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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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团圆——父亲张廷重(3)

她为了练肺而专注唱歌,虽然总会比钢琴低半个音阶,小姑张茂渊却全然不介意,仍然一唱一和地为她伴奏,就这样琴瑟相合,不亦乐乎。当张廷重落魄之时,一封家书打动了黄素琼那久已期盼母子重聚的心弦的时候,这个世家公子对情感的狡诈和虚伪也再次令黄素琼和张茂渊,与那个破落的家庭扯上了仿佛永远摆脱不掉的关系。回国的坦途看似风平浪静,家庭的枷锁却再一次困住了她们的灵魂。

打麻将时的烟气、喧闹,吊嗓子时的尖利的声调,舞池之中翩跹的舞姿,还有钢琴和油画造就的淑女风范,此时都一并被生活的藤蔓缠绕住了。身为社交中人的黄素琼,此时早已改名黄逸梵,飘逸潇洒的西洋风格,还有梵天和仙女般浪漫悠游的自由日子,也如镜花水月般,一去难觅。张廷重那首诗,的确显出一笔才情,“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写得何等深情款款,不免让人涕泪涟涟。这些没落时代的公子王孙的后人,正如胡兰成这个汉奸文人一样,是情场老手了,最懂得女人的心,由此也可以让人悟到,为什么张爱玲作品中的男性形象会是如此鲜明。原本,她周遭这样的人是充斥着全部空间的。

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张爱玲的弟弟,在她笔下,仿佛是这个时代摧残下的受害者之一。他们虽活在未来,却不知如何才能走上通向未来的坦途。弟弟张子静,在张爱玲的意象里,比自己长得漂亮,浓眉大眼,国字脸。显然遗传了母亲的端庄和大方,弟弟果真要比做姐姐的长得美么?也许,她既这么说了,我们就该相信。她因比弟弟只大一岁,想是当时母亲刚生完她,又紧接着生了这个弟弟的缘故,所以弟弟身体没她好,她能吃的东西,弟弟却不能。而且,作为女孩子的她,肯定要比弟弟会说话。于是这个弟弟,便更成为这个没落家族的似有似无的点缀品。表面上是男孩子,连他的保姆都比姐姐的保姆要硬气许多,其实,他同姐姐一样,也是家庭不幸的最大受害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爱玲因求学可以长期住校,但弟弟张子静却没有这个福气。所以每当她从学校回到家中,就会听到关于弟弟如何不听话的传言。他是多么的忤逆,逃学,没志气,听得多了,便觉耳朵长茧,也无甚新意了。自顾不暇的张爱玲,只有漠然相对,或听之任之。对小她一岁的弟弟,她是没能力负什么责任的。仿佛童年游戏里那一升一降的跷跷板,你只能坐在上面看着它遵从游戏规则时对你的摆布,却阻挡不了它用上上下下之间的徘徊带给你的一丝欢愉。毕竟,童年时代能有一个弟弟做伴,还是快乐而欣喜的。

这个家族,姑姑八十五岁尚在人世,而弟弟张子静也在八十八岁高龄的时候,仍能著书回忆家族的兴衰历史,回忆故去的姐姐。张爱玲比起这些亲人来,七十五岁的年龄辞世,实在不能算高寿。

张子静现在已从上海的中学教师岗位退休多年了。姐姐旅居海外,艰难之中追寻着自己理想的家园,弟弟却同当初的父亲一样,终究没有阔别故土的大动作。这样的弟弟,对姐姐终究是依赖的,情感上的寻根,是从血脉中自然生发出来的,大洋彼岸毕竟还有唯一的亲人,让暮年的张子静虽守着孤独,却仍感受不到彻底的冷寂。

