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朱新建,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那时候刚考上大学,青春得不像个话。有一天,他来到我家,送了一本小画册,大家就算认识,成了朋友。说过些什么话,记不清,他怎么来的,也记不清。能记住的是那本小画册,江苏少儿出版社出版的,画的是《皇帝的新衣》。这样的小画册出版社出过许多,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一本。朱新建画的皇帝,穿了个小红裤衩,大约这就是时代特色,我们都知道皇帝他老人家,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穿,可在当时,你还真不得不给皇帝穿点什么。
很快,时代风气变化了。思想解放,皇帝的小红裤衩,说脱,也就脱了。在首都机场画《泼水节》的袁运生到南京来办画展,做讲座,把偌大的一个南京师范大学,弄成了乱哄哄鸡犬不宁的大码头。那几天,到处都是形迹可疑的年轻人,穿喇叭裤,留长头发,哼邓丽君的歌曲。我们一伙人正折腾一本民间刊物《人间》,我和朱新建混迹其中,既不想管事,又多少要跟着瞎起哄。反正在哪儿都是碰头见面,哪儿乱,就在哪儿捣乱。天天赶过去凑热闹,拜见张三,幸会李四。我又不是画画的,对画的好坏也弄不明白,听袁运生说教,完全是因为熟悉朋友都去的缘故。
袁运生能获得年轻人的欢心,与《泼水节》上的裸女被禁有关。什么玩意儿一禁,年轻人心目中立刻有很大反响。我们这伙人有画画的有写小说的,美术院校已开始裸体写生,画画的没事喜欢说这事,写小说的听着心里痒痒的。有一天,朱新建拿了一大叠写生稿给我们看,画的都是裸女,有鼻子没眼睛的,一个个全夸张变形,我们觉得奇怪,议论纷纷,说怎么都是这副腔调。自恃懂点画的,便说这是马蒂斯风格,是有来头,而且来头还不小。又说那不叫写生,是速写,是快速的写。别人写生,一节课至多画一两张,他一节课就可以画一大叠。
那一阵我正恶补世界美术史,到处跟人借画册看,知道了一点现代派皮毛,又仗着有好几位画画的朋友指点,并不觉得朱新建的写生稿有什么特别的好,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不好。不知道朱新建对我是什么态度,说老实话,当时大家并不太关心对方,他不留心我的小说,我也不在意他的画。都是刚起步,年少气盛,很多事都还不明白。心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相信他是个好的画家,起码以后会是。如果当初的交友还有什么功利心,那就是你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友谊,多少能给对方一些事业上的促进。我们乐意成为对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人玩什么鸟,他喜欢画,我喜欢写,干的事不一样,行当不同,追求的艺术趣味却差不太多。
说白了,画画也好,写小说也好,都只能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做,有什么样的感觉,就有什么样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朱新建很勤奋地画,我老老实实地写,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远。虽然一个城市里住着,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我心里常常惦记他,也常常听朋友说起他。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传说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离谱。反正是皇帝的小红裤衩一旦脱了,就不可收拾,从此以后,很少再穿上。有个好朋友说起朱新建,说他的画真他妈的“色”。这个色,是很赞赏,是极度的赞赏,那意思就是看了他的画,感觉还真有点不一样。感觉是个说不清楚的东西,得心里真有才行,反正我喜欢他的画,老想到他那里去看上几眼,学习学习。有一阵,还看到他的书法,自然是画画的风格,与书家的字相比,别有奇趣。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字就像小孩子看皇帝新衣的目光一样,单纯天真,不掺任何假。
朱新建曾送给我父亲一张画,是个小和尚。父亲跟我一起欣赏,一边把玩,一边嘀咕,说他画的裸体女人最有意思,为什么偏偏要送这么一张给我。我笑着说,画以稀奇为贵,都不穿衣服,穿衣服的就珍贵了。父亲也笑,说这话也对,穿衣服就穿衣服吧,这小和尚的一袭袈裟倒别有深意。
不能说把皇帝的小红裤衩脱掉,是朱新建一个人的功劳,但是他确实开了风气。小裤衩的有无之间,实在是一种大学问。有一年看画展,所谓“新”字当头的,还用什么“文人”和“水墨”出来点缀,声势浩大,很有些江湖气。我匆匆而过,可惜许多人物画,都一个味道。对画界的事,我不想多说,不过坐实了要说有些画是学朱新建,也没什么大错。所幸画展中没有朱新建在凑热闹,真是可喜可贺。武侠小说中有一种境界,叫孤独求败,朱新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想来也是去之不远,对今天的画风应该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无可奈何花落去,我想有些人,我们自然是不愿意与之为伍。现实生活中,《皇帝的新衣》仍然还在上演,大家仍然喋喋不休,继续为皇帝的新衣大唱赞歌。
我第一篇小说中的插图,是朱新建画的。对我,这是第一次,当然记住了。在朱新建,未成大名的时候,反正是经常帮人画插图,画了也就画了,不会往心上去。如今是不是悔其少作,我说不准。那天在电话里聊天,说起当年的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快要三十年,我们显然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