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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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琅嬛满地相思笺(1)

豪舞剑器,气贯长虹

十里秦淮,莺莺轻盈,燕燕娇软。正是:说不尽的春光旖旎,道不完的风月情浓。便是因此,令无数才子佳人醉倒其中。这片乐声靡靡,戏曲绵绵的风流地,不知吸引了多少文人骚客,王孙贵胄。

红尘之中,这是一个绝好的销魂处,令人留连,令人醉。

浮生如梦,一晌贪欢。

当此乱世,仍有数不清的男人往来于秦楼楚馆。他们往往一掷千金,只为与佳人共度一晚,与她对一盘棋局,听她弹唱一曲,抑或是,只为博美人一笑。

如此豪情,如此洒脱,竟白白消磨在这风月欢场,为何不能用在正途呢?白门立在楼上,手摇折扇,斜倚栏杆,望着楼下厅堂中进进出出的男人思忖着。白门是一身男儿打扮,一袭白色长衫,使她看上去更增几分儒雅、倜傥,额头光洁,如皎皎的月亮,五官俊秀,眉目间,一股才情却是无论如何遮掩不住。不经意间,眼波流转,眉头微蹙,或舒张,都流露出一段才情,一段风流态度。

风华当此际。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白门自可俯瞰到这楼中的一切。一楼厅堂中,十数名恩客,三三两两,围坐桌旁,一边品茗,一边耐心等候心仪的姑娘。

他们的神情,不骄不躁。是了,着急跳脚,当然有失风度,唯气定神闲,方显贵气。白门望在眼中,唇角一牵,一抹哂笑,若有似无。心道:既是风月欢场,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然这并非全貌,除却一部分人较为矜持,也很有一些人,神色言语间流露出轻薄态度,更有粗声大气,颐指气使者。

白门看见母亲向这些人躬身低眉,赔着小心,陪着满脸的笑,却似乎仍然不能令他们满意。

眼前之景,令白门气恼。气恼母亲的委屈求全,一味逢迎;更气恼这些财大气粗,或才华横溢的男人,他们手中握有实权,掌有财势,却无心经纶社稷,无意仕途官场,只沉迷酒色,流连这温柔富贵乡。

此时,白门摇着折扇,看似逸兴遄飞,风流洒脱,内心却是一声幽长的叹息,轻轻滑落,湮没在楼下的喧嚣里。白门立了片刻,旋即一转身,一步步,向自己的闺房走去。她的出现,或离去,如同雪落无声,云过无痕,不被人注意。

然而,片时之后,那出现在厅堂中的女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在此之前,满堂客人或品茶,或饮酒,或肆意谈笑,不经意间一抬眉,顿觉满室春光,艳倾锦堂。

白门着一袭天水碧的裙衫,剪裁得体,质感十足,又不失清透、飘逸,衬托得白门清雅绝俗,不似人间女子。青丝如墨,眉目如画,光洁的额头,赫然一个美人尖儿。

白门立在众人面前,不惊不怯,宛如凡尘里的一切喧嚣、烦恼,从来与她无关。如此淡然,如此出尘绝俗,使白门如瑶池仙女,不期然间,轻轻驾临凡尘。

厅堂中,一片安静,众人望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女子,不由惊呆了。

过了半晌,人们才如梦方醒,唏嘘感慨起来。

一名恩客道:原来寇婆婆养着这般标致的人物,却今日才让我们开眼。

话音方落,众人纷纷附和。欢笑,揶揄,激赏,赞叹。此时,寇婆婆望着满堂神色不一的客人,心,越发乱了。

自白门一出现,寇婆婆就慌了神儿,这该如何是好!她挨到白门身边,压低了声音,斥责了她几句,末了,让白门快快回房。说话间,寇婆婆已换作一副笑脸,向众人解释说,白门患有疯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一旦发作起来,疯疯癫癫的,未免坏了诸位的雅兴,自己这就将她送回房中。

寇婆婆一语未了,白门在一旁轻轻开口,否定了母亲的话。语气虽淡淡地,却有几分坚定——坚定地击破了寇婆婆的谎言。寇婆婆不免有些难堪,心中愠怒,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隐忍不言,此时,她也好奇这个乖女儿想做什么。

