗的夜晚,她仍旧会坐在窗前,支起轩窗,吟赏月色。这是幼年时养成的习惯,多年以来,从未改变。
佳人静坐窗前,月儿皎皎,风儿清凉,袭人以诗意,袭人以美好。
月,带给她安宁,带给她抚慰。
白门静静仰望,每当此时,心中便有难言的欢悦!
岁月长,衣裳薄。滚滚红尘,每个人心中都有期许。白门的心事,如春日向晚的白玉兰,朵朵绽放:期许一些人,一些事,能天长日久,从不改变。
世事沉浮,人事亦多变,而白门心中所想,无非家国两昌。然时逢乱世,满人觊觎河山,虎视眈眈,两股力量明争暗斗。
天下,又岂能永远是朱家的天下?
古人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故此,白门这一期许终究要落空。
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国,不能保全;家人,也不可能永远团聚一处。
是时,李公子已派人送来千金聘礼,不日将迎娶白门的姐姐过门。
乍然听闻此事,白门心中一沉。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呵护她,关爱她的姐姐,如今,终于要嫁了吗?
白门心中一时悲,一时喜,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喜的是姐姐终于觅得归宿,对方又是温良谦恭的富家公子。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有生以来,白门虽然还不曾为一人动心动容,然这是她憧憬中的感情。两人相知相惜,相伴相携,直到慢慢老去,青丝变作了白发,仍然,可以并肩坐在一处,偶尔说喁喁的情话,并不觉有什么不妥。
悲的是此后自己独守在这烟月繁华之地,空有满眼的热闹,却没了说体己话之人,不免凄凉。
每念及此处,心,便有些空荡荡的。
白门的心事,姐姐并非不知。自李家送来聘礼,她便不再见客,梳妆打扮,检点心情,耐心等候一顶花轿将自己接走。对这一天,她并非全然充满着期盼。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会到来。
闲极无聊,白门来到姐姐房中。姐姐正在绣一方锦帕,一针一线,细密精致,精心勾勒出一幅《蝶恋花》图。见了白门,姐姐将手中尚未绣完的锦帕拿给她看,一边征询白门的意见。望着那一对儿翩飞的蝴蝶,白门心中欢喜:或许,这一次,姐姐是真的动了情了吧!好,好,白门一叠声地说。
如花美眷,神仙眷侣,岂非不好?姐姐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女红更是好。这般般件件,真是无一不好。白门拍手道。
姐姐向白门额头戳了一下,羞赧一笑,嗔她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
白门在一旁坐下来,亲昵地靠在姐姐身侧。姐姐将锦帕和针线放在桌上,伸双手,将白门绵软的身体扶正,让她不要搅扰自己。白门心中带着几分不舍,几分依恋,又偎在姐姐身上。姐姐无奈,浅浅一笑,眼神里亦充满了几分怜惜和不舍。
然而纵使心中有千般的不舍,也终究会有这一天,姐妹分离,相见艰难,
白门记得,姐姐一向并不情愿嫁人,既是如此,为何要勉强自己呢?白门依在姐姐身侧,微微抬头,向她打趣道。芸儿望着白门,眼神里的无奈,若有似无,很多事情,由不得她做主,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
韶华易逝,朝如青丝,暮如霜雪。无情的岁月可以摧毁一切,即便再倾国倾城的美人,亦不能自恃。
白门姐妹亦深知此理。姐姐甘入此风尘,一方面也是想着,能晚些嫁人,多在母亲身边陪伴几年。不想偏偏天不遂人愿,一入风尘,竟使她早嫁。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若真在这风尘里再熬几年,怕是心意倦怠,白白耗费了青春,也未必寻到更好的归宿。姐姐毕竟年长几岁,懂得惜福感恩,知足常乐。白门尚未修炼得这般心性。
此时,白门踌躇了一回,缓缓开口,姐姐,你的李公子,待你可好?当下里,芸儿亦不知如何对答。
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人常说,女人的心,如同雾中之花,水中之月,看不清,琢磨不定。然而男人的心,却是烈焰坚冰,情浓时,欢喜恩爱;情淡了,恩情中道绝,抛下一段感情,犹如抛掉一件衣服,一个物件。然而,这一天是否会到来,最初的时刻,即便当事人,亦不能洞悉。
望着姐姐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白门不由狐疑:可是有何难言之隐?姐姐牵动嘴角,一笑,哪里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见姐姐神色黯然,白门不由轻轻一声叹息。
嫁过去也是做低伏小,好在自己向来也不愿与人争,如此,应能平淡相守吧。芸儿的表情,亦是淡淡地,神色言语间不免带着几分伤感。
闻姐姐一番话,白门不由起身,向姐姐表示,若觉得委屈,就不要嫁,女儿家的终身大事,理应慎重,怎可如此草率?