在张子静的回忆中,父母这对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姻缘,本是十分令人称道。怎奈家庭的几次迁徙,预示着父母感情的支离破碎。姐姐张爱玲,在父母结合五年之后才降生。男孩子对环境的适应和抵抗能力,毕竟较女儿家强些。然而,他还是无法忍受这个家庭的折磨而去找过母亲,可惜母亲的财力只够负担一个孩子的费用,所以他和姐姐都哭了,哭完了,照例回去,带走了来时带过来的唯一物品——报纸包着的旧篮球鞋。虽然年幼的他,同姐姐一道,听着父母的争吵长大,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家的败落,父亲负有绝对责任。是他不知自律,结交酒肉朋友,声色犬马,吸毒嫖妓,才深深地伤害了母亲渴望爱情和家庭和睦的心。

母亲和姑姑的毅然出走,在当时已是罕有,更何况之前中国社会的那种状态,并不是男人有了缺点,女人抗议的声音就会被吸纳,或被视之为具有效力。而张爱玲,也以自己高于弟弟的天资,誓将男女平等的事业进行到底,首要一条,就是应该强过弟弟。

其实弟弟毕竟是男性,在社会氛围的包裹之下,还是比姐姐容易办成很多事情。他也曾和同学们商议办一份报纸,也曾听到过同学们在上海这座孤岛上发出的声声叹息。小男子汉们感慨国家的时运不济,却没有力量改变现实,只能商量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才不至于虚度光阴,弄得老大徒伤悲。就这样,借着姐姐当时上海第一当红作家的身份,同学们请张子静代为约稿,作为这份被命名为《飙》的刊物的增色点之一。其实,当时已有一些知名作家同意为刊物撰稿,偏偏姐姐张爱玲认为如此一份小杂志,恐怕败坏自己名声,就仅给了弟弟一张她自己画的插图,至于文章,是没有时间去写的。因为彼时的她,即使忙碌如一架写作机器,也无法应付如此之多的约稿。张子静和同学难掩失望心表情,最后只得自己写了一篇1400字的《我的姐姐张爱玲》,作为替代品,在《飙》中发表出来。好在这篇文章并没有引起姐姐的反感。而此后张子静也再没同姐姐有过这种图文并茂的合作。

张子静对姐姐是敬畏的,甚至是照顾的。姐姐要从才玩了一天的杭州赶回上海看一部电影,弟弟也只能陪着,赶了两场之后,累的头痛不止。姐姐不认识路,弟弟也为她百般辩护,认为凡是天才的人物,大致都有和别人两样的地方。而张爱玲的文学天赋和对英文的精通,也让张子静赞不绝口,俨然对一个偶像般肃然起敬。在弟弟眼中,姐姐的才华令他无比羡慕,甘拜下风。

其实姐姐给张子静留下的印象,也多半是冷色调的,就像门外清冷的月光下的深潭,见不着底的青黛色里,含着仿佛高不可攀的冷傲。张爱玲写过疼爱自己的舅舅,把舅舅的“家丑”大大地咀嚼玩味了一番,搞得舅舅大发雷霆,却不知凡是想在尘世间做出惊人之举的人,大致都是这么的“六亲不认”。这些败落的家族如果没有张爱玲的存在,便没有人去以文字的形式尽数鞭笞,那么后人怎会领略他们生活中的腐朽的陈迹?

即使对于弟弟,张爱玲也有着最痛入骨髓的清醒。她在《茉莉香片》中,借聂传庆的心理刻画,塑造了他深受没落家庭迫害而失去灵魂依托的生存状态。姐姐对弟弟的同情和痛惜,此刻已表露无遗。

有人说《茉莉香片》在对张爱玲的研究中一直被忽视,因为它是一个异数,它没有从女性的视角被叙述被展开。

可是这个男孩子聂传庆,究竟并不是十分令人讨厌。他有着女性美的容颜,弱化了男孩身份带给他的性别色彩。

他生活在一片衰败的旧式花园里,唯一的网球场成了父亲和继母煮大烟,以及仆人们晾晒衣服的场所。父亲和继母吐出的烟气,弥漫着他的神经,麻痹着他的肉体,虽觉得恶心,但竟无立锥之居,仅有的清净些的楼下客厅,也动辄要被当成大人们搓麻将的所在。

