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回来以后,郜子达在焦躁不安中终于等来了他要的结果。所不同的是,教育局副职的那个位子终就没有给他,给他的是人文学院的党委副书记。
走马上任那天,院办通知各位院领导和各处室负责人到会议室开会,欢迎新任院领导郜子达。接到通知,该来的人陆续到了,围坐在会议桌的下方,一边等一边聊。组织部通知的是九点钟,而十点钟了还没有来,有人就不耐烦了,说:“这到底来不来呀,我们没事干,也不能就这么被晾啊!”
“领导就是领导,”另一位说,“来得比你早,那还算是领导吗!”
倪布然作为人类学研究室的负责人,也在欢迎队伍当中,他听着大伙的话,想着那个郜子达,心里总觉不是滋味。
十点多种,从窗户里观察动静的人说他们来了,庄院长便起身往外走,几个副院长也跟着出去,下楼去迎接。不一会儿,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带着郜子达,在庄院长和几位副院长的陪同下,上楼向会议室走来。他们进了会议室,大家七上八下地站起身,七零八落地拍了拍巴掌。庄院长带着他们走上主席台,按事先排好的位子坐下来,他向下面打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就安静了下来,庄院长说明组织部的来意,那位副部长就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们是来送郜书记的。”接着,他从他的随从手中接过一份文件,念了起来。那是市委的一份任命书和郜子达同志的简历。任命书是格式化的,该同志任何职务,新的工资标准从何时起执行,简捷明了,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而就是这几十个字的通知,使郜子达从从一个科级干部一跃成为副县级干部,你说值钱不值钱?简历差不多也是程式化的,姓甚名谁,是男是女,何种民族,何年何月在何地参加工作,曾经在什么部门任过何种职务。这些介绍完了,接着介绍道,“郜子达同志政治思想坚定,具有较高的理论水平和文化水平,工作能力强,经验丰富。”
倪布然听到这里,心中窃笑,说他什么都勉强说得过去,说他“具有较高的理论水平和文化水平”,就有点讽刺意味了。别人不说,不知他本人听了,作何感想。了解他的人,谁不知道他是膏粱子弟,不学无术之徒呢!如今官升大了,这学问也自然长高了。他无法预测今后会怎样面对这样一位顶头上司。
副部长表扬了一番,接着说道:“希望郜子达同志和大家搞好团结,也希望在坐的各位支持郜子达同志的工作,共同把学院的工作做得更好。”
念完任命书和简历,庄院长致欢迎词,之后,郜子达做表态发言。他看了一眼下面的倪布然,倪布然也正在看他,四只眼睛两两相对,一双在台上,春风得意。一双在台下,感慨万千。郜子达翻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他念得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时地看一眼台下的倪布然,心想,这位昔日的老大哥,乌酉市一号人物的秘书,如今业已成为他的部属,不知这位才华横溢的学者,如何在他的麾下展示他的才华!
郜子达的表态发言结束后,整个欢迎仪式也就结束了。
之后,郜子达当他的副书记,倪布然做他的学问。倪布然本想就这样,谁做谁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可有天学院办公室薛主任和艾妮到他这里来。他俩坐下后,薛主任拿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他的房间,好像其中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似的。
“倪主任和郜书记真有缘份,原来都是市委办公室的秀才,如今又到一起共事了,真是难得。”薛主任没话找话。
“哦,这可不一样,”倪布然回答道,“如今人家是我的领导了。”
“各有千秋,”薛主任说,“行政职务上你虽然是郜书记的下属,可你的学术研究成就斐然,在人类学研究领域算是知名学者了。”
倪布然敏锐地感觉到,薛主任是有什么事要给他说,而且可能与新来的这个党委副书记有点儿关联。于是他勉强笑笑,说:“薛主任有什么指示就明示,用不着拐弯抹角的了。”
薛主任不自然地笑笑,给艾妮使了个眼色,艾妮也冲倪布然笑笑:“有件事薛主任想和你商量商量,又觉得开不了口,这不,把我推到前头来做挡箭牌了,真是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说!”倪布然大度地说。
“是这样,”艾妮看一眼倪布然,平静地说,“你看郜书记过来以后,院里腾不出办公室来,院里的意思是,能不能从你门室里暂时让出一间,以后再慢慢地调整。”
倪布然看了一眼薛主任,心想,人类学研究室,除了一间大办公室,再就是他这间了。要让室里让出一间,实际上就是让他腾出这间来。他看看薛主任,又看看艾妮,他立刻明白了,说是商量,实际上,薛主任是来通知他院里的决定,还拉了个说客艾妮。他是同意得腾,不同意也得腾。他想了想,觉得这也有点儿欺人太甚,就有点儿不好气地问:“我的隔壁不是有一间空的吗,你给他用不就行了吗,干吗非要学术研究室的房子不可呢!”