白门向众人一揖:小女子姓寇,名白门,方才出场,略显唐突,惊扰诸位了,为表歉意,白门愿献舞。

白门盈盈浅笑,声似黄莺,清越,空灵。一语方了,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如此佳人,初次露面,就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献舞,相比那些琵琶遮面,欲拒还迎的女子,这份洒脱,这份豪气,实在不能不令他们兴致大涨。

见众人纷纷喝彩,兴致正浓,寇婆婆心中虽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得由白门去了。一来身为鸨母,她自是不敢公然违拗客人,二来口袋里的锥子,迟早要出头。以白门的美貌,才情,胆识,又岂能一直被养在深闺,无人识得。曾几何时,她以为如此,可保白门不至堕入风尘,一世平安喜乐。随着年岁渐长,如今,她越发意识到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白门之美,犹如珍珠在案,名剑在壁,早晚要被人窥了去。

念及此处,寇婆婆拉住斗儿,闪身退到一旁。白门立厅堂上。这是她的舞台,其余人等,皆为看客。

曾几何时,她以为,整个世界便是一个华丽的舞台,我歌,我舞,任由人纵横挥洒。年年岁岁,管它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管它天地翻覆。好不自在!

好多事情,唯有到最后一刻才明了。然白门是执着到骨子里的女子,即便多年后,青丝萎落,容颜憔悴,荣宠不再,除却决绝的转身,她无意责怪那薄幸锦衣郎。白门,仍是白门:始终遵循自己的内心,又带着几分豪情,几分洒脱,甚至是几分任情纵性。

此时,只听白门唤了斗儿一声,立时有清脆的童音回应。众人看时,一把单剑破空而来,白门皓腕一抬,稳稳接在手中。

剑器清光泠泠,如银似水,剑柄上,长长一条剑穗,飘飘拂拂,与剑身相呼应,一刚一柔。

白门手持剑器,莲步轻移,款款而舞。初时如风吹莲荷,娉娉婷婷,嫣然摇动。剑器似挽着一道月光,舞姿亦柔和、曼妙,直看得众人渐入佳境。

剑穗飘飘摆摆,宛若晚秋艳阳下的一痕落红,又如九天下萦绕翻飞的一条红练,变化万千,令舞姿增色不少。手持剑器的白门,除却女儿家的媚态,更显出几分潇洒英武。白门行剑动作连绵不绝,渐渐地,节奏越来越快,看得众人几乎屏住呼吸,越发惊异。

龙形虎步,游龙戏凤——此为剑舞的最高境界。白门身姿绵软,犹如蛟龙蜿蜒;步法稳健,似虎踞于山;剑器或直指,或斜刺,或挽花,皆如游龙般游刃有余;白门手腕甩动,剑器旋转,发出沙场打斗般的音响,令众人惊心动魄。

此情此景,给人以美的感受,又于不知不觉中,令人的灵魂受到震动。

剑器运转如飞,首尾相继,越来越快。众人的心,也不由为之收紧了,直看得痴绝。恍惚中,宛如置身于沙场,周遭千军万马,铁蹄杂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人,在沙场,不得不搏。

一腔豪情上涌,别无选择,唯有冲向千军万马,冲向那一片铁马冰河……

众人皆沉浸在剑舞中,不能自己。渐渐地,白门节奏减缓,徐徐站起,将剑器从左手转至右手,而后腰身轻盈地旋转,裙衫飞扬,宛如一片离离绿叶,蓦然脱离了枝干,在长空下悠游。

白门转了两转,剑器直指,面向众人。一片飞起的天水碧,亦缓缓落下。姿势定格,剑舞终止。厅堂之中,鸦雀无声。众人仍痴痴地,似乎还没回过神儿来。

白门剑器直指,朗声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身为一个堂堂男儿,理应为国尽忠,征战沙场,怎可耽溺于儿女私情?

