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情传
10658700000020

第20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胡兰成(5)

凄风苦雨自来不苦楚,如果你心绪安然,一样可以为眼前的雨帘而感动陶醉,将它视为春之华章。然而这封绝情信,据猜测似乎是在风骤雨狂之中写就的。上海一片愁惨之色,随处溢满的积水和被掀翻的货棚,尽情渲染着繁华落幕后的凄凉萧瑟。爱玲的春的色彩一下子变得暗淡迷离了。从此,她即将告别一个时代,迎接一个新的时代。她没有选择融入这个时代的大潮中去,固守着自己爱情的营地却无法取胜。

胡兰成为悔意所驱使,来上海见过爱玲的好友炎樱。此女本来就非比寻常,怎么能轻易入了他的圈套?于是炎樱同他一道踏着秋日飘零的枯叶,在脚下发出悉悉率率的声响,笑他跟爱玲是极自以为是的一对,不在一起未尝不是好事。炎樱还责怪他对爱玲的薄情寡义。以爱玲对他的情深意义,可以为秀美堕胎而当掉随身珠宝,还有什么毛病是可以挑出来的?显然胡兰成不在乎秀美这个色衰的寡妇,而又寻不到至真的小情人,便又想退居到爱玲之处,可见他当初选择颇多,几乎挑花了眼。如今真爱的把握不住,不爱的又决不能厮守,但爱玲呢?是可以任他来去自由的么?

胡兰成大难得脱,又顾及起爱玲的惊世名望,前来巴结,只可惜真真是人去楼空,凭他如何怅惘伤怀也无济于事了。

且看胡兰成给爱玲好友炎樱写的书信,其中言道:“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言语中极尽文人溜须拍马之能事,又表白说自己已经变得不同往日,是说自己将要收心,以图同爱玲长久么?显然,他想重修旧好,但自觉已无颜面再向爱玲开口。张爱玲是有身份有头脑的女人,跟任其来来去去的小周跟秀美不可同日而语。他虽言辞貌似恳切,毕竟骨子里还是虚伪。一会儿夸赞炎樱是映在窗纸上的梅花,一会儿将自己比作一株渴水的花神。花神他且不是,要说是个偷花的贼,倒十分恰切。

不过有一点不相干的话题应当说明,就是胡兰成的古文造诣,如今派上了用场。不过他没有用在兴邦济世上,而是用在泡女人上。但他始终不明就里的是,想攫取女人的芳心,起码不可以这般滥情。

《滚滚红尘》这部电影,当年稳夺八个奖项,唯独没有最佳编剧奖。有人替三毛喊冤,其实她并非那么冤枉。张爱玲同胡兰成之间的情事,这部电影到底是想掘其精髓而不可得的。

也许,大多数后世作品,在张爱玲作品的光环之下,都褪去了光华,浑浊了色调,无论是小说,还是影射张本人的传记、戏剧等,都无法攀援到由张爱玲自己创造的巅峰之上,更无法领略张爱玲自己人生和情感的深厚底蕴。

她曾经接受了这个阅女无数的男人。如果不是这样一个人,想承载住张爱玲式情感作品中的苍凉浑厚的生命之重,怕还真的难以实现。并不是说爱玲专门喜欢这种饱经爱情历练的成熟男子,而是她没有机会让另外一个有识之士走进她生命的驿站,在其中跟她一起休憩、停泊。动乱年代的文人大家,像胡兰成这般精于拈花惹草的,毕竟不多。没有哪个男人会像胡兰成一样,发现了爱玲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亲近、轻薄。如果不是这样,便很难贴近她那颗怅惘着如火如荼交融相知的孤悬的心。这颗心可以与永恒的自我为伴,在孤独中依然畅快,一个人同自己恋爱,仍旧会痴迷流连至死不渝。没有哪个真正可以包容她这颗珍珠的蚌,会将她含在腹中为之镀上一层浅浅的珠光。因为她需要的是全身心的体悟和感知,这些,傅雷给不了她,胡适之给不了她,其他任何可以为其生命奠基的男人,也都从未想过,从未有机会给予她。

真正的文人大家,品行并不是无关痛痒,无足轻重的东西。傅雷重视爱玲,但是始终绕不过她的作品。品评来品评去,无非是围着她的作品打转,因她的作品而淋漓悲喜,牵挂驻足。爱之深才痛之切,他们发现的是爱玲文人性的一面,而不是希求近距离的窥探她女人的一面。他们给她的是足够的尊重和严肃的对待,将文字镌刻在文学史的牌坊上,恳切地评价她,抬举她,贬抑她,批驳她。然而她毕竟是个女儿身,她需要的,只是这些吗?

