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曼殊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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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信(2)

星洲一别,于今三年。马背郎当,致疏音问。万里书来,知说法不劳,少病少恼,深以为慰。

《燕子笺》译稿已毕,蒙惠题词,雅健雄深,人间宁有博学多情如吾师者乎!

来示所论甚当,佛教虽斥声论,然楞伽、瑜伽所说五法,曰相,曰明,曰分别,曰正智,曰真如,与波弥尼派相近。《楞严》后出,依于耳根圆通,故有声论宣明之语。是佛教亦取声论,特形式相异耳。至于应赴之说,古未之闻。昔白起为秦将,坑长平降卒四十万;至梁武帝时,志公智者,将斯悲惨之事,用警独夫好杀之心,并示所以济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陆道场,凡七昼夜,一时名僧,咸赴其请,应赴之法自此始。检诸内典,昔佛在世,为法施生,以法教化,一切有情,人间天上,莫不以五时八教,次第调停而成熟之,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灭度后,阿难等结集三藏,流通法宝。至汉明帝时,佛法始入震旦,风流响盛。唐、宋以后,渐入浇漓,取为衣食之资,将作贩卖之具。嗟夫,异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落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与而不取之谓。今我以法与人,人以财与我;是谓贸易,云何称施?况本无法与人,徒资口给耶!纵有虔诚之功,不赎贪求之过。若复苟且将事,以希利养,是谓盗施主物,又谓之负债用。律有明文,呵责非细。志公本是菩萨化身,能以圆音利物。唐持梵呗,无补秋豪。矧在今日凡僧,相去更何止万亿由延?云栖广作忏法,蔓延至今,徒误正修,以资利养,流毒沙门,其祸至烈。

至于禅宗,本无忏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但无益于正教,而适为人鄙夷,思之宁无堕泪!至谓崇拜木偶,诚劣俗矣。昔中天竺昙摩拙义善画,隋文帝时,自梵土来,遍礼中夏阿育王塔,至成都雒县大石寺,空中见十二神形,便一一貌之,乃刻木为十二神形于寺塔下。嵩山少林寺门上有画神,亦为天竺迦佛陀禅师之迹。复次有康僧铠者,初入吴设象行道,时曹不兴见梵方佛画,仪范瑞严清古,自有威重俨然之色,使人见则肃恭,有皈仰心,即背而抚之,故天下盛传不兴。后此雕塑铸像,俱本曹、吴(吴即道子),时人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夫偶像崇拜,天竺与希腊、罗马所同。天竺民间宗教,多雕刻狞恶神像,至婆罗门与佛教,其始但雕刻小形偶像,以为纪念,与画像相去无几耳。逮后希腊侵入,被其美术之风,而筑坛刻像始精矣。然观世尊初灭度时,弟子但宝其遗骨,贮之塔婆,或巡拜圣迹所至之处,初非以偶像为重,曾谓如彼伪仁矫义者之淫祀也哉!震旦禅师亦有烧木佛事,百丈旧规,不立佛殿,岂非得佛教之本旨者耶!若夫三十二相,八十随好,执之即成见病,况于雕刻之幻形乎?

“三斯克烈多”者,环球最古之文,大乘经典俱用之。近人不察,谓大乘经为“巴利”文,而不知小乘间用之耳。“三斯克烈多”正统,流通于中天竺、西天竺、文帝玕玛尔、华萝匹等处。盘迦梨西南接境有地名屈德,其地流通“乌利耶”文,惟与盘迦梨绝不类似,土人另有文法语集。入天竺西南境,有“求察罗帝”及“摩罗堤”两种,亦“三斯克烈多”统系也。“低娄求”为哥罗门谛海滨土语,南达案达罗之北,直过娑伽窣都芝伽南境,及溯海濒而南,达梅素边陲,扩延至尼散俾萝等处,北与乌利耶接,西与迦那多及摩罗堤接,南贯揭兰陀等处。“迦那多”与“低娄求”两文,不过少有差别耳,两种本同源也。揭兰陀字,取法于“那迦离”,然其文法结构,则甚有差别。“秣罗耶繿”则独用于摩罗钵南岸,就各种字中,“那迦离”最为重要,盖“三斯克烈多”文多以“那迦离”誊写。至十一世纪勒石镌刻,则全用“那迦离”矣。迨后南天梵章,变体为五,皆用于芬达耶岭之南,即“迦那多”、“低娄求”等。