言罢,白门手腕一松,剑器猝然落地,发出清越声响,众人的心,再度为之一惊。再看时,白门不顾众人面上惊诧、羞赧,提裙径自向楼上走去。

过了半晌,厅堂中又恢复之前的热闹,众人言笑晏晏。其中不乏凝眸沉思者,为白门的一番话触动心弦;大部分人脸上流露出感佩之情,称赞道:白门姑娘真乃女中豪杰!亦有不少浮浪子弟,冲楼上喊道:本公子愿献千金,请白门姑娘面授机宜!此情此景,为安抚客人,寇婆婆着实忙碌了一番。

清酒漓漓,永夜未央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唐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杜甫又看到剑器舞。杜甫记得,平生第一次观剑器舞时,自己尚是孩童,而今他已华发飘髯,名满天下。那跳剑器舞的女子,虽芳华不再,却身姿窈窕,技艺超群。她名唤“李十二娘”。

这又是命运轮转中一场美丽的巧合。当年,杜甫第一次观赏剑器舞时,跳舞的女子是公孙大娘,二人是师徒。

杜甫为师徒二人高超的技艺所折服,唏嘘感慨了一番,挥毫泼墨,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顷刻而成。至此,经诗人的慧心玉笔,剑器舞更受推崇。

剑器,是高贵的,荣耀的,象征着权力和地位。古代有“诗、书、画、剑、琴、棋”之说,剑在人们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此番,白门以剑器舞亮相,当真是艳倾锦堂,令人叹为观止。一曲舞罢,白门回到房中,坐在妆镜前,抚着镜中自己的容颜,皎皎如月,温润似玉,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美的。

——拥有花容月貌,却不自知。或许,对于一个女子,这才是真正的美。

此时,不知为何,白门有些心神恍惚。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宛如梦一场。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一时兴起,有感而发。殊不知,这场剑舞之后,她已成为很多男人的谈资,成为他们思慕的对象。不知不觉中,她已将自己置身于高高之台,置身于众人瞩目之中。这意味着她从此顺理成章地跻身于风月欢场。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白门年纪尚轻,正在妙龄,对于世事,略嫌懵懂,尚不能洞悉和预测一二。她自是不知方才一舞,事态已朝着她不能把控的方向发展。白门微微侧首,将耳上的珠环卸落。斗儿立在一旁,手持兰梳,随时准备为白门梳理青丝。斗儿眉目含笑,称赞白门技艺超群。

闻听此言,白门转过头来,伸出春笋般的手指,在斗儿额头轻点,薄嗔浅笑。看不出这丫头,小小年纪,一张巧嘴,总像抹了蜜似的。

斗儿头一歪,一面笑白门谦虚,一面眉飞色舞地向白门描绘,方才那些老爷公子们,是如何看得目瞪口呆。言罢,两人咯咯笑起来。

白门正与小丫头欢笑之际,忽听一声轻咳,转头望去,寇婆婆正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只碗,微微冒着热气。白门见状,心中一暖,想着这么晚了,母亲还给自己煲汤。想到此处,白门起身,连忙将母亲拉至桌前坐下。

寇婆婆示意白门趁热饮下。白门注意到母亲语气幽幽地,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低头看时,一碗汤水,呈浅褐色,清透无物,不免心中狐疑,遂问母亲,此为何物?寇婆婆望了白门一眼,淡淡地告诉白门,这是凉药。

闻听此言,白门不由一惊,她自小长在风月欢场,对个中隐幕,也略知一二。这凉药是专门给接客的女子服用的,一旦服过此药,则终身不会受孕。未免一些女子不从,老鸨往往暗暗将其投在饭菜或茶水中。

白门望着案上一碗凉药,一时之间,心中千般滋味,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

过了半晌,白门讶然失声,轻轻唤了母亲一声。她一时想不出,母亲为何会这般待自己。

寇婆婆神色肃然,双唇微抿,她心中凄苦,却是无从诉说。想当初,若不是白门雪天于廊下弹琴,美貌被人窥见,芸儿又怎会沦落风尘?此事之后,她原本以为,白门会吸取教训,安静本分些,不想她越发行为乖张。在寇婆婆看来,白门胆敢于众目睽睽之下献舞,岂非自甘堕落?既是如此,自己便成全了她,饮下此凉药,也算入了这娼门。寇婆婆此举,自然是一时气极,并非真要白门如此。

