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妮走后,倪布然平静的心理被打破。显然,在秘书科长和人类学者之间做出选择,从世俗的眼光去衡量,这不光是两种职业,而是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因此,不同的选择必将导致相异的人生。从世俗的眼光看,两者之间的高下优劣,一目了然。如何选择,身在官场中的人,会毫无疑问地选择前者。而他,这个做过市委书记秘书的倪布然,却一反常态,选择了后者。难道他真的是为了发挥自己的专长,希望在学术领域一显身手,做出不凡的业绩,还是真的为了支持机关治理工作,先把自己“削”出去,给“削肿减肥”做出榜样?连他自己也有点糊里糊涂。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家里,他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看表,给妻子沈惠贞打了个电话,问她回不回家。那头回答说,她有个重要的接待任务,不回家吃饭了。这在倪布然的意料之中,沈惠贞是市政府接待处行政科的科长,经常有“重要的接待任务”,不回家吃饭已是常态。之所以给她打电话,一是处于对妻子的尊重,二是他很想听听妻子对他的选择有什么样的意见,尽管他可以百分之百地做出判断,她对他的选择百分之百地持反对意见。但他还是想试试,给她讲讲其中的道理,也许会得到她的支持,尽管这样的期望是多么的渺茫。
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坐下来看电视。不知什么时候,沈惠贞回家了。她进了客厅,从肩上拿下女包,丢到倪布然这边的单人沙发上,噗哧坐在他的身旁,横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便问了一句:“吃了没有?”
倪布然本想和她好好聊一聊去乌酉人文学院的事,闻着她一股子酒气,兴趣便失掉了三分。于是他应付道:“吃过了,”稍停,他话峰一转,带点讥讽的意味说,“难为你还惦记着自己的男人。”
“这是什么话,”沈惠贞打了个酒嗝儿,不满地说,“我这也是工作,你以为我爱喝酒呀!”
“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嘛,你这就上纲上线了。”倪布然不冷不热地顶了她一句。
沈惠贞眨巴眨巴眼睛,盯着自己的丈夫,不认识似的。半晌她说:“今天你是怎么了,我就问了一下你吃了没有,你就冷嘲热讽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
“我不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吗!”倪布然有点委曲地说。
沈惠贞怔了一下,多少有点好奇,她问:“什么事这么急,非得这会儿商量不可?”
“是我工作调动的事。”倪布然开门见山地回答道。
“不是刚刚到秘书科嘛,再怎么动呀?”沈惠贞直截了当地问。
“到乌酉人文学院去。”
沈惠贞望着他,略加思索,问:“去当副院长?”
“不是。去做学术研究工作。”
“什么?”沈惠贞瞪大了眼,酒意去了大半。接着她极其认真地说,“我原来以为你这秘书当得够称职的,就连最爱挑剔的宦书记都挑不出毛病来。谁能想得到,削肿减肥这一刀先砍到你的头上来了,这秘书科长的位子还没有坐热,说踹就被一脚踹出了市委的门,你能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下!”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什么踹不踹的,”倪布然截住她的话头,嗔怪道,“你不了解情况就随便责怪人家,也太轻率了吧!”
沈惠贞冷笑一声,认真地说:“不怪别人,那就是怪你自己了。说,是不是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被人家抓住把柄了?”
“嘁,亏你想得出。要是真违法乱纪了,去的就不是什么人文学院,而是监狱,你懂不懂!”倪布然反驳道。
“要么就是哪个领导看着不顺眼?”
“你就别瞎猜了,这事是我自个儿要求去的。”接着他把答应艾妮的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最后他说,“情况就是这样,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
沈惠贞看她的丈夫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顿时酒意全无。她满脸怒气,忿然说道:“我明白了,原来是和女同学勾搭上了呀!”
“你说什么哪,这种事也是随便说的吗?”倪布然制止道。
“这有什么,时下流行一句顺口流,”沈惠贞挑战似地问倪布然,“怎么说来着?”
“你无聊不无聊!”倪布然不屑地说。
“不好意思说是不是。”沈惠贞冷笑着说,“你不好意思说,我来说。叫作‘老婆无味,情人太累,小姐太贵,找同学最实惠。’你听听。你和那姓艾的,恐怕还不仅是同学关系呢!”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倪布然说,“跟你说点事怎么这么费事呢。我想去人文学院,是因为那里新成立了一个人类学研究室,你知道,我是学人类学专业的,这么些年来,我虽然在机关上混,但我并没有放弃我的专业,我一直关注着人类学的最新发展和最前沿的研究成果,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静下心来,专门去研究它。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我为什么不好好把握一下呢?事情就这么简单,一点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我胡思乱想,”沈惠贞恨恨地说,“我看是你脑子出问题了吧!”
倪布然叹口气:“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你这态度,像是商量的嘛!”
沈惠贞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是商量,那我表明我的态度:坚决反对。”
“也不要把话说死嘛,什么事都留有余地好不好。”倪布然无奈地说。
“留什么余地。你仔细想一想,”沈惠贞心平气和地说,“你到那儿,三年两载的,你会研究出个什么结果。教授?专家?我告诉你,在一个县官眼里狗屁都不是。”沈惠贞顿了一下,“你要是好好当你的秘书科长,几年工夫就混到副县级了。我就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搞不明白呢!”
