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情传
10658700000018

第18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胡兰成(3)

胡兰成在几天前已经告知秀美爱玲的事,秀美点头表示心下知道缘由。胡便提议让爱玲到范家走动一下,这可难为了秀美。这种事情终归是万万使不得的。如果三人关系被家人察觉,她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自将萎谢的木棉花

秀美倒是拉着胡兰成一起来看望爱玲了。但胡兰成此时已知道两个女人都有了芥蒂,不免心下忐忑,表面却不见猥琐之状。他越是坦然,越刺痛着爱玲的心。秀美却不觉如何,仿佛这是很快意的事情。她对兰成不可能没有几分真心。但她可以在这圈内外轻易地跳进跳出,爱玲却不能。

她不知该怎样才好,于是佯装着与二人融洽地相处。她夸秀美长得漂亮,提议给她画一幅肖像,秀美自然没有拒绝。于是爱玲拿起画笔,在纸上勾勒出秀美脸型的轮廓。眼看一幅精致的肖像画就要完工了,爱玲却突然放下笔,画不下去了。胡兰成本来很享受这三人其乐融融的时光,看到爱玲竟然不画了,便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其实爱玲的心事,他怎会不知。秀美因有人来找,不得不回去处理家事了,他便有了空当问爱玲为什么画不下去。爱玲哀怨地说:

“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目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胡兰成跟秀美未必有多少夫妻相,只不过爱玲心里眼里,如今俨然全都是兰成的影子,眼中审视着秀美,心里却想着兰成,所以,现在她无论给谁画像,都会觉得像胡兰成,一个令她又爱又不知该怎样去恨的人,试问她如何画得下去?

这场爱情之战,她打得未免过于艰辛。小周未去,又有了秀美。她心下虽万般委屈,如今也不知该向谁倾诉。毕竟是自己选择的路。

胡兰成于是用开导她的语气说:“我在上海时,跟你提起小周,你虽不悦,但也不像今日这么想不开。你怎么对秀美反而认真起来了?我跟她,其实有一层世俗的关系在其中,不能不靠她来自保,希望你可以体谅。”

他见爱玲不置可否,于是抚着她的头,对她说:“我跟你的爱,是仙境中的爱,跟小周和秀美的爱,却是世俗之爱,这没有可比性。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也不代表不爱你。”

“但爱情不是排他的么?我心里只有你,才容不得你有其他女人。对秀美,我并不想责怪你什么。正如你说的,如果仅是为了靠她来避险,我也无话可讲。但是我和小周之间,恐怕还是要你来做一下最终的选择。”

胡兰成双眉微蹙,显然是有些烦心了。爱情之上,如果加入无休止的埋怨,恐怕就没了意趣。但他仍耐着性子劝慰道:“你是我妻子,我待你如同待自己;而小周即便算是情人,在我心中也是客。哪有主人委屈了客人的道理?所以我宁可委屈你,也不委屈小周,这正是克己待客的原则,你怎么现在反倒不懂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要同时拥有我跟小周两个人?”

爱玲问不下去了。她发觉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一个对所谓的妻子苛刻,却对情人百般礼让的男人,究竟该如何看待,如何解释?他的话音里,明明现在已是在偏袒小周,却又不想放弃爱玲。

爱玲听见他继续为自己辩白:“我对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如天命一般不可移易。”

以他的尺度来衡量,做出选择,就会伤害到一方。若不选择,却可以不委屈任何一方,实则是不想委屈他自己。除了这层意思,剩下的话,晦涩难解,别说当时听着,就是之后写成文字,想读得通都并非易事。但爱玲是听出来了,他对小周的爱,已经超出了对自己。毕竟,小周还在狱中,如果胡兰成此时做出抉择放弃小周,未免不近情理。但爱情是自私的,爱玲顾不得许多,她宁可兰成做别人的负心郎,也不忍看着他跟小周重逢之时的幸福情境。

她不拘世俗,从来考虑得没有那么多,只有爱情是她至上的信条。

于是她用《美的画报》上的一幅画作为参照,提示他还是要做出选择。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和人,都不乏千万,但在爱情的领域里,你不可能将田野中所有的盛放的花朵都采摘下来,据为己有。她说,《美的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着吃午时茶苹果。小孩子们贪吃,自然是正常的。可是如果你要吃的,就同时需要选择美国社会,否则就不会吃到苹果或喝到茶。让一个人放弃信仰而选择喝茶吃苹果,未免残酷;但如果连吃的都没有了,饿着肚子,又哪来的信仰。所以一看到这幅图,心里就觉得难受。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没有孰高孰低,也无从选择,但我对待爱情的态度你知道,所以还是无理,请你选择。

然后她不免质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她在做最后的通牒,但一句写在纸片上的话,哪抵得过全慧文为他生养的几个子女?既然子女都可以舍弃,一个张爱玲,又凭什么拴得住他的心?这个诘问,连范秀美修理胡兰成的力度都没有。

其实胡兰成的心理状态,无非是妻妾成群,都供他一人享用。没有玩腻之前,就谁都不想舍弃,一旦无趣了,便搁置一旁,或者为了下一个干脆把婚离掉。

于是,他回答:世景荒芜,哪还有安稳可言!

