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东部地区是世界上人口与机动车密度最高的之一,却也是世界上搭车成功率最低的之一。从这个角度讲,似乎中国人骨子里就不是像自诩的那样热情好客。悲催地讲,中国并没有形成搭车的文化。在中国,人们普遍没有冒险精神,人情相对冷漠隔阂,每个人从小就被长辈教育“不要相信陌生人”,好像除了你认识的以外其他人都心怀不轨似的,以至于防盗网都修到六楼去了。再说社会上每天都发生那么多忘恩负义敲诈勒索的事,看得人们眼珠子都能掉下来。长辈们的谆谆教诲一次次地应验了这个定律,于是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现在事态已经发展到老人在马路上摔倒了都没有人敢去扶他起来了,生怕做好事的人被“碰瓷”。和亿万黎民百姓一样,大多数司机也懒得多管闲事,就怕真的出了事自己还要担待,要是再被人反讹一刀,他们的小日子也就没法过了。对我来说,搭车这种事最需要耐心。反正今天我能到安多就行了,所以根本不着急(事实证明,我真是太天真了)。
有常住这里的藏民告诉我每天下午都有格尔木拉的空车过来,到时候搭车成功率极高,劝我不必着急。我笑着说我也没着急啊,反倒是狐疑这些空车可能被在格尔木南出口收费站搭车的那一帮伙计给霸占一空呢。还有人告诉我,每天17点沱沱河火车站都有一班火车停留1分钟,只要有身份证就可以上车。这倒是个新闻,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在沱沱河也可以坐火车的,倒是17点有点晚。旁边藏族茶馆的老板娘看到我等了半天没等到车,倒是比我还显得着急。后来来了辆藏A牌照的车,司机正好是她的老乡,从格尔木一带(好像是的)往当雄运货,这时候在茶馆休息,于是就劝说他们搭我一程,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也去茶馆休息。茶馆布局简单却不失精致,很可惜印象不是很深了,只记得最显眼的位置供奉着佛像,电动蜡烛幽幽地发着光。老板立刻给我打了一杯酥油茶,还从灶上取出两个馍馍,分文不取。酥油茶本身味道就很大,还加了盐,我实在是受不了,呷了一口润了润嘴唇就把杯子撩在桌子上了。不过我也不是吃白食的,看到她的小女儿很阳光可爱,智商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干脆送给她几张明信片玩。
内政靠银行卡,外交靠明信片,这是我一贯的策略。说来也巧,每次我落在藏族人手里,都会受到很好的待遇。涉世不深的藏族人比汉族人乐于助人得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司机是藏族的,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个藏人,多少有些言语不通,仅有司机能讲一点汉话。驾驶室的窗上贴着十世班禅喇嘛的照片,后视镜上悬挂着漂亮的手编彩结,后排随意堆着一些杂物,虽然条件有点简陋,但却是他们移动的家,漫漫长路,防风躲雨就靠它。他们拿着我的路书翻来覆去地看,掩饰不住好奇之色,拿手指不停地戳着,好像这玩意儿是刚刚从外太空打降落伞降落下来的。估计汉字他们看不懂,不过第一页是里程表,根据各路点之间的里程数外加直观的海拔高程图,他们基本知道写的是什么地方,毕竟人家很熟悉线上的情况,发音都是汉语的。至于其他时候吗,废话都不用说,还是手语最好用了哈!
13点多,他们吃饱喝足了,才出发,距离阿敏同学离开足足有三个小时了。爬上大卡车的副驾驶室,听着嘹亮的藏歌,车子呼啦啦发动起来了,感觉很拉风啊!