倪布然就像挨了当头一棒,他觉得这样“商量”下去毫无意义,就对她说:“我看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再这样说下去反而伤了和气。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没有意外,我坚持我的选择。”
沈惠贞冷笑一声:“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感情用事。我警告你,这世界上可没有后悔药,真要到那个时候,你哭爹哭娘都找不到坟头。”
倪布然听着好笑,就语带讥讽地说:“嗬,怎么调个工作就像赴刑场似的!搞点学术研究,怎么就那么可怕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差不多就是这样。”沈惠贞不服气地说。
“我看你是被官员们熏陶得官瘾十足了,把官看得比命还重要。”
“对一个男人来讲,社会地位和他的命也差不了多少。”沈惠贞掷地有声地说。
“真是不可理喻。”倪布然嘴上这么说,心里想,这也难怪。她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接待处接待处,成天接待的就是领导,没有哪个老百姓让她去接待。既然是接待,就有接待的规矩,什么是规矩,最大的规矩就是规格,规格就是领导的职务、行政级别和部门的权力。一桌饭标准是多少,上什么烟酒,谁来坐陪,谁是主东谁是主客,谁坐哪儿,谁挨着谁,都是由职务级别部门来头决定的。与你的出生、性别、年龄、学历、学识水平、工作能力等等,一点关系都没有。因此,在她的眼里,一个人的价值,就等同于职务级别。他是学人类学的,他理解这一社会现象,也理解自己的老婆。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挺理直气壮的吗?”沈惠贞见倪布然不说话,冷嘲热讽道。
“你把话都说死了,我还说什么呢!”倪布然平静地说,“我们谁都冷静一下,好好地想一想,再商量,好不?”
“没商量头,”沈惠贞说,“说句丑话,如果你和你的那位学姐真有点啥事,我都能理解,臭男人嘛,哪里的猫儿不吃腥。可这件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你扯什么淡呢,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硬往一块儿扯,有什么意思?”倪布然不高兴地说。
沈惠贞冷笑一声:“我把话再说的透彻一点,我宁可容忍你和你的那个学姐保持某种关系,也不容许你去搞什么学术研究!”
倪布然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他看着她,回敬道:“既然这样,我也把话说到家,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人文学院我是去定了!”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她站起身,向卧室走去,到卧室门口,她回过头对他说,“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说到这里,她推门进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随着这一声“咣当”,他的心也嗵地一下,但未等他回过神来,卧室的门又开了,沈惠贞探出头补充了一句,“不到黄河心不死,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的!”
倪布然被她的这个举动逗得哑然失笑,他望着她,回敬道:“那我就等着那天吧!”之后,卧室的门再一次关上。倪布然恢复了严肃的神色。沈惠贞对这事的态度,在倪布然的意料之中。尽管这样,他仍然感到有点扫兴。他俩毕竟是夫妻,在家庭问题上,这是个大事,就像艾妮说的,男人怕投错行,女人怕嫁错郎。还有一句老话,叫作夫贵妻荣。因此,在职业选择上,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家庭的事。偏偏在这么大的问题上,夫妻俩意见如此针锋相对,使他感到左右为难,心里很不是滋味。
难道就这样妥协算了?他问自己。这不可能,他已经向他的同学艾妮夸下海口,如此出尔反尔,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再说,自己弃官从文,研究学问,对一个有志于做点事的人来说,正当其所。况且从市委出来到人文学院,都是财政供养的干部,对家庭生活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也许,她反对一阵子,等他开展学术研究,她也就任其自然了。这样一想,他也就释然了。于是他打开电视机,电视正在播放的,是他看过无数次,而每次都使他浮想联翩、心潮难平的一段猴子争霸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在一群猴子中,三个年轻的公猴,公然挑衅老猴王的王权。最终挑起了争夺王位的斗争,它们共同向老猴王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经过殊死搏斗,在腥风雪雨中,伤痕累累的年轻猴子杀死老猴王后,王位争夺者们便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互相残杀,杀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最后一猴胜出,其它两个,一个惨死在胜者的尖牙利齿下,另一个九死一生,落荒而逃。胜者便在群猴的前呼后拥下,享受起了猴王的特权。
这个血腥的故事结束了,一段广告播完后,另一个故事开始了。讲述的是人类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的真实故事。倪布然看到这里,就自然地把先后出现在电视画面上的故事联系起来。心想,争夺猴王的斗争之所以如此惨烈,是因为,猴王享有绝对优先的进食权,占有猴群中所有的母猴,对整个猴群颐指气使,可谓妻妾成群,呼风唤雨,八面威风。他还知道,人类的基因图谱与猴类相比相差无几,人自称已经脱离自然界成为万物之灵长,而人类对权力的欲望和追求,比猴子高明到哪里去了?这“万物之灵长”又从何说起呢?
这样想着,倪布然笑了。他的思绪从电视上转移到自己的心事上,他问自己:他能不能摆脱这种欲望的枷锁,比猴子稍稍有点出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