一百度的电灯泡照射出一百度的昏暗。在这生活留给他的依稀的记忆中,他记得自己年幼时便已离世的母亲。他得知她母亲在未嫁给父亲之前,曾经暗恋过一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正是他此时的国文老师言子夜。

对父亲的厌弃,发源于父亲对自己一味的亵渎和中伤,于是他暗地里希望母亲能活过来,重返二十几年前,而且多一些勇气决断,以至于可以促成她同初恋之间的姻缘。

这样,他就不会在父亲和继母的家中受这许多年的苦,他甚至就可以成为言子夜的孩子也说不定呢,于是他妒忌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一个正值青春发育期的男孩子的形象被张爱玲刻画得入木三分。

可以说,如果没有对弟弟张子静的“无能、懦弱”等人格问题根源的深层次理解,张爱玲决然塑造不出《茉莉香片》中聂传庆的形象。

这是一个被没落家族攫取了灵魂的精髓的男孩子,家庭毁了他,他却一直无力反抗。最后,当郁结在内心的压抑在言子夜的一番训斥后陡然爆发之际,他做出了惊人的、变态的举动,他希望自己一直憎恨的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能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男女之情,这样,他就可以绝对地掌控她、折磨她、摆布她。

可是丹朱毕竟还没有这一层情感加之于聂传庆身上,善良、单纯的她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女孩子,一个同性朋友看待。于是,对丹朱的嫉妒,加上丹朱对自己的性别不敏感所带来的极大的羞辱,促使他失控地将这个女孩子拳打脚踢一番。可是事情能有个解决么?不会的。因为开学后,他还是会同丹朱见面,正如他还是会同一切人,以及这个世界见面一样。

张子静对于姐姐张爱玲的理解,是站在常规的、习惯性的大众思维的角度去回忆一些事实,寻到她作品的一些形象的蛛丝马迹。而张爱玲对弟弟的塑造,却是纯文学性质的,是对一个苦闷中的男孩的心理问题的深入剖析和解读。《茉莉香片》是张爱玲文学天才的深刻体现,同时,也含有她对弟弟内心痛苦的文艺化的诠释。

谁让亲情支离破碎

凌乱而晦暗的鸡毛掸子,懒洋洋地卧在因洒着阳光而令人嗜睡的檀木箱子上。繁华落幕后的煊赫的浮躁,就像空气中游离的灰尘一样,渺小而使人心烦意乱。即使一个贫民家的小女孩,童趣和好奇心也会驱使她去欣赏玻璃窗上的冰凌编织成的窗花,可是张爱玲的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给她印象最深的,也许只有夜间清冷的月光,青白色的,仿佛与她近在咫尺,四目相对般,而她却没有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洒脱和惬意,有的只是幼小的心灵对生活的恐惧和绝望。

苍茫的孤独就像杯中的红酒,在霓虹灯的闪烁中发出万花筒般的,澄澈而神秘的光晕,爬上人的额头,浅浅地泌出一串串因心寒而颤抖着的汗珠,此刻却不是因为燥热,而是因为那彻骨的寒冷。

穿上爬着虱子的华美的旗袍,来领略一遭人生的悲喜故事。于是,后人们在这文字之间游弋穿梭,看到了变态的父爱母爱中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亲情,无爱,亦无恨,此时此刻只是一种惆怅和苍茫的淡然。

父亲也曾执笔为她代写过《摩登红楼梦》,也曾在她咿呀学语之际,教她背诵古诗,无意间增长了她的文学素养,使她荒凉的笔触,可以伸展到尘世间的每一处寓所,仿佛蝴蝶翅膀上的迂回曲折的纹路,扑棱棱翩然飞舞,支撑着细小的头上精致的触须,探听空气中隐藏的秘密符号。

可是弄风捧月毕竟是遗老遗少们不必习得就深知要领的生存法则。家庭的不幸,以及周遭那些忸怩作态宛如佛祖面前十八罗汉的塑像般的亲朋故知,都使她颓然感悟到人情淡漠带来的亲情缺失和悲欢离散的终局。

