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时,离学校不远,有个十竹斋。郭沫若题写斋名,那年头经常念叨主席诗词,都知道喜欢唱和的郭老。一直觉得这名字怪,正处于“文革”中,店铺门板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从外边走过,能看见挂着的字画,有人在裱画,摊大案板上一层层乱抹。
那年头,十竹斋与修自行车的车行,与卖旧货的信托商店,与沿街的小饭馆和丧葬用品店,并没太大区别。我们这些孩子并不知道何为艺术。几十年后,玩篆刻的孙少斌兄随手给了张名片,上面印着十竹斋字样,我的回忆立刻又回到少年。
十竹斋的历史和辉煌,曾经不比北京荣宝斋逊色。多年以来我一直懊恼,恨年少时无所事事,大好春光白白耽误,没有学习书法和篆刻。要是能到十竹斋当个学徒多好,后悔已来不及,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的祖父能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也能篆刻,可惜他并不赞成我们学这些。为什么这样,至今想不明白,五四一代的老文化人,都这态度,譬如鲁迅也是这么认为。
萧娴老人让少斌刻过一方“不食鱼”的闲印,正好他也不喜欢食鱼,老太太很高兴,说自己终于有了传人。生于1948年的少斌,“文革”那年十八岁,他的过去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从这时候开始,正经八百学习篆刻,拜师南京博物院的王敦化先生。他的学艺生涯,其实与十竹斋并无瓜葛,他这岁数,生长在红旗下,“文革”中无非当知青,进工厂,能混进了十竹斋,也是后来。
人生一世,说到幸福,莫过于年轻时喜欢,终身可以从事。就像陈丹青当年迷上画画,为了亲近艺术,可以进一家小工厂,在骨灰盒上作画。少斌年纪轻轻便与篆刻较上了劲,下乡当农民,进钢铁厂当工人,这些经历都无法阻拦求艺步伐。追求艺术的最大好处,妙在无处可寻,不仅能够忘情投入,打发无聊之人生,而且与时俱进弥觉其甘,越老辣,越能发扬光大。
“文革”耽误许多年轻人,偏偏成全了少斌。因为篆刻,他有了与别人不一样的生活。因为喜欢,因为入了门,即使在文化的大沙漠,也能不被耽误。当然,“文革”那样的灾难,有一次已足够。
少斌的刀下功夫十分了得,从艺四十余年,出神入化,达到很高境界,说称雄一方也不为过。篆刻无数,他的一本印谱,收录为宋文治父子的治印,居然有二百多方。宋氏父子都是著名画家,少斌的印和他们的画天作地合,成为南京艺坛一道风景线。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不由得想到了老上海的篆刻名家陈巨来,他就曾为吴湖帆刻过近一百方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