白门眼眶一酸,几点清泪,无声地滑落,心,也不由痛起来。然而,她知道,相形之下,母亲的心,可能更痛。

寇婆婆见女儿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也不由暗自垂泪。想自己熬了十几年,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将女儿拉扯大,眼看女儿越发出落得标致动人,她心中,一面是欣慰,一面是隐忧。

年复一年,眼看白门也到了要出阁的年纪,未免生出事端,她越发谨慎,不想最终还是落得这般结局。

世事便是如此,越是担忧的事情,越有可能变成现实。

对这一天的到来,寇婆婆虽想过千遍万遍,然,当一切真真切切地发生,仍不免有些猝不及防,令她一时难接受。

白门上前,拉住母亲的手,一面垂泪,一面劝母亲放宽心,况且,自己如今也并未怎样。寇婆婆将女儿拉到怀中,眸中含泪,她心知,这回恐怕白门就是不想入这风月欢场,也由不得她了。

无瑕白玉,终遭泥陷;莲荷一朵,零落入淤泥。好不令人惋惜!然白门是骨子里清高自持的女子,即便堕入风尘,自是目下无尘,洁净不染。

于白门而言,身处闺阁,抑或是身在风尘,并未有何不同。此生无论身处何地,无论面对何等境况,白门,始终是白门,芳衷不改,素心如简。如今的沦落风尘,并未令她觉忧戚、难过。她一直记得,姐姐当日所说的话。

紫陌红尘,自是繁盛绚烂,有快活自在,亦有诸般烦恼。若拥有一颗素心如简,不为名动,不为利诱,简单自持,便不会有富、贫之分,不复有贵、贱之别。若觉有不同,乃是因为拥有一颗分别心。

入夜。银汉迢迢,星子滑过,一瞬清辉。微风也似知人意,轻轻吹拂,淡淡弥散,宛似无声的安慰。寇婆婆伤心了一回,早已回房歇息了。白门无眠。

以往这时,早已倦意上涌,体力不支,今日却头脑清爽,如闻薄荷香。或许,是白天经历了太多,才使得自己一时难眠吧!白门想。事到如此,她头脑中并无一丝悔憾,只是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使母亲很伤心,很失落,她的内心,才不免有些痛。又联想到,厅堂之中,那些人只顾沉酣酒色,似乎刚心志气全无,值此家国飘摇之际,不免令人扼腕长叹。

一时之间,白门千头万绪,感慨万端。渐渐地,觉得腹中有些饿了,这才想起,除却清早的一碗银耳莲子羹,中午饮了半盏茶,一直未进食。想至此,白门抬眼,方要吩咐斗儿去厨房拿些羹饭,发现她已伏在桌边睡去,一片轻微鼾声若有似无。白门不忍唤醒她,将一件薄衫披覆在她身上,静悄悄地向厨房走去。

片刻之后,白门端着托盘,重新回到桌前。盘中是几样小菜,一壶清酒。

永夜未央。白门自斟自酌起来。芳心烦乱,千头万绪,唯清酒可忘忧、可消愁。白门手持酒盏,一饮而尽。一股辛辣滋味,绵长刺激,于体内游走,只一瞬,便抵达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清酒,一盏盏饮尽。心中积郁,也渐渐一扫而光。白门唇角浅笑,心神微微恍惚,竟有飘飘欲仙之感。

这至为美妙的感觉!此时此刻,她忘记了一切烦扰,一切忧愁,仿佛身体轻轻浮起,宛如一片花瓣,不胜娇软,在半空中悠游,旋舞。尘世茫茫,一切喧嚣,扰攘,尽在俯瞰中。此时此刻,白门体味到一种远离的意趣和况味。

她飘飘然,沉浸其中。其实,做一片落叶,一瓣落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吧,简单快乐,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消散在时光的无涯荒野里,像一则流传千年的故事,逐渐不知所踪。

此时,白门沉浸在美酒中,她或许还不知晓,一曲舞罢,她已扬声钞库街。自此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慕白门芳名而来,不惜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

一时之间,求见者如云。面对非富即贵的客人,寇婆婆即便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也终究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