世景虽荒芜,感情的安稳和归宿才更加可贵,战乱年代一样不乏真挚忠贞的爱情。这只是他的托辞,全无一点逻辑。世景荒芜尚且如此,若生在烟柳繁华的年月,还不知要流连娼馆酒楼之间几世几代方能合了心意。

他颓然叹了一口气,说:“况且一别之后,能否与小周再见面,也是未知数呀!”

他害得小周为他入狱,自己却在这里独自休养生息,嘴上说着想以己代过,实际行动却一点没有。为了拈花惹草的情致,他不愿舍弃任何一个,但为了保全自己,他是连爱人的命都全然顾不得的。

爱玲只得斩钉截铁地说:“不,我相信你有这个本领,你会寻到她的!”

她知道自己的话头已经被堵死,再说下去的余地都剩不下什么了。

于是,她幽怨地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是乘船离去的,他撑着伞一路送她。雨下成了一天的雾气,将沿岸景致笼罩在烟雨朦胧的气象里,心绪也跟着一起潮湿了。未上船之前,他们互相对视着。爱玲似乎有万语千言想对胡兰成诉说,而此时,只能以无声胜有声来聊以自慰。

上了船,望着那渐渐迷失了轮廓的身影,一袭长衫,文人气派的举手投足。当她爱着她的兰成之时,便觉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可她知道那只是一场虚幻的表演,不免悲从心中来。她不想离开他,心还在他身上,缠绵悱恻,踯躅逶迤。然而仿佛有什么外力生生要将她的心撕出一道口子,再填上结痂的疤痕,永不会复原了。

一点点远去,撑着伞的两个人,任凭伞将熟悉的面容遮挡住,似乎船舷并不是阻隔离愁别绪的障碍,而昔日的温情,是再也回不去了。爱玲忍不住回转身,不去看他,又骗不了自己,知道那个身影注定会在她心里徘徊一生而赶不走。

江水浑浊,并不会像秋日里碧空下水平如镜的湖面那般令人感到神清气爽。初春的雨水,卷着滔滔黄浪,在她心头奏着一曲又一曲哀歌。在他身边的时候,哪怕有秀美,或是小周,她毕竟还能感受到一点温存的影踪。而如今,她又将独自面对人去楼空之后的凄清迷离的萧索。泪水就这样无声地滑落,令她悲泣良久。她本没有多少眼泪,因为内心越冰冷的女人,越流不出冷的泪水。她可以因生气而哭,却不愿在真正想哭的时候哭,仿佛那是一种对坚强的嘲弄,人格的辱没一般。可现在,身边并没有人看到她流泪,她才敢尽情地大哭一场,并只想将此情此景告知一个人,就是胡兰成。

她曾跟炎樱谈论过男人三妻四妾,或一夫多妻的情形。两个人都想过,如果是自己的女朋友,跟自己的丈夫拥吻,被自己撞见了,会怎样。炎樱说也许会哭会闹,但之后也许还会跟闺蜜联络;爱玲说当时是不会发作的,只过后问一问他是怎样的情形,并说,你们不该这样。

男女承欢,三角恋,嫉妒与矛盾、挣扎,无论何时何世都会上演。

果真她遇到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发作过,内心的悲凉却愈发深不见底。而她终究对胡兰成还存有深入骨髓的依恋,幻想着他可以体恤自己的一片痴情,进而回心转意。她剪不断这缕情思,而且挂念他在远方经济拮据,竟又寄去了一些钱,还附上一封深情款款的信,诉说自己从那日别过之后,在船头伫立时流下的泪水。其意不言自明,还是希望胡兰成可以悬崖勒马,早日回归自己的怀抱。

爱玲有着汉朝陈皇后的德行,却用不着托付司马相如为自己一诉衷肠。她凭自己生花的妙笔,用文字希求打动胡兰成。只不过,陈皇后的丈夫是皇帝,一旦回心转意,她下半辈子自然无比尊贵通达;而爱玲的丈夫,只是一个看不清未来的文化汉奸。

从她在胡兰成落难之时对他的温柔缱绻之情丝,加之她对胡兰成的接济,得知秀美怀孕之时的深明大义,她所做的一切,没有能够让世人挑出毛病之处。其实她也并不是为了昭告天下,只是为了内心对爱情的信仰。然而她毕竟是李鸿章之后,没有在为人处世方面给祖先丢什么脸。即使她爱上的是汉奸胡兰成,但她是一个女人。对于女人这种感情动物,知晓了原委的人,都不应该过分苛责她在感情方面的做法。

温州此行,虽只短短二十几天,却耗尽了她一生的气力。后人说自此她不但失了爱的勇气,才情也一去无踪了。她淡化了感官的敏锐,消磨了绮丽隽永的文采,随爱情远去的,不仅仅是一颗感怀伤情的心,还有她的灵犀,她的视野。那被绣在温婉旗袍领子上的堆着粉红寿桃,镶着金边,裹着缎面的背景,湮没在渐次暗下去的灯光里,直至沉到夜的影子里,听不到一声喘息。