前方山岭天色昏暗,乌云密布,似乎是暴雨中心,真要是骑车过去的话可有的苦头吃了。果然,没走几公里开始爬坡,倾盆大雨如期而至,真心庆幸自己做出了搭车的明智决定。大卡车就在这灰色模糊的世界缓缓蠕动着,雨刷疯了一般地摇。这个坡叫开心岭,长度接近20公里,纵然不如风火山的坡道陡,却也算是青藏线上叫得出名字的长上坡了。这个傻乎乎的名字真是忽悠我们这样骑车的,想必没有人会在爬这个坡的时候有多么开心。
上到顶了,前方又是坦途,终于是可以开心一下。紧接着一段小下坡,冲到底以后雨也小了。坐着大卡车才会发现其实青藏公路路况真的一般,很多地方由于冻土融化原因不平坦,骑自行车尚且感觉不出来,但卡车只要过一个坑就使劲晃一下,这颠簸的效果被放大了不少,很不舒服,何况我就坐在前轮的上方。不过司机技术很好,在路况一般的路上仍然保持着60左右的时速,会车的时候也很稳健,虽然路宽只是刚刚好能并排走两辆大卡车,但司机几乎都不带减速的,让我感到舒坦。
车子逐渐冲回白云区,雨后的白云更显纯净柔美。眼看着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骑自行车的在空荡荡的荒原上飞奔,他们渺小孤单的背影以比卡车还要慢得多的速度缓缓奔向天地交接的地方。这个角度俯视下去,在茫茫高原骑车确实很有感觉,但显然还是坐车更轻松,不过多久我们就把他们甩没影了。
不知不觉我们过了通天河大桥。通天河可是比沱沱河有名,想必大家还记得《西游记》里唐僧在此地受的苦。在官方地图上总是能将大河的源头描绘成一个点,但实际上哪有这么简单的,大河的源头大多是平坦而多水的沼泽区。当科考队沿河而上的时候最终总会到达这样的区域,由于沼泽区河网密布,到处都是静止的水,水体分布甚至会随季节的变化而改变,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根本找不到这样一个“源点”,就像你用扫描隧道显微镜观察尺寸很小的分子原子的时候,你会发现即使那么小的粒子都会有精细复杂的结构一样,而你试图用任何一个点来描述整个粒子都是徒劳的。所以说,河源的确定往往必须要有一定的依据,比如说,水量最大、河流长度最长、两河交汇处支流与下游主河道角度改变最小等。麻烦的是,让一条河流同时满足所有的条件并不现实,所以说一条河流可以有不同的源头。现在人们认定沱沱河为长江正源,是因为沱沱河的长度最长,而且源头可以追溯到冰川的末端,确实可以精确到“点”的程度,而不是难以确定的沼泽区。如果人们根据水流量确定河源,通天河才是当之无愧的最具活力的源头。正因为通天河的水量大,通天河与沱沱河在下游交汇后,名字还是通天河。补充水量后的通天河,缓缓通过青海南部的平坦荒原,之后在玉树地区钻入山谷,继续咆哮向下,直到与另一条支流巴塘河交汇后改称金沙江。这就是长江不平凡的的童年历程,远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般简单。桥下土黄色的水阴森可怖,似有吞噬一切之势。随后我们沿着此河的支流缓上,望远而观,犹如一条延展在荒原上的巨型哈达。司机特意放我到河边玩了会儿,只见这河虽然不是惊涛拍岸,气场却很足,又宽又阔,果然有大河的风范。
正准备上车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位晒得像熏猪肉的老兄风尘仆仆地冲过来,看到我突然来了个一个急刹车,看上去又惊讶又兴奋。昨天出发时我们结伴同行,结果到了沱沱河我找不着他了,再说我一直有点愧疚,在半夜里把他晾在外边一个半小时……不过有缘人还是会再见面的。今天他又起了个大早,结果在开心岭给浇了个透心凉,气得几乎背过气去,直到现在才赶到我停车的地方。他的目的地是雁石坪,已经不远了,相对而言,我可是幸福得多了,艰苦的唐古拉山都可以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简单寒暄之后,我们互道再见。我马上还有机会坐在车上超过他一次,但再以后呢?在汉语里,“再见”真是个奇怪的字眼,明明是分离,却念想着再次相见。漫漫长路,我们都有自己的节奏和路线,八成是不会再见了……
真是奇怪,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天天在我们的身边转来转去,却是真正意义上彼此的陌生人;而有些人,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一次相见,却会终生缅想。真正把对方认出来的,是灵魂,而不是眼睛。
本以为一切顺利,照这样的速度我天黑时分就能到达安多了,突然间前方出现了车龙。下车观望,一眼望不到头。原来雁石坪一带真在修路。司机似乎知道这件事,告诉我说要修到晚上10点以后才放车。娘嘞,我看了看表,现在才不到下午四点,也就是说,我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呆6个多小时!