胡兰成则不然。他有文采,但不专事文学,却参政谋权,最后在众多女人的护助下,成为汪伪政府唯一的漏网高官。一个文化汉奸,可以做尽辱国之事,却又可以安然逃脱,最终投入日本“爹娘”的怀抱,其机敏、狡诈、圆滑、通达的混世技艺,又并非一般的文人雅士可以与之比肩。论情场功夫,他几度成婚,可谓妻妾成群,旧上海官场一左一右的女人们,对其趋之若鹜的又何止一个佘爱珍?于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的胡兰成,便理所当然地攻破了张爱玲这座外表坚实、内里却千疮百孔的堡垒。

但胡兰成毕竟还是一心想与爱玲重修旧好。即使寻得见寻不见小周,爱玲其实终究都是他难以舍弃的对象。他又开始像当初追求她时那样,对她进行语言的狂轰滥炸。然而破镜重圆的努力向来都是比追求一个人时更隔膜,更艰涩的。因为该了解的都已了解,该说的话都已说尽。无非是爱玲的那三个字:我爱你,你好吗?我恨你,对不起,算了吧……

面是无由再见了,只能通过鸿雁传书。但爱玲许诺过,以后他寄过来的信,自己是不会看的。但他偏偏又被激起了追逐女人的情志,每写就一篇文章,就都要以书信的形式做一下重新拜访爱玲的敲门砖。后来,他索性写成了《吾妻张爱玲》,显然是想以文章的形式,肯定爱玲的正室地位,以及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顺便给大众看见,也好给足爱玲面子。他四处撷花采蜜,最终一无所得,令他每每眷念的年轻女子,都一一离他而去,不是寻不到,就是攀附不得,只有爱玲此时还是看得见影子,并可以尝试着再去亲近的。

但他不晓得的一点,是女人虽弱,虽比男性专情,但她们一样有尊严,更会被男人的不忠实伤透了心之后,再难挽回。所以,属于他的,爱玲全部退还给他,一字不留。信是按原址退回了,顺便捎去的,是他失信于她的讯息。胡兰成不禁慨叹道: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说到做到的。

身为李鸿章之后的张爱玲,即使专攻男女情爱,其作品也别具一格,从不拘于固定模式、套路,不会千篇一律。一个写小说有如此精当的智慧的女人,她对爱情的倾力付出,并不代表她会永久地,无原则地迁就于胡兰成式的薄幸。

明知从此自将萎谢凋零,仍然无所依恋地走自己的路。抛下的是半生情缘,环抱的却是满眼疮痍的苍凉幽梦。胡兰成显然自信过了头,以为可以同时驾驭几个女人,便顾不得当初即使身为风月场上的扶杨低柳的应英娣,一旦与他结为夫妻,也同样忍受不了他的朝三暮四的轻慢春心的事实。更何况是张爱玲呢?

有人说,世间大多数女人,都是张爱玲笔下的王佳芝。女人也许向来如此,什么民族大义,快意恩仇,终究都敌不过心中那个男人的身影。她错了,尽管她并不会考虑自己的错处在于专情一个文化汉奸,尽管她心中的错,只在于他并不是始终如一地爱着自己一个人。

胡兰成以为爱玲终究会在自己面前变得很低很低,保持一贯的低姿态的迁就和妥协。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和魅力。即使察觉到她已有厌弃之意,他也并没在乎过,因为也许那时,他还有小周垫底。可如今,佳人难觅,佳期难再,任凭他几次三番将当初自己写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八个字搬弄出来希求爱玲的谅解,也只能落得个覆水难收,空自惆怅的下场。

他承认自己想继续“时时仰望”着爱玲,俨然一副朝圣者的姿态。他希望她能懂得他,对他捧出慈悲的心怀。可是真正懂得了他之后,这慈悲又该何解呢?他信誓旦旦说自己仰望爱玲,就像仰望窗前的明月,可见他不是没有体悟到爱玲可能会占据的历史地位,于是期望这月光能够倾泻到自己身上再多一点,便可以遮掩住他那颗污秽游离的心脏的每一下虚妄的跳动。

而她,终究是走远了。再也没有回头。

她原只希望,整个世界都为她跟爱人两个人而创造、复活、毁灭、重生。她只希望有一个男人能给予自己一些绝望的安全感。哪怕她与他年龄并不相仿,甚至跨越一个年龄段。然而胡兰成并不是这个唯一的人。所以她更加绝望了,虽然没有彻底枯萎了枝蔓,然而随着岁月之雾的更迭弥散,她的灵魂越来越无谓地沉入到无底的洞窟中,就像当初她与她的兰成初见面时说过的那个去处一样。外面的世界,风疏雨骤也好,艳阳沐沐也罢,都与她的心境无关,她是想怀着幽怨的怅惘避开这个世界了。

胡兰成此刻又大动了怜香惜玉的恻隐之心,虽然不免故作姿态之嫌,但还是流露出几分真情。有人说他情太满溢,一切事物到了他这里,都美得仿佛快要溢出的漓江之水。于是,他恍若猛醒一般回忆起爱玲那句“我自将萎谢了”的话。他犹如郝思嘉寻找已然离去的白瑞德一样,怀揣着惴惴不安的慌张的心,担惊受怕地赶往爱玲的住所,似乎此刻的爱玲已经濒临垂死的边缘,只在等待他这个爱人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