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术:辨明真假君子
二龙山作为梁山日后最大的一家分公司,尽管没有和宋江日后分庭抗礼的本钱,但在影响宋江先生制定发展路线上,却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日后宋江当众提出招安政策之后,我们会更加确信这一点。武松此时,左右为难。一边是自己结拜的大哥,当年宋江雪中送炭,让武松至今能感受到宋江的余温。一边是侠肝义胆的鲁智深,一起共事两年,他深知鲁智深为人,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杨志默然无语,他这个官迷,早就期望加入宋江提出的招安团队,现在如愿以偿,又不能顾忌鲁智深的个人感受,只有装聋作哑了。鲁智深对此,并非一无所觉,从他上山的那一个瞬间,他就发现,气氛有一点异常。
这个异常,来自他曾经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护送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林冲!按理说,鲁智深上山,林冲见到阔别多年的恩人,应该泪眼婆娑,相诉一番别离之苦,重温这次相聚之情。
可是,林冲没有,林冲的表现实在是太客套了。俗话说,就是见外!书中说,鲁智深上山后,开始跟各位好汉握手寒暄,就在这么个热闹场面,林冲同志从报恩的高度,赞美了鲁智深千里救护他发配沧州的英雄主义精神。
鲁智深对此反唇相讥,他委婉地告诉林冲,哥们儿并不想你,我只是挂念你家中的老婆,你老婆现在有信吗?
得知林冲老婆自杀的事情后,鲁智深内心是相当得纠结,就在场面越来越尴尬的时候,晁盖打破了这一僵局,用和稀泥的办法,将话题转移到他们当年智取生辰纲的美好回忆中。
鲁智深对林冲很不满!鲁智深和林冲相识,是因为兴趣爱好。两人都是武功爱好者,为了共同的兴趣,他们走到了一起。但是,比兴趣和爱好更重要的,是人的价值立场。
鲁智深和林冲因为共同的爱好而结识,却因为不同的价值立场,而分道扬镳。对鲁智深而言,面对强者对他尊严的践踏,他必然起而反抗,因为他甚至不能容忍其他的弱者被欺凌。对林冲而言,面对强者对他人格的凌辱,他必然审时度势,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忍之忍之再忍之。话说林冲发现高衙内调戏她老婆的时候,就充分发挥了忍者神龟的窝囊精神,发现对方是高俅干儿子之后,他完成了对对方从动作打击,到怒目而视的转换。这一幕,都被鲁智深看在眼里,他觉得这兄弟太窝囊。鲁智深因此提出了自己的赞助计划——我帮你打这厮!林冲立刻拒绝了这一非现实主义想法,他从保命全身,委曲求全的立场出发,充分论证了打高衙内的不可行性,并最终说服了鲁智深,让鲁智深对他的窝囊安之若素。
林冲当时肯定想不到,在他被发配到沧州的时候,鲁智深就是用这种非现实主义精神,将他从死亡的边缘中拉了回来。
那一刻,林冲作何感想?不错,有网友认为,林冲的老婆被高衙内侮辱,真正要声讨的是高衙内。但是,当我们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被高衙内调戏的命运时,我们是安之若素呢,还是起而反抗呢?高衙内自然让人鄙视,可林冲的表现,你能瞧得起吗?
当然,林冲的遭遇,其实也是专制社会下绝大多数人的遭遇,因为没有制约的权力,必然会将人性的恶无限放大。当抢劫、强奸后,没有人追究的时候,我们不能仅仅关注个案,我们更应该反思这种放大人性之恶的游戏规则。
这种规则不改变,高衙内就会如雨后春笋,他们不但后继有人,还会蓬勃发展,赶超世界先进水平。
改变这种规则的力量,恰恰不能靠林冲这样安之若素的反应。一个社会,如果仅仅是林冲和高衙内这两种人构成的时候,就无法避免这样的轮回。
所以,我要赞美鲁智深这种非现实主义精神,在他的价值谱系里,有比世俗利益,甚至自己生命更尊贵的东西,他在关键时刻,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捍卫道义!
实际上,林冲未尝不是高衙内。比如,在曾经被林冲接济过的李小二眼里,林冲可不窝囊:“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李小二当年也曾偷偷摸摸,不算是省油的灯,后来跑到林冲发配的地方,开了一家酒店。他都这么看林冲,普通的老百姓得多怕林冲。
林冲登峰造极的无耻表现,在他发配的那一刻,表现得更加全面。高俅陷害林冲之后,林冲被发配沧州。那一天,林冲和家人道别。林冲是这么跟老婆说的:“我一是担心高衙内继续逼你,到时候你贞洁不保;二是你保持了贞洁,我远去沧州发配,也耽误了你的青春。所以,咱们离婚好了!”在被他丈人张教头批评了之后,林冲的话露出了一点真实的痕迹:枉自两相耽误!
言外之意,不只是我担心耽误老婆的青春,我也担心我自己被耽误啊,我还需要活下来,继续委曲求全,幸福生活呢!