我的手机一直没信号,偏偏车上三位藏胞手机也是联通的,我无法向阿敏同学通风报信,不知他是否也被堵在这里了,还要劳烦我走到最前面找找——这不知道堵了多长啊。既来之,则安之。司机咬着个棒棒糖下车兜风去了,我坐了一会儿,干脆拿了根棒棒糖也下去转转。
我被困的地方是109国道3239K,其实修路的地方就在前方3241K附近,人家无非就是把路基挖出来然后重新铺一遍沥青,考虑到每况愈下的路况和越来越多的小坑,此举的意义还是比较重大的。不过修路的时候两边都不放车,这么安排真不合理,这么宽敞的地方,你一边施工然后交替放车难道不行吗?再次一点,修路先挖条便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啊,又不是日后经过的川藏线,道路挂在半山上……以人为本,是待人待己最大的尊重。
我发现阿敏同学乘坐的车并没有出现在两公里长的车龙中,这意味着他已经过去了——毕竟他先于我出发三个小时。这样一来预计我们到达的时间将差十万八千里。
大卡车们都安安稳稳地停在路边悠哉悠哉,不少司机干脆下车打斗地主,一时间炸得飞起。倒是许多自驾游的小车耐不住寂寞,想办法驶下路基,打算从草原上绕过施工区,不过此地刚下过雨,草地上烂泥密布,有4WD倒也罢了,但普通小车的轮子陷进去就够呛了,话说他们也太高估自己车子轮胎的抓地力了。自然有很多小车陷在泥里,任凭引擎怎样轰鸣,车轮再怎么使劲地转,溅起一堆烂泥打到猝不及防的围观者的脸上,车子就是纹丝不动,只赚得一堆闲杂人等在旁边一筹莫展,猴一样抓耳挠腮,蔚为大观。有点耐心,只需等到施工结束;没点耐心,也许就要等救援车了,救援车也要等路通了才来……
跳进草地耍一耍。仔细看去,周围的草地上遍布垃圾,恶心透顶,这密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莫非青藏公路全线都如此,那真是太可怕了。后来又开始下雨了,我躲回到车里看书打发时间,司机请我吃他们前一晚剩下的饭。哇塞,土豆片,青椒,洋葱,外加牛肉,这个菜做得真不赖,吃得我好过瘾!在沱沱河我买了一块压缩饼干,原本打算在车上吃,这下子省下来了。到了安多我逐渐意识到这饼干奇硬无比,于是突发奇想,把它留在身边当做防身用具,见狗打狗见狼打狼,真正断粮的时候还可以救济一下呢。日后阿敏走了我独身一人的时候,板砖一样的饼干真的给了我莫大的心理安慰,只不过回到成都后它受潮了,散发出一股化妆品味儿,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把它扔到了垃圾箱,卸磨杀驴了,哈哈。
停车的时间是无聊的,部分小车也已经在众人的帮助下脱困。18点多,雨停了,不过我也懒得再下车去玩了。19点多,旁边空出的车道突然驶来大量车子,这说明路终于修好了,比预计的早3小时,好消息。纵然如此,当日我的任务仍然很艰巨,还有接近200公里要跑,中间还要翻越唐古拉山。
继续走5公里,抵达早该到达的雁石坪,传说躲在屋里都能被打劫的地方。雁石坪大致位于格尔木与拉萨的中间点,唐古拉山脚下,青海境内最后一个能让人扎堆的地方,所以是重要的物资聚集点。据说近年已经交给了西藏安多县管辖,可以想象隔着这么远安多那边恐怕也力不从心,所以这个地方就呈现管理上的真空了。果然是脏乱,道路泥泞不堪,大卡车乱七八糟地停在路边,浑身滴着脏水的牦牛在路上乱跑,摁喇叭都轰不走;两边的平房也脏兮兮的,背对着山乱糟糟地簇拥在一起。不过雁石坪很大,沿着河伸展大约2公里,山坡上飘扬着不少经幡,这是西藏特有的风俗。