芸儿慢慢低下头。世间之事,又怎能十全十美,自己与李公子是两情相悦,这就足够了。人生一世,不应过分苛求。
沉吟片刻,白门觉姐姐的想法也有道理,遂不再争论,重新坐下。想姐姐貌美贤淑,李公子待人诚恳,温和宽厚。两人站在一处,也算是一对璧人。虽是做妾室,然能和心中所悦之人在一处,名分,便可不重要了吧,白门想。
三日之后,李公子如约前来,一顶小轿,将姐姐抬出了青楼,抬进了李家。白门和母亲站在门口,一路目送,一时之间,心中百种千般滋味:欢喜、忧伤、宽慰、不舍,种种情愫交织着,此起彼伏,令人心绪难宁。
望着花轿远去的方向,寇婆婆摸出丝帕,轻轻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对女儿的归宿,她大抵还是满意的,毕竟是青楼女子,又能有怎样的奢求? 姐姐走了,白门一时觉整座楼空荡荡,好不令人感伤!
一襟心事,凭谁诉说
自君别后,情难写,万般心事,凭谁诉说?楼外片片,冰雪落断;楼内声声,佳人正素手抚琴,调丝弄弦。琴音泠泠似水,清绝,妙绝。白门微微垂首,一边弹,一边朱唇轻启。檀口中,传出绵绵之曲: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
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
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而今,白门正值锦瑟般的年华,一段心事,一抹娇羞,如同春日沃野下一颗种子,静悄悄地萌发,潜滋暗长。姐姐出嫁了,或许,下一个就轮到她了罢!
曲调绵绵,白门轻轻地唱着,一面暗暗地想着。那未来的良人,他在何方?又是何模样?心事纷繁,如秋之落叶,冬之风雪,飘飘荡荡,不知其所踪。
此时此刻,除却春心悸动,白门内心,更有一抹感伤,无从纾解,唯有这琴音,这旖旎之曲,一声声,一句句,让人心神恍惚,暂时忘却了此前经历的一切。
一生之中,该会有多少人,无缘由地走进我们的生命,又无缘由地慢慢淡出?
念及此处,白门内心轻轻喟叹一声。
姊妹多年,情义深厚。白门原本以为,属于两人的时光还很长,很长,一起读书弹琴,赏花对弈,品茗论诗……
多少年少轻狂纵情欢歌的快乐时光,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便是如此,很多至亲至近的人,随时光流逝,人事更改,距离会越来越远。如今,姐姐出嫁,两人不能朝夕相处,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惆怅之事。白门沉吟一回,又想到,于素年锦时,于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也会凤冠霞帔,嫁作人妇。届时,两人之间,山高水长,道路迢迢,怕是相见一面都十分困难。
曾经,两人日日相伴,抵足而眠,不想若干年后,要一年,乃至几年才能见上一面。
人生苦短。一辈子,不过是短短数十年。而在余下几十年光阴里,属于两人私处的时光,还能有多少?
念及此处,白门心中不胜感伤。
炉香袅袅,琴音悠悠。白门坐在案前,兀自感伤了一回。片时之后,静静梳理纷乱的思绪,心情渐渐好转。花不常好,月不常圆,古来如此。与其执迷,不若看破,看淡,如此,也可免去许多烦恼。如此一想,白门的内心终于释然了。再则,姐姐也算觅得美满姻缘,应高兴才是,何苦劳神伤心?
