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布然刚收拾完办公室,准备给艾妮打电话,在他拿起电话听筒的一瞬间,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不是别人,正是艾妮。
“巧得很,”倪布然说,“正想着给你打电话呢,你的电话就来了。”
“是吗?心有灵犀还是巧合,”艾妮调侃两句,正色道,“不跟你开玩笑了,我问你,那事和夫人商量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好商量的,我决定了。”倪布然回答得很干脆。
“你可要考虑好,这可是关系到你前途和命运的大事啊!”
倪布然笑笑,说:“这点你放心,我的选择我负责。”
艾妮也嘻嘻一笑,开心地说:“有点男人气质。”接着她严肃地说,“既然考虑好了,能不能到学院来一下,实地参观考察一番,顺便和我们校长见个面?”
“行,我马上过去。”倪布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他到人文学院,就被优美的学院风光吸引住了。进了校园大门,一条笔直的大道将校园分成两部分。左边是一块仿丘陵状的草坪,上面点缀着矮矮的乔本植物,虽由人作,宛如天开,看上去十分怡人。右边是一处园林景观区,其风光十分迷人。倪布然禁不住走进景观区,一条小溪从一片花草树木当中蜿蜒流过,倪布然傍着小溪走过去,是一座假山,山下几道喷头从四面八方向山上喷出朵朵水花,在其周围形成薄薄的一团白雾,与上面郁郁葱葱的绿树,以及小溪发出的轻轻的流水声,构成一曲委婉舒缓的乐章,倪布然顿觉神清气爽。
他沿着由小石子铺成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向校园深处走去。到了办公区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汉白玉雕像,这是圣人孔夫子。圣人威严地挺立在办公楼前,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平视着远方,倪布然被夫子深深地折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圣人身后,是一个音乐喷泉,随着音乐的节拍,喷出各色水花,令人赏心悦目。倪布然站在这里,茫然四顾,整个校园充满了诗情画意,它将自然风光和人文精神完美地揉合在一起,就像一曲波澜壮阔的交响乐,激荡着倪布然的心灵。
倪布然绕过音乐喷泉,见艾妮站在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向前跨上几步,伸出手和她握握,两人上了楼,直接去院长办公室拜见院长。
院长姓庄,倪布然和艾妮进了他的门,一经艾妮介绍,庄院长就把手伸过宽大的桌面,倪布然紧走两步,真诚地握了握那只老远伸过来的手。他俩客气一番,倪布然和艾妮坐到沙发上,互相客气了几句,倪布然说:“校园景色真美,看来庄院长治校有方。”
“过奖了,”庄院长微笑着说,“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环境自然应该好一点。”
“也是,常言说得好,人可以改变环境,环境也可以改变人嘛!”倪布然附和道。
就这样,你来我往的,就把话题扯到正题上来了。“到这里来就是做学问,”庄院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想当官,可就没有市委那么容易了。”
倪布然也笑笑,直截了当地说:“明人不说暗话,庄院长是不是有点误会,以为我在市委呆不下去了才来你这儿,把你这儿当成一个跳板了?”
庄院长赶忙摆摆手说:“不是,不是,倪科长多心了。”
艾妮看着气氛有点不大和谐,插话道:“倪科长弃官从文,本来就不是按照我们这个社会的正常套路出牌的,因此,庄院长也就没按常理出牌,还望倪科长理解。”
“说得好,”庄院长赞美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倪科长能做出常人难以理解的选择,必是非常之人。做学问就需要这样的人。”他说着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写字台,向倪布然走过来。倪布然也站起身,迎上前去。庄院长再次向倪布然伸过手来,握住倪布然的手说,“我代表乌酉人文学院全体教职员工欢迎你。”
“谢谢。”倪布然真诚地说。
他们重新坐下来,庄院长向倪布然介绍了一下学院的基本情况,说到人类学研究,他说:“你应该知道,人类学研究在中国还是一门新兴的学科,尤其像我们这样的独立院校,设立这个研究室应该说已经有点标新立异的味道了。其前景如何,就完全靠像你这样志向远大的学者们了。”
倪布然笑笑:“还得靠院长的领导。”
艾妮也笑笑,半嗔半认真地说:“别互相吹捧了,还是说正事儿吧。”
听她这么一说,庄院长和倪布然相视一笑,庄院长说:“艾老师说得好,此风不可长,不可长呀!”接着他对艾妮说,“今天先谈到这里,你还是带倪科长到各处走走,也好让人家对我们学院有个总体印象。”
“好,”艾妮站起身,向倪布然做了个“请”的手势。倪布然也站起身,再次和庄院长握握手,跟艾妮出了院长室的门,依次参观了本院的办公区、教学楼以及一些主要学科的教学、研究和训练场地,对于在党政机关工作了多年的倪布然而言,院内处处洋溢着浓烈的文化气息,更加坚定了他弃政从文的决心。当他离开学院的时候,他对艾妮说:
“就这样定了,我这就去和我的领导谈,正式申请调到学院来。”
艾妮笑笑:“你们领导会不会不放你呀?”
“不会,”倪布然,“党政机关进一个人不容易,出一个人就简单多了。”
“是吗?”
“是的。”倪布然看一眼艾妮,带点揶揄的口吻说,“党政机关可是中国公民就业的首选,你不听,公务员考试被称为‘国考’。所以出来一个,不就可以腾一个‘国考’的岗位嘛!”
艾妮会心地一笑,拍拍倪布然的肩:“好吧,我等你的好消息吧!”