“你别多心,”薛主任赶忙说,“这也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嘛!”
艾妮看着这样,圆场道:“就像你说的,在你的隔壁有间空的,你这间再腾出来,好掏出一个套间来呀!”
“这当了领导,就非要套间不可呀!”倪布然有点忿忿然地说。
“院领导都是套间,”薛主任有点委曲地说,“谁少一间,都吃罪不起,倪主任还是体谅一下我们办公室的苦衷。今后一旦腾出来房子来,一定还给你,有你的老同学作证,我决不食言,你看如何?”
倪布然看他俩为难的样子,说道:“我也就随便这么一问,没有要为难你俩的意思。”接着他说,“古人云,‘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对一个做学问人的来说,有一间陋室,一张桌子足矣!”他对薛主任说,“你说吧,什么时候腾?”
“当然是越快越好,如果你方便,这就找两个人来,帮你收拾,让他们给你搬。”薛主任有点喜出望外的样子。
“好吧,他们可以来了。”倪布然无可奈何地说。
倪布然把他的房间腾了出来,搬到研究室的大房间里,和他的同行挤在一起。他腾出来的那一间,第二天就开进了装璜公司的员工。他们将这间与隔壁之间打开一个门,就成为一个套间。之后,瓦工、木工、油漆工全副上马,叮叮当当地全面装修起来。闹得隔壁的倪布然无法正常工作。于是,他下了楼,站在孔子的汉白玉雕像前,望着圣人充满智慧的面孔,心潮难平。这位中华文化的奠基人,他一生都追求真理,追求建立一个理想社会。他的思想和品德对中华民族的性格和气质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也正是这位圣人,他所鼓吹的“三纲五常”和终其一生所推行的“礼制”,为统治阶层所推崇,为官本位思想的形成提供了理论基础,并深深地扎根于中华大地,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渗透到中国人的骨髓里,成为历代统治者推行愚民政策的帮凶和工具。
他望着圣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楼上叮叮咣咣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他想,如果孔子有灵,知道楼内所发生的事,不知作何感想?是为维护了他的三纲五常而高兴呢,还是为一个学者的被欺侮而沮丧呢?
他这样想着,弯下腰,向孔子雕像深深地鞠了一躬,便信步走出办公区,沿着石子小路来到校园的景观区内,顺着小溪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这里的花草树木。时下到了秋天,不时的有几片黄叶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溪水中,摇摇晃晃地慢慢向前漂去。
这样走着,不觉已经到校园门口,出了校门,一辆出租车在他的身旁嘎然停下,车上下来一位女士,一看,是叶冰清,她向他微笑着,却把目光投向他的身后,随后问道:“你俩站在这儿干吗呢?”
倪布然不禁向后看去,却原来是艾妮,不知什么时候她也跟了出来。艾妮是受人之托陪薛主任去当他的说客的,过后有点儿内疚,总想找个机会跟他解释解释。这会儿见他闷闷不乐地下了楼,就跟着他出来了。倪布然冲她笑笑,转身对叶冰清说:“楼上闷得慌,下来走走。”
艾妮知道他这话一语双关,就说:“我也出来散散心,这么巧碰上了叶大记者。不妨找个地方坐坐,一块儿解解闷。”
“哦,原来你俩不是一块儿出来的呀,我以为你俩是约好了的呢。”叶冰清调侃道,“如果你们是约好的,我回避。如果都是不期而遇,我正好找倪大学者了解点情况,顺便再打点秋风什么的,何乐而不为呢!”