为了离婚,林冲继续补充说明,你们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是回来,也不跟老婆你相聚了!
这哪里是离婚,这分明是撇开和老婆的家庭关系,所谓我为离婚狂,古今真非林冲莫属!
林冲老婆听后,哭天抢地,这个女人,有情有义,她不但拒绝了高衙内的凌辱,还对即将发配的林冲,寄予了厚望。
此时,她不明白,为什么林冲要跟她离婚呢:“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在看到休书的时候,她明白了: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更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某年年某月某日。
她明白了,所以她哭了。这个女子最后自杀而亡,未尝不是对林冲失望的表达。林冲和他老婆,真的很不般配!一个是人高马大的懦夫,一个是柔弱无骨的巾帼,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走到了一个家庭里。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此!
鲁智深当时可能不明就里,在救下被董超、薛霸押送的林冲时,他这样说:“兄弟,俺自从和你那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那时,鲁智深救林冲,是因为林冲的兴趣和爱好,他们因此成为兄弟。如今,两人相见之日,鲁智深却并未兄弟长,兄弟短,关心的是林冲的老婆,显然,他日后打听出更多的信息——林冲不是一个男人。而那个刚烈如斯的女子,则真的让侠肝义胆的鲁智深念念不已。
像鲁智深这样的人,对林冲恩厚,情薄!林冲为什么对鲁智深这么见外?显然,他在利害选择中,不想跟鲁智深走得太近!
鲁智深也不是不知道,林冲是一个靠不住的人,要想在梁山站稳脚跟,得找自己真正的兄弟。
这个兄弟,就是他现在思念不已的史进。
权术场中处变不惊的鲁智深
三山聚义,一起并入梁山集团总公司发展后,鲁智深先生不禁想念起远方的好兄弟。这个兄弟,当然不是林冲,乃是史进。
鲁智深告诉宋江:
“智深有个相识,是李忠兄弟徒弟,唤叫“九纹龙”史进,见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和那一个“神机军师”朱武,又有一个“跳涧虎”陈达,一个“白花蛇”杨春,四个在那里聚义。洒家尝思念他。自从瓦官寺与他别了,无一日不在心上。今洒家要去那里探望一遭,就取他四个同来入伙,未知尊意如何?”
史进,梁山好汉第一个出场人,少年英雄,风度翩翩,为了满足广大女青年的审美倾向,他在身上纹了九条龙,所以人送外号“九纹龙”。
笔者好奇的是,早在二龙山聚义期间,鲁智深为什么不把史进同学发展到自己的组织体系当中,而要在上了梁山之后,才忽然想到呢?
答案是:鲁智深并不甘心在梁山做宋江的下酒菜,他有自己的想法。此时此刻,史进乃少华山的当家人,手下也有千八百个兄弟,如果史进上山,鲁智深是他的组织介绍人,自然也算二龙山集团制约宋江的一股力量。另外,史进不上山,鲁智深躲在少华山,继续自己自由自在的匪徒生活,也算得偿所愿,何必要跟一心想招安的宋江混呢?鲁智深救林冲,得罪的是高俅!史进同学不能被朝廷欣赏,也是因为高俅!
两人,既有往日的战斗感情,也有导致不能加入主流社会的共同敌人,他们一拍即合。
宋江对这样壮大个人组织的想法当然很不高兴,但是一来二龙山人马刚上山,如果现在就不给鲁智深的面子,难免让二龙山人马军心不稳;二来你鲁智深虽然在史进那里有面子,未尝我不能把你的面子抢过来。
所以,宋江回应说:“我也曾闻得史进大名,若得吾师请他来,最好。虽然如此,不可独自行,可烦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为了对付鲁智深此行有变,宋江明着安插了武松,暗中,他也安排了一个人!来到少华山后,鲁智深很快从少华山原一把手,现任二把手的朱武那里获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史进被捕了!捉拿他的人,乃是当朝太师蔡京的学生——贺太守!原来,北京一位叫王义的画匠及其女儿在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还愿时,被贺太守抢走了女儿,还把王义这个丈人刺配边疆。在王义被公差押送时,史进发现,世界上还有这么“孝顺”的女婿,因此救了王义,并且将两个公人杀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朱武等人并没有意见,他们希望贺太守把这一事件理解成少华山的常规业务。但是史进并不满足这一点,他要证明给贺太守看:少华山不仅仅是负责抢劫的,对官员不法事件,也很有兴趣干预。
因此,史进提出了诛杀贺太守的想法。朱武等人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他们从官府人多势众,山寨武力不济的角度,逐层分析了诛杀贺太守的想法太过天真。史进表示能够理解朱武的苦衷,并一个人单挑贺太守去了。
朱武告诉鲁智深:“直去府里要行刺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见监在牢里。又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我等正在这里无计可施!”朱武等人并非无计可施,他们不可能不清楚,鲁智深同学会支持史进,而鲁智深不是一个人,他以前是二龙山的老大,现在是梁山的主要领导人,会没有办法吗?