倪布然回到市委,就去侯静德那儿,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去人文学院工作的事。侯静德望着他,不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倪布然有点尴尬地笑笑,说:“没啥意思,秘书长,我就是想去做点学术研究工作。”
侯静德没有接他的茬,神情肃然地说:“我说小倪呀,我觉得这边的安排还是比较适当的。你没有担任过实职,一下子提起来,恐怕难以服众,给外界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感觉,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又要说领导身边的人坐直升飞机了。”
倪布然赶忙澄清道:“秘书长,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侯静德没有理会倪布然,接着他前面的话茬继续说道:“你还年轻,在秘书科长的位子上呆个三年两载的,对你以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希望你能理解。”
“你真的误会了,”倪布然诚恳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的专业,这点你是清楚的。”
侯静德看着一脸真诚的倪布然,似乎这才使他想起来,倪布然确实有这方面的爱好。他隐隐记起,他曾经在倪布然送给他的一些学术刊物上看到过倪布然的学术研究成果,这才对自己的判断做出些微的调整。他把目光从倪布然的脸上移开,自言自语道:“常言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在机关上工作了二三十年,还从来没有经过未经提拔自愿从市委机关调出的事。”他再次把目光移到倪布然的脸上,倪布然一脸的不自在。他叹口气,望着倪布然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调出市委机关,想再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想好了,”倪布然赶忙说,“我决心出去,就没想再回来。”
侯静德怪怪地笑笑,他以长者的口吻说:“形势比人强,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他一本正经地对倪布然说,“你在市委工作了这么多年,我得为你的前途负责,不能就这么放你出去。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也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过几天再给你答复,你看这样好吗?”
倪布然不大乐意地回答:“好,你再考虑考虑。”
在他俩“考虑”的这些天里,倪布然自愿调出市委的事不胫而走。他的同事、同学、朋友、亲属对他的选择表现出极大的关心,纷纷打电话或直接到他这里来,对他进行耐心细致的劝导,苦口婆心地提出他们的忠告。他刚接完一个这样的电话,有人敲门,他没好气地喊了一声“进”,那人走进来,径直走到他的对面,他一看,又是一位同学,此人姓刘,名福之,是他中学时候的同学,原来也在行政机关混,后来下海经商,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如今是小有名气的私营企业家,芜泯县政协的常委。他忙站起身,走过去握住刘福之的手,有点夸张地说:“正想你呢,你就来了,请坐,请坐。”说着就和他一块儿坐到沙发上。
“正想我呢,怕是假话吧!”刘福之调侃道。
“真的。”倪布然说。
“是想让我给你道喜,是吧?”
“有句支持的话就行,”倪布然想,这位同学也是从机关上半路出家的,对于他的选择,肯定会支持的。于是就把这些天的苦闷一古脑儿地向他倒了出来,“你是不知道,这些天,我这里门庭若市,有人劝我直面现实,理性选择自己的未来;有人要我悬崖勒马,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有的直截了当,说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让我赶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听,我不就是想换个工作嘛,怎么就像大祸临头似的。你说这是什么事嘛!”
刘富之听他说完,笑着问他:“你以为我会支持你吗?”
“怎么,”倪布然显出一脸的惊讶,“你也反对?”
“我说老同学,你是谁呀,你是乌酉市的‘第一秘’,是我们同学中的佼佼者,是我们的骄傲哪,你要走了,对得起谁呀!”
“你当初不也是从机关上出去的嘛!”
“不错,我是从机关上出去的,如今也算个有钱人了。可你知不知道,我在社会上混,到哪儿去不得装孙子呀!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有钱人想方设法往官场上挤呀,为什么?在咱中国,官员的头比任何人都高呀!这点,你比谁都清楚,事情到自己的头上,怎么就糊涂了呢!”
倪布然不认识似地看着刘富之,找了一些理由,和他辩论了一阵子。最后,刘福之说:“你说得可能有道理,我也说不过你。但我给你撂句绝情的话,你一旦离开市委去什么人文学院,从此咱们断绝同学关系,不再来往。”稍停他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麻县长也是这个意思。”
所说的麻县长,是他俩的另一个同学麻佩锦。这个麻佩锦,原与倪布然同在市委办公室工作,其水平能力都在倪布然之下。只因他和市委副书记潘池关系密切,密切到什么程度?有人见他拿着潘池家门上的钥匙,就像潘池的保姆一般,给潘池家拖地板刷碗洗内裤,故尔前两年提拔到芜泯县当了副县长。如今他是同学中的明星。在同学这个圈子里,很有几分影响力的。倪布然无可奈何地笑笑,对他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只能表示遗憾了。”
刘福之看他劝不回倪布然,就起身告辞了。送走刘福之,倪布然的心情极度懊丧。这样想着,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伸了伸手,却没有去接,接着两手捂着耳朵,低下头去,一看到了下班时间,给老婆打了个电话,问她有没有“重要的接待任务”,她说没有,能够按时回家。他一想回到家里,又要接受她没完没了的“人生教育”,就撒了个谎,说单位上有事,就不回家吃饭了。他放下电话,关上门下了楼,随便进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信步来到广场上,漫无目标地溜达着。溜达了一会儿,他感觉有点累,又不想回家,想找个同盟军聊聊,想来想去,想起师玉洁来。于是给师玉洁打了个电话,师玉洁说他正在诸葛大爷的茶馆里,要他过去一块儿喝喝茶。他痛快地答应了,到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向葫芦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