倪布然笑笑,抬手看看表,快到下班时候了。于是他给沈惠贞打了个电话,说他不回家吃饭了。之后,三人上了车,商定了一个地方,就去了。
他仨在郊区的一家小餐馆门口下了车,进去,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来,要了几个小菜和几听啤酒。倪布然打量了一下餐馆,它虽小,但还算洁净。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一个小牌子,不禁哑然失笑。她俩问他笑什么,他就把它拿给她俩看,她俩一看,也不禁笑出声来。原来那小牌子的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概不赊账。下面有两行小字:你来欠账我困难,我去要账你心烦;不如你来不欠账,我不困难你不烦。
“看来这家小店被欠账欠怕了。”艾妮说。
叶冰清说:“是这样,有些小店都被欠关门了。”
“也真是,你不会不让他欠呀!”艾妮说。
“谁敢呀,”叶冰清说,“这是城乡结合部,开店的大多是附近的村民,欠账的多是乡村的干部,他要欠,你能让他不欠?”
“是吗?”艾妮说,“眼下不是搞治理整顿吗,他们还欠呀?”
“现在好多了,”叶冰清说,“这也是机关治理工作的一项成果。”
“我正要问你呢,”倪布然问,“我出市委也有些时日了,这机关治理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叶冰清说着,从她的包里掏出一份材料,递给倪布然,“这是我写的一篇通讯稿,其中写到了你,你看看合不合适。”
倪布然接过材料,看了看,材料里写到,机关治理工作开展以来,根据省编委下达给乌酉市的行政编制,重新核编了各部门的人员编制,对富余人员进行了适当的分流安置。通过削肿减肥和学习教育等各项活动,增强了干部的竞争意识,提高了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效率,取得了较好的成绩。这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写的是在分流安置富余人员工作中的先进典型,其中就写到了他,说他作为市委的干部,率先垂范,主动放弃优越的位置,到教学和学术研究机构去,为全市的机关治理工作做出了榜样,值得大家学习。最后写到了存在的问题和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结语为一句启发性的话:重振仕风,任重而道远。
倪布然把材料看完,菜也上来了。他把材料递给叶冰清,说:“第一部分写得很好,第二部分就有点牵强附会了。说我主动调出市委是真,但动机却不是你写的那样。其中的缘故,”他向艾妮努努嘴,“你问问她就知道了,这点,她是最清楚的。来,吃菜,边吃边说。”于是大家就动筷子吃了起来。倪布然呷了口菜,继续说,“第三部分需要修改,问题呀,阻力呀,有其深层次的原因,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正如你在结尾写的,任重而道远。有些问题,不是换一个好的领导人就能解决的。”
叶冰清歪着头想想,说:“说得有道理,看来这稿子还是有改头的。”
“总体还可以,有些深层次的问题,你不便于写,写了也不会给你发。”倪布然说。
“这点我还是能拿捏得住的。”
倪布然笑笑:“这点我深信不疑。我的故事你就删了吧,一旦发出来,知情人会笑话的。而且也把我以后重返机关的路给堵死了。”
“你想重返机关呀?”艾妮惊讶地问,“如果那样,何必当初呢!”
“情况在不断地变化嘛,以后的路谁知道会怎么走。”
“不管怎么走,但愿越走越好。来,喝酒!”叶冰清说着,端起酒杯,他俩也跟着端起酒杯,互相碰了碰,一饮而尽。
三人边喝着吃着,不知不觉,又到上班时间了。艾妮问倪布然上不上班去,倪布然想想那叮叮当当和吱吱吱的噪音,就说:“我去也没法工作,不去了吧。”
“那好,我要去上班了,”艾妮说,“那天我去让你腾房子,我也是受人之托,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哦,今天你来陪我,原来是负荆请罪来了呀?大可不必嘛!”
“好,你理解就好。”艾妮说着,起身去上班了。艾妮走后,叶冰清说这份稿子要得急,要到社里去修改稿子。问倪布然想去哪里。他想想,拿出手机,给师玉洁打了个电话,问他下午有没有事,没有的话,到他那儿,去诸葛大爷的茶馆坐坐。师玉洁说那就来吧。于是他俩结了账,叶冰清去报社,倪布然打的去了葫芦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