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郜子达的脖子就有点硬了,同事们见了,就说他该硬的不硬,不该硬的硬了。他路过倪布然的办公室,见门开着,就踅摸着进去。倪布然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见郜子达进来,忙在沙发上腾出一块地方,让郜子达坐。郜子达坐下来,扫了一眼屋子,半真半假地说:“要不要我帮一把呀?”
“不用,”倪布然说,“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些书,基本收拾停当了,过一会儿学院的车来拉过去就行了。”
“也行,”郜子达站起身,说道,“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跟兄弟说,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谢谢,”倪布然说。郜子达伸手和倪布然握了握,出了倪布然的门。郜子达走后,倪布然感到有点儿茫然。他坐到椅子上,看看捆绑成一捆一捆的书籍,再看看已经腾空了的办公桌椅和文件柜,惜别之情油然而生。
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接替师玉洁担任“第一秘”至今,时间不算太长,但他经历的故事却太多太多。在市委机关,他算不上什么人物,但他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身在官场中的人,上至市上的领导,下至局长主任什么的,都不能不把他高看一眼。可如今呢?从他提出离开市委的那天起,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价值在不断的贬值,他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了这点,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坐在那儿发了一会儿愣,他给艾妮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艾妮来到他的办公室,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人文学院的汽车司机。他们互相客气了一番,就往楼下搬东西,三下五除二,就把他要搬的东西全部搬到楼下。艾妮和司机下楼后,他去和他的同事打了个招呼,来到楼下,深情地回望了市委办公大楼一眼,坐上车前往他新的工作岗位。
倪布然是以代理主任的身份入主人文学院人类学研究室的,本研究室在办公楼的西端,他的办公室就在研究室的隔壁。他随艾妮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已收拾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怎么样?”艾妮问他。他看一眼艾妮,满意地点点头。艾妮紧走两步走到写字台后面,她轻轻地转动了一下椅子,微笑着对倪布然说,“来,坐上试试!”倪布然冲她一笑,就走过去坐到椅子上,转了转,又前后摇了摇,感激似地看着艾妮。然后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的三面墙上。墙上挂着一些精致的名人肖像,就像楼道里挂的那些肖像一样,都是在人文科学领域取得辉煌成就而举世闻名的人类精英。从孔夫子到鲁迅,从亚里斯多德到到兰德曼,构成了一幅绚丽的人文历史画卷。千百年来,这些人文科学领域的代表人物,他们和自然科学家一道,在推动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同时,洗涤着人的灵魂,不断地充实着人的心灵世界。
和这些神圣的肖像挂在一起的,还有名人名言。倪布然的目光落在他正对面的墙上,在孔子的肖像旁,挂着一幅字: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左传》
紧挨着它的,是柏拉图的肖像,肖像一旁的一幅字是:
认识你自己——古希腊名言
看着这毫不相干的两句话,回想起这些天来被亲友同事的围追堵截,他的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问自己,他真地认识自己吗?从权力部门走出来,进入学术殿堂,他是想立功还是想立言?他的这个“非常之举”对他今后的人生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艾妮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试探性地问:“你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如果有,马上更换下来。”
“哦,没有。”倪布然幡然回过神来,赶忙说,“我看着这些字画都快入迷了,哪有什么不合适的!”
艾妮冲他笑笑,说:“合适不合适,先就这么着,以后有好的创意,再调整吧!”
“行,”倪布然说,“谢谢你了,老同学,想得这么周到。”
艾妮抿嘴一笑,开了句玩笑:“你拿什么谢我呀?”
“嗯——”倪布然想想,“下午再叫几个朋友,找个地方喝几杯。这样行吗?”说着就拿出手机翻找要叫的朋友电话,他还没找好要打的电话,有人敲门。门是开着的,他和艾妮循声看过去,叶冰清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一只手还在门板上,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倪布然和艾妮同时站起身,把她请进屋来。三人客气一番,落座后,艾妮给她泡了杯茶,她说声谢谢,就把目光聚焦在倪布然的身上。
“一直在外面跑呀?”倪布然问。
“不跑怎么办呢,就这个命。”叶冰清自嘲道。
艾妮见状,起身就要离去,她对他俩说:“你们聊着,我出去有点事。”
“别,”叶冰清赶忙站起身,拦住她说,“我也是路过这里,才想起倪科长调到学院来的事,便进来看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过来了。巧得很,进了大门一问才知道,他也刚刚走马上任。”
“哦,”艾妮说,“我以为你是专门来采访他的。”
倪布然哧地一笑,说:“这有什么好采访的。”
“你还别说,”叶冰清说,“认真起来,这还真是个新闻。”
“谁说不是呢,”艾妮附和道,“好好挖掘一下,说不上还真有轰动效应。”
“嘁,”倪布然哂笑道,“一个小职员正常的工作调动,还能挖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你是这么认为吗?”叶冰清说,“自古以来,学而优则仕。如果一位学者弃学从政,肯定不是什么新闻,因为这样的事太多了。如果一位官场上的青年才俊弃官从教,那可就是凤毛麟角了。新闻抓得不就是凤毛麟角吗!比如这狗咬了人,算不得新闻。要是人咬了狗,那就是新闻了。况且全市的机关治理工作正搞得有声有色,你这不是响应市委的号召,带头‘削肿减肥’嘛。这不是典型是什么!”