淅沥缠绵的春雨,无法冲刷掉她心头的血痕。艰难跋涉中难寻难觅的爱的影踪,将她的痴梦驱赶得无处遁形。无论昔日如何缠绵悱恻,此刻却只剩下残红遍地,一派凄凉。

床头摆着胡兰成稀稀落落寄来的几封书信,仿佛是在嘲弄着爱情的夭折致使保鲜期不足半年光景。彼时已是1947年春,在幽怨中孤守着情感和生活的双重苍白的张爱玲,期间一直以自己的稿费接济危难中的胡兰成。她考虑再三,觉得不能在胡兰成困境之时撇下他不管。但每当提起笔,还是感觉话越来越少,到最后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得照实写下: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一来二人久已不见面,长相离别之后,还剩下多少熟悉的牵挂,恐怕彼此都心知肚明。二来感情的基础其实早已破碎,只不过爱玲一厢情愿地维系支撑着,才不至于让两人的联络中断。想必如果胡兰成不念在爱玲对他一向的金钱资助的话,连这几封信都会懒怠去写吧。

这日,胡兰成却有些大喜过望的神色浮现在脸上。他知道,他的情况也许会有所逆转。但他不敢大意,还是照样用化名。他刚跟秀美到庙里烧香还愿归来,照旧坐在几案前,撰写一本名叫《山河岁月》的书。他凭自己敏感的政治嗅觉,还想参与到国共和谈的缝隙中去。不但跟梁漱溟书信往来,而且胸怀“大志”,仍想着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他做着双重打算,两手准备。一方面在温州中学和淮南中学谋了教师之职,意欲积极参与日后可能当权的政治派别,所以请求梁漱溟代为向毛泽东引荐。另一方面,他想结交新朋友,尤其是这句“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之语,为他日后的东渡日本埋下伏笔。

非华人的世界是不会令他有什么大出息的。即使到了日本,他要想继续站在舆论哗然的时代弄潮儿的位置,少不得还需借张爱玲的名气炒作自己。他赴台湾的时日,打得就是这个算盘。只可惜被人揭发人品极差,最后待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悻悻而返。胡兰成这个圆滑世故的机会主义者,最后竟能得以善终。

他此间也不忘寻乐子,借听温州戏而消遣,打发时日。后来他为了自己的名气,一再对张爱玲感怀夸赞,并称自己能晓得一样东西的好,都是爱玲教会的她。然而张爱玲从此以后再不理会他,以疏远的冷漠和看不出感情色彩的只言片语回应他的极度无聊,又使他的用意不能转化为现实,令他不免在心下自觉晦气恼火。所以,他在以后的作品里,一方面借吹捧张爱玲以抬高自己,另一方面又总流露出对爱玲较其他女人为多的贬抑之辞。可是他终究斗不过张爱玲。也许到了最后,他也会体悟到,他对这个女人的欺瞒和轻视,就如同他曾经的汉奸身份一样,是他永生永世也摆脱不了的两个致命的污点。

这日爱玲正在窗前凝视外面的街景,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她的视线。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又仔细看了一遭,才确定那身影就是兰成。难道他真的回来了?以后不会离开了呢,还是又会离去?她顾不得多想,便等着胡兰成的敲门声。她看到他拎着行李箱,风尘仆仆,觉得还是当初自己认得的那个胡兰成,心下就有几番惊喜,几番酸楚的愁情一股脑涌上心头,连心都要蹦出胸外了。

他推开门进得屋内,二人没有热烈的拥抱,亲吻,仿佛已存了无法逆转的隔膜和芥蒂。她知道,有些时光一旦过去,便只能成为回忆。于是,她的梦再一次破碎掉了,就在彼此的眼前。

她请胡兰成坐下来,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几时会走。他却回答,只是途经此地,来探望她一下,明日一早又要启程。她已不消去掩饰心头的失望,因为竟没什么可失望的。若说失望,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累加起来,头发都要熬白了。但她还一直希冀着能得到他的忏悔,就算是给这段感情最后一点出路,一点慈悲。可是胡兰成却说,在秀美那里,他一直不便明言,爱玲实在不该匆匆忙忙赶去看他,如果暴露了身份,可怎么好呢?谁又承担得起后果?其余的话爱玲便听不下去了,也麻木得懒怠听下去了。无非是说她不该这样,不该那样。看来,他是真的把她当成一个已经过了气的正房太太,除了训斥和责怪之外,再无其他。如果他们之间有子女,看在子女的份上,爱玲想必仍不会像其母黄素琼那般刚烈,也会更多一层隐忍。可是,她怀着他的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早被她打掉了。随着这骨肉一起与她分离的,还有那颗刚被温暖过来一点的心。他不顾及是她取了金镯子以备秀美打胎之用,却谴责她的千般不是,试问这感情还何以为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