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因幻觉中的滴水声响而惊悸。在睡梦中,在清醒的白天。
少年时为了复习迎考,我想出了一个方法(灵感来自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勤学故事),在洗手间,我将水龙头关至仅能滴水的程度,下面摆放一只水桶。滴,嗒,滴,嗒,然后,我跑回房间,练字,背书。间或在凝神的瞬间,在绷紧的心思稍一松弛的瞬间,我便听见那滴水的声音在催促。我知道,这会儿,水桶底部已铺上一层水膜,且正以极难察觉的速度攀升。
乃至睡梦中,我也常被幻觉中的滴水声惊醒,猛然坐起,冲进洗手间,胡乱擦了把脸,又坐回书桌前,却两眼发懵,茫然无措。只好倒头又睡,总不敢睡深,半梦半醒之间,思维一片沉重的混浊。
而那滴水的声响却异常清晰,粒粒分明,坚定,固执,扣人心弦。
这滴水的声音就这样时时刻刻、无处不在地追逐着我。
你听,这滴水是有生命的。
将滴水控制在一秒钟两滴的速度,这水声听起来就像十六七岁的我,年轻,矫健,兴致勃勃,勇往直前,滴,滴,滴,滴,来不及看清什么,来不及后悔什么,细细密密的日子就这样快速地过去了;稍慢一些,就像中年的我,矜持,沉稳,稍作停留,但也来不及多想,被身后一大摊琐事杂务推着向前;再慢一些,那就是老年的我,慢慢地渗化出来,汇拢,凝聚,像一颗盈盈欲滴的泪,又像一颗思维的结晶体,饱满,丰硕,而后,”咚“的一声,落入耳膜,凝重、庄严,掷地有声,像一句古代的誓言。
这滴水的声音,是存在的宣告。而后,一切又归至于沉默的虚无。
你说,这一条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由多少颗这样微弱而真实的水滴汇成的呢?生命投入时间的长河,如一滴水跃入无边的汪洋。世间万物的历程,又与一滴水的生命有什么不同?我常常无言以对,滴水的责问。
这滴水工夫,地球上,抑或宇宙间正上演着多少出剧目呢?这滴水之舟,究竟能承载多少的笑与泪,悲与喜,生离与死别一滴水,谁都可以掬之于掌心,然而,谁也无法掂出一滴水的分量,谁也无法将一滴水永远留住。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唯有滴水声,如珠玑,如佛音,点点滴滴落心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水滴,石穿,更何况是脆如蝉翼的生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有多少智者,倾听滴水之声,浊心因此而明净,他们顿悟后的长叹落在历史之河中,激起滴水的层层回音,至今不绝如缕。
漫步田野,一颗颗露珠正凝于叶尖。无色,无声。一忽儿,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光芒四射。露珠们开始闪烁不定,窃窃流声,如忽明忽灭的萤火。光线慢慢移过来,移过来。在一个恰当的角度,聚集。瞬时,灵犀一点,心领神会,回应着阳光的这滴水珠便折射出炫目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雍容富丽,金碧辉煌,如梦如虹……与平生的素朴纯净形成反差。
任何生命拥有的色彩它都拥有,一切大红大绿、大喜大悲,都消融其间,默默包涵,而自身却是剔透无比,通体明亮,这是一种何等气度的生存智慧?甚至,这一滴水的华美比之一颗罕世的钻石更无价,因其转瞬即逝,而更富有灵性,富有生命的绚丽的喧嚣,因而,美得异常触目惊心,无与伦比。
或许,这一滴水一生的期待,只为了这瞬间的辉煌?此时,谁敢鄙视,谁敢漠视,这一滴水的存在?此时,谁还能说,无色与沉默是一种苍白与单调?无色是白色,沉默是绝响。也许,人的一生,还不够用来守望滴水升腾为云的历程,但我不能不信奉这滴水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