曲为心声。此时,白门十指翻飞,奏出清越、空灵之声。片刻之后,伴着悠长的尾调,琴音戛然而止。
白门理理裙衫,起身,缓步走至窗前。身后珠帘微响,斗儿端着一碗薏米红豆粥,并几样清淡小菜,轻巧巧地走进来,搁在案上,一面唤白门用餐。在房中闷了半日,腹中确实有些空落落的,白门走至桌前坐下。案上是一碟水蕨扣笋,一碟木耳百合,一碟清炒莴苣。白门的口味向来清淡,不喜甘肥之物。
斗儿平素话多,立在一旁,说个不休。平日里,这楼中有什么琐碎的,稀奇的,新鲜的事物,白门总能最先从斗儿口中听闻。诸如哪里能买到上好的胭脂和珠花,楼中哪位姑娘从客人处得了匹锦缎……
常有姑娘向白门打趣,得了这个小丫头,真是足不出户便可知一切了。好在斗儿只是据实传达,从不搬弄是非,该说的,不该说的,自是清楚。因此,很是讨楼里的姑娘们喜欢。
此时,白门一面用餐,一面随意听斗儿闲话家常。傍晚十分,房中很安静。粥味香浓,入口软糯,让舌尖于不知不觉间沦陷。
斗儿垂手立在那里,年纪虽小,却也像个小大人。白门正咬着一段莴苣,微微的甘甜,微微的清香,流溢在齿颊间。她更喜欢品赏食材本来的味道。正沉浸其中时,白门听到一声微微地叹息,仿佛暮春里,一瓣落花,轻轻飘在石砌。白门不由抬头惊问缘由,一面将一段莴苣喂到斗儿口中。
近日钞库街上又新开了两家青楼呢。斗儿道。闻听此言,白门心中一惊,暗暗想道:当此乱世,果真有这么多人留恋莺歌燕舞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山河危难,身为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理应征战沙场,为国尽忠,怎还能有这般闲情雅致,流连于声色。
白门心中无奈,除了叹息,却也别无它法。斗儿又表示,方才自己路过寇婆婆处,见寇婆婆也正唉声叹气。白门一听,忙放下碗箸,抬头望着斗儿,神色间有几分不解,几分忧虑、焦急。
然而,白门很快明白了,自姐姐出嫁后,客人越来越少了,母亲能不着急吗?白门兴味索然,放下碗箸,神色淡淡地。她虽心有忧戚,也替母亲着急,可又能如何呢?
白门叹息一声,一襟心事,如月下平湖,蓦然间,一阵风过,一切都乱了。斗儿见状,柔声安慰了几句。望着终日陪伴身边的斗儿,白门勉强一笑,将她拉到身边,一起用餐。
薏米温润,红豆可人。食物最能带给人贴心贴肺的温暖。白门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看斗儿略显贪婪地喝青花瓷碗里的粥。此时,她心底有一丝丝地苦涩,渐渐地,使唇角的浅笑也增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芸姐姐的出嫁,使白门的一颗心,如皎皎的月儿,忽然为乌云遮覆,而今,乌云尚未散去,天空又逐渐转阴。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门感慨着,不知如何自处。一抹忧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左右思量,终归是无计可消除。
白门并非为自身生计、前程担忧,只是苦了母亲。想她辛苦半生,熬尽世间酸楚、伤痛,终拼得一丝回甘:一双女儿,如花似玉,一个觅得如意郎君,一个娉婷俊秀,待字闺中。原本想着再做几年,攒下些许银两,便可安享天伦之乐。不想天公不作美,世事常节外生枝。而今,母亲一定在为生意忧愁、心焦吧!
念及此处,白门叮嘱斗儿,天色已晚,若倦了,自去歇息便是,不必等自己回来。对白门的去向,以斗儿的聪慧,不消细问,自是明了。斗儿低头一一收好碗碟,抹去粥渍,细细做完一切,抬头时,白门早已走出房门。
白门径直来到母亲处。房门虚掩,白门见母亲正倚在榻上,面有忧愁,如室内的炉香,静静萦绕着,氤氲着……这一切,使她看上去,增添了几分老态。白门悄然伫立于门前,望见为郁愁所笼罩的母亲,无端地,内心涌起几分怜惜,几分痛楚。
母女连心——此四字朴素简单,明白晓畅,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人生于世,会经历很多人,很多事物,一时出现,一时消失,都是寻常之事。绝少有人能陪伴我们翻越高山,涉过险滩,没有谁能一路陪伴我们抵达人生的终极。
恩情会减损,爱意会消弭。前一日,还是春波流转思张敞;一回眸,已是秋色飘零别阮郎。
——很多时候,感情便是如此:来无影,去无踪;说不清,道不明。
世间诸般感情,唯有血缘亲情,坚厚如磐石,能得永恒。亲情,或是生命的源头,或是生命的延续。自生命初初降临,一切便盖棺定论,再难更改。此时,白门望着行将老去的母亲,她怎能不心疼呢,她的每一段如墨青丝,每一寸雪花肌肤,皆来自于母亲。她们血脉相连,灵犀相通。她的痛楚便是她的痛楚,她的忧伤便是她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