“看看,”艾妮夸赞道,“不亏是名记者,多有见地。”说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叶冰清和倪布然互相看一眼,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倪布然对叶冰清说:
“我刚才还说,我们找俩朋友出去坐坐。正好你来了,我们一块儿出去喝几杯。”
“不了,”叶冰清说,“我还要赶到葫芦村去。”
“那里有什么新鲜事吗?”倪布然问。
“玉洁他们正和一个投资商洽谈创办葫芦制品厂的事,我去看看,有没有值得报道的东西。”
“哦,”倪布然说,“这还真是个事儿。那我就不留你了。”
“谢谢你了,以后有机会我请你们。”叶冰清站起身,“社里派我写一篇机关治理工作的文章,哪天我专门来找你。好了,我走了。”说着告别他俩,出了学院大门,拦了辆出租车,向葫芦村方向奔去。
到了葫芦村,叶冰清径直上了村委会的楼,进入村上的会议室。见师玉洁和一些男男女女围在一张大案子上,叽叽咕咕着。听了听,原来他们是村上的干部和投资商,正在商量建设葫芦制品厂的事呢。她敲了敲门,开玩笑道:“商量什么军国大事呢,我也凑个热闹,行不行呀?”
“哦,怪不得呢,楼前一个喜鹊一大早就喳喳地叫个不停,原来有贵客临门,欢迎欢迎呀!”徐文书抬起头,说着就拉住她的手使劲地握了握。
村主任看着她,不怀好意地冲她笑笑,开了个荤味十足的玩笑:“哪里是贵客,是典型的送货上门。”
叶冰清朝村主任捣了一拳,回敬道:“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哎,哎,有点分寸好不好,这里还有生人呢!”师玉洁放下手里的一把三角尺,赶快给她解围。
叶冰清环顾了四周,在场的村干部,她当然都很熟悉。除了村干部,还有几位,她就不认识了。于是师玉洁向她介绍道:“这位是乙僧公司的曾老板。”又向曾乙僧介绍道,“这是乌酉日报的叶记者。”
“也是我们师书记未来的家长。”村主任不失时机地丢了一句。
被介绍的那位短脖子、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向她微微一鞠躬,笑眯眯地说:“本人曾乙僧,幸会,幸会。”
师玉洁继续介绍道:“这位是曾总的助手,梅经理。”
梅经理很优雅地伸出手,大方地和叶冰清握握,面带微笑,说道:“我叫梅雪,梅花欢喜满天雪,取首尾二字,便是我的名字。”她说着,就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叶冰清,“以后还请叶记者多多关照。”
叶冰清接过名片,说:“哦,认识你很高兴。我叫叶冰清,在乌酉日报社工作,有空常联系。”梅雪点点头,叶冰清面向曾乙僧,问道,“曾总是来葫芦村投资的吧?”
“记者的消息就是灵通,”曾乙僧夸奖道,“我们进村不久,你就赶到了。”
“你也不慢,”叶冰清回敬道,“刚一进村,就把工作拿到手上了。”
曾乙僧稍稍迟疑了一下,叶冰清向大案子上的图纸和字纸呶了呶嘴,曾乙僧望着她,转脸看看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好了,我不打扰你们的工作了,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去看看诸葛大爷。”叶冰清说着就要动身出去。
“不着急,”村主任说,“板凳还没有坐热呢,这就要走,师书记不寒心呀!”
“去你的吧,什么时候都没个正形!”叶冰清又给了他一拳,转身就要离去。
“真的不着急,”村主任说,“吃过饭,曾总他们要回乌酉宾馆,你跟他们一起回吧。”
“是呀,是呀,”曾乙僧和梅雪异口同声地说。
叶冰清把目光转向师玉洁,师玉洁对她说:“去看诸葛大爷的事,下次吧。今天你是专门冲葫芦产业的事来的,总不能让你空手而返吧!”
叶冰清看看大家,有点犹豫不定,她说:“我在这儿影响你们的工作。”
“没关系,你可以坐在这儿看,”师玉洁说着搬了把椅子放在大案子的一旁,“看哪儿有毛病,可直言不讳。”
“那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接着她对大家说,“你们忙你们的吧!”
师玉洁就对大家说:“我们继续。”
于是,大家重又凑到大案子上,指指点点地研究起他们的事来。叶冰清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做做样子,实际上,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们研究策划的事情上。她边听边看边思索,对村上的这些干部们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们规划研究的,已超出了投资办厂的范围,他们这是在规划葫芦村的未来,为葫芦村的明天描绘着一幅美好的蓝图。仔细看来,他们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将继续以葫芦产业为龙头,大力发展科技农业、有机农业、生态农业和观光农业。曾乙僧投资创办的葫芦加工企业,就是这些“农业”产业链条的一个组成部分。
就这样,他们一会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一会儿少言寡语,沉思默想;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写写画画。不觉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有人走进会议室,向师玉洁悄声说了句什么,师玉洁就对大家说:“好了,今天就讨论到这里,饭好了,吃饭。”
于是他们到一楼的临时餐厅吃饭。饭后,曾乙僧、梅雪他们要回宾馆,叶冰清自然要搭乘他们的车,师玉洁说要送送曾乙僧他们,于是,他们一起返回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