原因在于,他们并不想去大公司发展,他们喜欢自己在少华山自由自在的生活!鲁智深得知史进被捕的消息后,勃然大怒,在他的视野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跟他如此相像。那就是,锄强扶弱,不惜性命!
史进为什么敢去单挑贺太守,因为他希望,任何人都无法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金钱去凌辱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
成为一个英雄,仅仅有是非判断还不够!鲁智深和史进都是英雄,因为他们都愿意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不惜用生命去捍卫!
这种情怀就是古人所谓的侠义。
鲁智深因此拒绝了朱武所谓的“酒席”,武松所谓的“梁山人马”,他跟史进一样,只身一人冲出了少华山,他要向贺太守讨一个公道!
很快,江湖上传来鲁智深被捕的消息!面对贺太守,鲁智深充分发扬了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对贺太守的形象进行了名副其实的认定:你这害民贪色的直娘贼!你敢拿倒洒家。然后,鲁智深再次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告诉贺太守,我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我死也与史进兄弟一处死,倒不烦恼!能跟史进一起死,都这么高兴,鲁智深太看重史进了。首先他设身处地地帮助贺太守认识现在的危险处境:只是洒家死了,宋公明阿哥不与你干休!而后他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为贺太守走出官场误区,奔向金光大道指明了方向:你只把史进兄弟还洒家;玉娇枝也还了洒家,等洒家自带去交还王义;你却连夜也把华州太守交还朝廷!
鲁智深对史进,是君子之交。临危之际,不但舍命相救,而且无怨无悔。史进一生能交到鲁智深这样的朋友,足矣。
相形之下,武松是有愧意的!鲁智深为朋友只身犯险,武松眼睁睁看着他去了,却没有魄力出手相救!武松懂得利害得失,懂得审时度势:“我两个来华州干事,折了一个,怎地回去见众头领!”武松在关键时候想到的是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或者说是面子。好在,宋江为了密切关注鲁智深一行,还派下了自己的另一名心腹。
这个心腹,在关键时刻再次派上用场,他的出现,不但让武松对宋江既爱又恨,也同时将引荐史进上山的任务,从鲁智深手中夺了过去,而是由宋江同学代替大家完成。
宋江这一招,你可以说是李代桃僵,也可以说是层层布控!总之,把武松和戴宗两个棋子放出去,这盘棋就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转机!
年少轻狂的苦果
共同的目标,不是聚集战斗伙伴,就是瞄准竞争对手。共同的做人境界,只产生合作关系,他们不但不会竞争,还会同生共死,相濡以沫。
鲁智深和史进,是同一个境界的人。他们为了心中的正义,愿意在危机的时刻放弃自己的生命!正因为如此,鲁智深打死了镇关西,史进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庄园。不同的是,鲁智深无家无口、别无长物;史进年少俊美、家大业大。和很多梁山好汉不一样,史进出场的时候,还是一个未成年。当时,他的母亲死了,按照史进父亲的介绍,这并非正常死亡,是被史进不停地练武,活生生气死的。小说里面是这么描写史进给人的第一印象:“当日王进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史进在练武领域,不但勤奋,而且颇为专心:忘娘!要知道,此时,他母亲已经被他练武气死了。史进依然痴心不改。这是一种什么境界,一种忘记亲娘的境界!在少年史进眼中,除了习武,他并不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史进是一个武痴,这延缓了他成长的脚步。史进的父母是大地主家庭的负责人,他们都深知,史进走上这条路,是危险的,是败家的,是容易惹火烧身的。但考虑到史进这种忘记亲娘的练武境界,一旦发展到忘记亲爹的练武境界,不就麻烦了?
他父亲因此放弃了对儿子的人生规划,任凭这个孩子习武为业。在八十万禁军总教头王进出现之前,史进尽管多方拜师求艺,但依然起色很小。在王进出现之后,事情却变了。王进和林冲、徐宁不一样,他不但是禁军教头,而且是禁军总教头!在王进的悉心指导下,仅仅半年的时间,史进便从花拳绣腿发展成了名副其实的武林高手。
这说明一个问题:一个人想有所成就,没有忘爹忘妈的精神不行,当可以将爹妈都弃之不顾地去追求一个东西的时候,就真的聚精会神、专心致志了。
王进走后,史进的父亲寿终正寝。现在,一个武林高手,要独立面对人生的若干问题了。
在得知自家门口少华山上有三个土匪为非作歹后,史进怒了。根据他的部署,史家村村民装备齐全,搞的跟正规部队似的。
很快,三个好汉出于发展需要,就准备下山抢点东西了。他们分别是:“神机军师”朱武,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郄精通阵法,广有谋略;陈达,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杨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
按照陈达同志的个人想法,史家村虽然戒备森严,还埋伏着史进这样的高手,但必须有勇气将对方拿下来。
的事实证明他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而且还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少年英雄。天有不测风云!活捉陈达的那一天,也是史进走上亡命天涯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