同车的藏人下去一个,估计也是搭顺风车的。卡车在雁石坪加了油。上空竟然出现一道彩虹,虽说颜色已经很淡了。我小小地震撼了一把。
冰河世纪唐古拉
车子缓缓离开雁石坪,唐古拉就在我们面前了。继续缓上,缓缓流淌的河水,水草丰美的河滩,开阔的山谷,蜿蜒的公路,还有山坡背阴处盛开的蓝色小花,这风景分外优美,真是个世外桃源。不知走了多少,雪山出现了。白茫茫的奇幻世界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感,何况是冰封的唐古拉!圣洁的雪山一直等候在这里,注视了这个世界千万年,也被人们膜拜了千万年,诉说着一个个神话般的故事。
天色越来越暗,在夕阳中雪山显出鬼魅阴冷的光。河水逐渐变窄变急,最终我们从一座桥上跨过了它,从此以后河水远去。车子继续爬坡,不过很缓。唐古拉的坡道很长,却不怎么危险。这一路缓坡将会把我们送到一个新的高度。
天黑了,四周一片寂寥,我仅能看到四周山的轮廓和卡车灯在前方照出的一小片区域。黑暗中的等待,漫长而兴奋。唐古拉山,高大雄伟,意义非凡。
山路路况可以用糟糕形容,到处是压坏的暗坑,颠得厉害,大概也不方便修补,干脆就晾在那儿顺其自然了。最后山路渐陡,爬坡非常吃力,每走过一个弯道,总是可以看到更高的地方有车灯在忽闪忽闪。
几个月后阿敏同学无意中说到这段路。人家是白天过去的,沿途景色得以一览无余。纵然唐古拉山路没有夸张的弯道,但路的一边都是骇人的深渊,旁人听了以后大抵都觉得这唐古拉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搞的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甚至在怀疑我们是不是走了同一条路。其实只不过是黑夜里我啥也看不到而已。无知者无畏,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不过是纸糊的老虎,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只不过是我们把它们想象的太可怕,闭上眼睛凭直觉前进,啥也不计较,说不定也就这样混过去了。
唐古拉山的景色是青藏线的亮点,只怪雁石坪路段该死的修路工,我只得摸黑赶路,错过了绝大多数。3342K,按照路书的说法,距离山口还有不到1公里了,我瞬间精神了起来,心跳上到每分钟一百二——绝不是高反,只因为旅程中重大的时刻就要到来。终于,22时10分,车子到达了魂牵梦萦的唐古拉山口。下车休息一下,感受一下高处的新鲜空气。
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是青藏公路的最高点,是青藏两省的分界点,也是我的人生新高度。长江正源——沱沱河即发源于唐古拉山北麓,故唐古拉山脉又号称“中华水塔”。此时的山口笼罩在一片黑幕之中,疾风劲吹,可以听到不远处经幡哗哗作响的声音,我却不感觉冷。山口有很多标志,不过在夜色中我很困难去一个个分辨,走两步差点还被已经倒下的路牌给绊倒。随便转了一会儿,我回到了温暖的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