天竺古昔,俱剥红柳皮(即柽皮)或棕榈叶(即贝叶)作书。初,天竺西北境须弥山(即喜马拉耶),其上多红柳森林,及后延及中天竺、东天竺、西天竺等处,皆用红柳皮作书,最初发见之“三斯克烈多”文系镌红柳皮上。此可证古昔所用材料矣。及后回部侵入,始用纸作书,而柽皮、贝叶废矣;惟南天仍常用之,意勿忘本耳。柽皮、贝叶乃用绳索贯其中间单孔联之,故梵土以缬结及线,名典籍曰“素怛缆”或“修多罗”,即此意也。牛羊皮革等,梵方向禁用之,盖恶其弗洁。古昔铜版,亦多用之镌刻,此皆仿柽皮或贝叶之形状。

天竺古昔,呼墨水曰“麻尸”,束芦为管曰“迦罗摩”,以墨水及束芦笔书于柽皮、贝叶及纸之上。古昔南天,或用木炭作书,尖刀笔亦尝用之,其形似女子押发长针,古人用以书蜡版者。凡书既成,乃用紫檀薄片夹之,缠以绳索,绽文绣花布之内,复实以栴檀香屑,最能耐久。先是游扶南菩提寺,尚得拜观。劫后临安,梨花魂梦,徒令人心恻耳!龙树菩萨取经,事甚渺茫,盖《华严经》在天竺何时成立,无人识之。自古相传,龙树菩萨入海,从龙宫取出。龙宫者,或疑为龙族所居,乃天竺边鄙野人;或是海滨窟殿,素有经藏,遂以“龙宫”名之,非真自海底取出也。

佛灭年代,种种传说不同。德意志开士马格斯牟勒定为西历纪元前四百七十七年。盖本《佛陀伽耶碑文》,相差又有一年之限。吾师姑从之可耳。

中夏国号曰“支那”者,有谓为“秦”字转音,欧洲学者,皆具是想;女公子新作,亦引据之。衲谓非然也。尝闻天竺遗老之言曰:“粤昔民间耕种,惟恃血指,后见中夏人将来梨耜之属,民咸骇叹,始知效法。从此命中夏人曰“支那”。“支那”者,华言“巧黠”也。是名亦见《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经》,证得音非“秦”转矣。或谓因磁器得名,如日本之于漆,妄也。

按《摩诃婆罗多》与《罗摩延》二书,为长篇叙事诗,虽荷马(原译颔马)亦不足望其项背。考二诗之作,在吾震旦商时,此土向无译本,惟《华严经》偶述其名称,谓出马鸣菩萨手,文固旷劫难逢。衲意奘公当日,以其无关正教,因弗之译,与《赖吒和罗》俱作《广陵散》耳。今吾震旦已从梦中褫落,更何颜絮絮辩国号!衲离绝语言文字久矣,承既明问,不觉拉杂奉复。

破夏至爪哇,昔法显亦尝经此,即《佛国记》所云“耶婆提”。今婆罗门与回教特盛,佛徒则仅剩波罗钵多大石伽蓝,倒映于颓阳之下,金碧飘零,无残碑可拓,时见海鸥飞唳。今拟岁暮归栖邓尉,力行正照。道远心长,千万珍重!闻吾师明春移居君士坦丁堡(原译君斯坦),未识异日可有机缘,扁舟容与,盈盈湖水,寒照颦眉否耶?

一千九百十一年七月十八日

曼殊沙禅里

复萧公(4月·上海)

萧公足下:

佛国归航,未见些梨之骑;经窗帘卷,频劳燕子之笺。猛忆故人,鸾飘凤泊。负杖行吟,又唏嘘不置耳!

昨晤穆弟海上,谓故乡人传不慧还俗,及属某党某会,皆妄语也。不慧性过疏懒,安敢厕身世间法耶?惟老母之恩,不能恝然置之,故时归省。足下十年情性之交,必谅我也。

拜伦诗久不习诵,曩日偶尔微辞移译,及今思之,殊觉多事。亡友笃生曾尼不慧曰:“此道不可以之安身立命。”追味此言,吾诚不当以闲愁自戕也!