父亲已一如这般堕落下去,而母亲终究也不是一个母爱泛滥的女人。对先逃出去的爱玲尚且好些,对弟弟张子静则又是另一番世俗和现实的残忍。

也许母亲也兀自伤怀过,可是十年如一日的磨砺,已经使她的心渐渐凝结成冰,她再不是当初那杯温润清淡的白开水,而是连面容都被一层淡漠所浸染的中年女人。

张爱玲破碎的童年记忆,以及日后的对父母亲的下意识的失望,都无一不使她更加逶迤龟缩在自己封闭的内心世界。

连她的中学老师都认为,是家庭的不幸,让张爱玲变得孤僻离群,懒惰而少言寡语。她同外部世界仿佛失去了交流的渠道,或者是她自己关闭了那扇已被虫蛀的心门。

仍旧穿上华美而破落的袍,由于丝线缠绕而显得厚重而堂皇的女王的盛装,走进一个幽深的,有狭长小路蜿蜒其间的童话般的灌木丛,即使童话世界,也会遭遇魔鬼和魔法的侵袭,所以,笔下的世界一如画中的天地一样琳琅而沧桑,伴着驻足在人们心头的魔咒,一个个被脱下外衣,被放在橱窗里如有着细长小腿的僵死的塑料模特一般被展览,被欣赏玩味。

于是,我们有了曹七巧对一双儿女婚姻和幸福的摧残,有了聂介臣及其续弦对儿子的格格不入的“理解”,冷漠的嘲讽和肆意的忽略。

仿佛那个独自伫立于小巷深处的,怀抱着一本厚厚大书的小女孩,此刻又在我们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她噙着满眼的泪花,回头望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被夕阳映照得如一座古堡的大宅——她迫不得已逃离的家园,其实并非心甘情愿想要舍弃。旧的玩偶虽然残破了,终究是被寄予过一段心路、一段情感的玩伴,如今却随着日落的影子迅速而颓丧地西沉下去,即不可能一成不变地属于这个新的时代,恐怕也将不复属于她自己。她茫然失落,却也平静沉稳。

于是,文学的争奇斗艳的百花园里,悠悠然长出这么一株柔弱中透出傲骨和坚强的雏菊。

爱情不能成就婚姻是张爱玲认定的宿命。婚姻的枷锁也无法锁住彼此,锁住爱情。有爱的婚姻反而不幸,而无爱的婚姻亦抵挡不了爱情的诱惑。人性是随意而盲目的,所以爱情和婚姻,以及整个人生,也都是猥琐而盲目的,是人性的牺牲品,是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不爱的人却要为了一些世俗的羁绊而牵手终身的卖身契。

曼桢和世钧的爱情,也许是唯一真挚而不掺杂虚伪或利益成分的,可是一样逃脱不掉命运的捉弄。世家大族和没落家庭的爱情和婚姻,如此真切地沿袭着几千年来社会遗留的陈迹。妥协于现实,恐怕是婚姻唯一牢靠的基础。情感不是苍白得几近荒废,可是在金钱和地位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和卑微。虽然如此,毕竟还有一丝浑浊的苍茫可以被领略,但终究掩藏不了人性本然的虚伪和欺诈的实质。

鲁迅曾说过,吃人的是我哥哥,我也曾吃过我妹妹的肉。如果说鲁迅的论断是从大的方向上展开,将整个社会描摹成一张血盆大口,那么张爱玲则是用自己亲身的生活感受,刻画出了亲情的疏远,人性的淡漠,阴谋就在亲人中间恣情地被演绎,因为曾经深受迫害,就要把这迫害施加于他人。

显然,最能成为被迫害对象和牺牲品的,其实只有亲人。于是,至亲的人被那些扭曲变形的灵魂践踏成了一文不名的铺路石。生活已然毁灭了自己,自己又亲手毁灭了亲人。仿佛树的年轮般注定会一圈一圈生长下去,像水的波纹一样一环一环弥漫开来。生命是一个恶的循环,遵循着恶的延续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