此次过沪,与太炎未尝相遇。此公兴致不浅,知不慧进言之缘未至,故未造访,闻已北上矣。

今托穆弟奉去《饮马荒城图》一幅,敬乞足下为焚化于赵公伯先墓前,盖同客秣陵时许赵公者,亦昔人挂剑之意。此画而后,不忍下笔矣!

曼殊顿首顿首

复某君(8月·日本)

曼殊再拜敬复:

两辱手书,兼君家阿玄将来珍贶,谨拜登受!感激在心,罔有捐替!所约弗克应赴,谓山僧日醉卓氏垆前,则亦已耳!何遂要山僧坐绿呢大轿子,与红须碧眼人为伍耶?

七夕发丹凤山,鸡鸣经珠帘瀑,旁午至一处,人迹荒绝,四瞩衰柳微汀,居然倪迂画本也。草径甚微,徐步得小丘,丘后有湖,寒流清泚。有弄潮儿,手携银鱼三尾,口作笛声,过余身畔,方知为濒海之地。问:“是何村?”曰:“非村落。湖名‘玉女’。”余直译之曰“玉娘湖”,博君一粲。

即日趁渔船渡沙陀江。初九日到樟溪,策马,马频嘶而行,顾望崦嵫,凄然身世之托。初十日至枫峡,颇类吾乡崖门。十一日小病,逆旅主人伺余甚殷渥,似怜余蹭蹬也者。黄昏,于萧疏篱落间,闻英吉利女郎歌奎迦诗人槐特《秋风鸣鸟》之词,其音淑媚无伦,令人触感兴悲。土人言:“去此十馀里有古刹,缔造奇特。”如病不为累,当往一观。

属觅之书,已函托波斯顿友人代购。拙著《梵书摩多体文》,已为桂伯华居士签署,明岁宜可出版。

日食摩尔登糖三袋,此茶花女酷嗜之物也。奉去小影,见其眉目,可知狂放如故。

九月可至香港。碧迦君相见否?久不寄笺,惧增伊郁耳。

复某公(6月22日·盛泽)

曼殊再拜敬复

某公阁下:

去岁自南东渡,劳公远送于野。今得广州书,复承远颁水晶糖、女儿香各两盒,以公拳挚之情,尤令山僧感怀欲泣。别后悠悠行脚,临水登山,每欲奉寄数行,聊证心量。而握管悲从中来。嗟夫!三复来示,知公固深于忧患矣!庄生云:“水中有火,乃焚大槐”,今之谓也。

故交多速衲南归,顾终于无缘一返乡关。四月三十日从安徽过沪,风雨兼天。欲造访令亲,探问起居,亦不可得。与公晤会之期,尚难预定,凄恻其何能已耶!

区子固非离经叛道之人,然此时男子多变为妇人,衲只好三缄其口。昔人云:“修其天爵,而人爵随之”,见时还望以此言勖之。

衲重五前三日偕燕君行抵舜湖,风景秀逸。一俟译事毕业,又重赴迎江寺,应拂尘法师之招。东行须游泰山之后始定。令弟何时渡英?如行期已决,衲有介绍书三通付之。燕君亦于秋间往合众国惠斯康新大学重攻旧业,可时相通问。未生养疴日本。图书馆事无从而知。闻文澜阁藏书已尽移于图书馆。广雅藏书无恙,但未闻有图书馆之设。使粤人多读圣贤之书,吾公亦有意于此乎?某公盛意,衲惟感篆于心,丁此四维不张之世,尤得道义之交如两公者,此生慰矣!夫复何求?

五月十八日

复柳亚子(1月23日·东京)

亚兄足下:

联接两笺,深以为慰!大久保书,被洪乔投向石头城下矣。

病骨支离,异域飘寄,旧游如梦,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医生大吃年糕,故连日病势又属不佳。每日服药三剂,牛乳少许。足下试思之,药岂得如八宝饭之容易入口耶?

京都虽有倚槛窥帘之胜,徒令人思海上斗鸡走马之快耳。今晨天气和朗,医者诫勿出外,欲一探儿时巷陌不可得也。

尽日静卧,四顾悄然,但有梅影,犹令孤山、邓尉入吾魂梦。伏望足下无吝教言,幸甚,幸甚。

佩君无恙?

十二月二十六日

阿瑛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