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的树丛中,书剑的一号时间舱悄然出现,他打开舱盖,匆匆跳出来,准备奔向物理实验楼。我立即冲出树丛,抱住他,把他硬拉到我们的时间舱,用最简洁的语言向他讲述了一切。此时的书剑并不知道我和阿楚会乘二号时间舱出现在这儿,也不了解他将引发的时空坍塌。但他毕竟智力过人,在最短时间里从理智上认可了我的话。
于是我们待在二号时间舱里,无奈地观察那个历史事件的重演,这已经是第三次重演了,准确说是两次半吧(有些细节不同)。大马唱完了99首情歌,他呼唤的女神却始终不见现身。大马——在望远镜的镜筒里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不为人觉察地取出暗藏的刀片,在左脉们上轻松地划了一刀,然后高高举起左臂,笑着喊道:
“丁洁,我知道你一向鄙弃金钱,现在,我要用我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来向你表达我的真爱!”
鲜血悄悄沿着他的左臂奔流。懵然的围观者一波一波地为他助威。远处,物理实验楼的楼顶上,丁洁还在从容不迫地同杨书剑进行哲理辩难。然后大马颓然倒下。一片惊呼声。人们抬着大马去校医室。丁洁疯狂地跑过来,赤脚上血迹斑斑……再次目睹这一切,我觉得自己就像高加索山顶上的普罗米修斯,尖锐的鹰喙啄食着我的内脏,一次复一次。
但我们无法可想,只能当旁观者。泪水在我们仨的脸上漫流。广场中的人群慢慢散去,这段历史落幕了。阿楚抹去泪水,启动了时间舱。
在旁观这幕悲剧第两次半重演时,我一直紧紧拉着书剑的手臂,驾驶舱的阿楚也时时扭头盯着他,我们生怕他再度从这个时空消失。大马的悲剧无法挽回了,因为那是时空没有受到干涉之前的“原生经历”,对它的改变肯定是过度干涉,不会成功的,只会引发时空坍塌。但书剑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它只是那次过度干涉引发的次生灾难,我们可以在命运之门半开之时抢过去把它关住。还好,我的猜想是正确的。二号时间舱启动,顺利返回基地,时空在摇荡了片刻后正常地实体化,我们仨走出时间舱——直到脚下有踩着沙子的质感,我才相信自己这次赌赢了。我们三个抱成一团,喜极而涕。尤其是阿楚,她完全抛掉了此前的冷静沉稳,紧紧抱着死而复生的导师兼恋人,和着泪水狂吻,一点儿不在意旁边的“第三者”。书剑被她的狂轰滥炸弄得皱眉蹙额,满脸尴尬(要知道这一切画面都在直播当中),又不忍心把她推开。旁观的我简直忍俊不禁。
我们从地下通道走出天蓬,乘直升机返回指挥大厅。总指挥和全体人员热烈地迎接我们,候在现场的各大媒体记者簇拥着我们采访。他们祝贺“第一次载人时间旅行”圆满成功,追问我们在外祖父悖论上是否建成了理性之桥。我们三位倒被弄糊涂了——我们的时间舱里凭空多出一个“死而复生”的杨书剑,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当然我们很快悟到了原因,书剑悄声对我俩说:
“什么都不要问。小妹,你说对了,时空在遭遇震荡后,确实会自动回落到改变最少的位置。”
所以,多余的经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抹去,两个时空尽可能圆滑地接合了。在世人的记忆(经历)里,这是杨先生的第一次载人试验,目的是观察28年前的一次校园殉情事件。同行者是助手阿楚,和一位圈外人丁洁(她与殉情事件有特殊关系)。但遵从“不对时空过度干涉”的准则,狠着心肠没有进行干预。如此等等,如此等等。更奇怪的是,我们乘坐的二号时间舱在返回本时空后,舱外的编号竟然自动变为“一号”!稍后我们调来了试验档案,包括试验前的培训档案,上面白纸黑字,确实记录着“正确”的历史,训练记录中甚至有三名培训人员的逐日签字,包括我自己的!看着这些不知怎么就出现了的亲笔签字,我颇有点哭笑不得,同时内心深处滋生出深深的敬畏——对那只看不见的手,对那位冥冥中不露行迹的管理者。
现在,唯有我们三位亲历者保留着与世人不同的记忆,这算是两个时空圆滑接合后唯一可见的“接缝”吧。说不准连这个接缝也会在某一天消失,那时我们仨的记忆会彻底被周围同化。
我在48岁的年龄上一不小心成了英雄(在书剑和阿楚心目中)——想想吧,一位科技圈外的小女人,仅仅依靠直觉,在生死间发的时刻果断采取了正确行动,救出了“理当”死去的时间机器发明者!书剑对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而阿楚看我的目光简直带有仰视了。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以自己的不世功绩反而证明了,我一向非议的书剑的“过于强烈的革命乐观主义”竟然是天然正确的。书剑笑言:
“小妹,我的直觉也不是一无可取啊。我从来不相信那个唬人的理论,宇宙又不是肥皂泡,它既然已经存在150亿年,足以自证它的强悍生命力,哪会因为一个“针尖大的时空坍塌”就全盘完蛋呢。其实,当时我救下大马后迅速撤走就没事了,时空在震荡后会自动回落到安全位置,虽然“大马被救”这个修改肯定会被抹去,但那一千名围观者绝不会出事的。可惜我当时慌了,反而采取了更加过度的干涉。小妹我不如你,你临大事有静气,处事果断。下次试验一定让你当头儿,我甘愿为你拎包当助手。”
我哼了一声:“别跟我油嘴滑舌!你这次从鬼门关上逃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我不愿再见到你的廉价乐观。”
“我要永远乐观但不要廉价。现在我要做的,是把你加上我再加上阿楚,然后除以三。”
他说的是三人世界观的融合:乐观主义与敬畏自然;坚硬的理性与神秘主义;坚实的技术与玄妙的直觉;等等。对他的说法,阿楚先是笑着点头,但随之眼神中飘过一丝黯然。我敏锐地猜到她的隐秘心理——书剑这句话不免让人联想到一首着名的古代情诗:把你我打碎了,加水重和过。再塑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但在那首诗的世界中是只有两个角色的,没有第三个。现在,经历了这次生死之变、而且大马的复生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之后,丁姐“已经枯死的爱情之花”会不会重新复活?这三个人的关系该如何妥善摆平呢?阿楚既珍惜自己的爱情,也同样珍重丁姐的幸福。
我对她的彷徨心理淡然一笑。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在失去书剑的那三年里,阿楚身上曾经迅速地多了坚硬、冷静甚至霸气,就像隆头鱼,在鱼群中失去雄性头鱼时,有一只雌鱼会自动转化成雄性,接过首领的角色。但现在那条雄性头鱼又回来了,于是阿楚又回归了原来的从属地位。这个联想有些不伦不类,但确实是我的真实感觉。
书剑的境界毕竟比我和阿楚高。当我俩还陶醉在喜悦之中或忙碌于试验后的善后工作时,他已经不声不响地往前走了。两天后,书剑把我俩叫到跟前,拿出两张纸,分别给我和阿楚。他平静地笑着,笑容中略带疲惫:
“我可能把那座桥建好了,你们看看它是否仍有裂缝。”
我迅速浏览一遍,原来,他已经把我们此前的一些模糊认识,或直觉,升华成表述严密的定理,并且——竟然冠以我的名字!
时空回溯三定律(丁洁定律)
1.大自然允许对旧时空进行干涉,但存在强度自限。凡超过自限的过度干涉,其修改痕迹将被自动抹去,转化为局域时空的坍塌。
2.时空在局部坍塌后将自动回落到“改变最少”的低能态位,但可能残留畸变,畸变大小与过度干涉的幅值成正比。
3.对过度干涉的判定:在时空回溯中,凡对“有意识客体”的历史轨迹作出实质性修改的,即为过度干涉。
我问:“你说的“有意识客体”……”
“说白了就是:人。所以这一条的意思是,时空旅行中不能对人的命运作实质性修改。不过为了表述严密,我只能用这么拗口的词——还要预先留下一些位置呢,比如留给100年后有自主意识的电脑智能。怎么样,你俩同意这三定律吗?”
我俩都点头。我说:“但你别把我扯进来,我根本不是搞理论的料,我连读通这个劳什子定律都吃力呢。非要用我的名字为它命名,就像在凤凰头顶插一根野鸭毛。”
书剑笑了:“不要过谦。谦虚过度是虚伪。这三条定律确实是对你的直觉的总结。我的贡献,仅仅是把本来很直白的东西说得艰涩一点,把它弄得像是理论物理界的行话。阿楚,你说呢?”
阿楚笑着点头:“没错,这三个概念都是丁姐最先提出的。我历来佩服丁姐的直觉,可以说五体投地。”
看着她的表情,我忽然想起又一个被抹去的事件:在失去书剑的那段时间里,阿楚差不多已经攀上了发现时空三定理的高度。巧合的是,她当时也曾建议以我的名字命名。现在,历史被不露行迹地改变了,失去的雄性头鱼回来了,于是阿楚错过了首先发现时间三定律的机会。这对她来说是不是很不公平?我想了想,说:
“谢谢书剑,但我真的不感兴趣。如果真要冠以哪个人的名字,就把它给大马吧。”阿楚迅速看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不大赞成,便解释道,“当然,大马没有为这个定律贡献任何劳动和思想,但可以这样理解:我们对时间旅行三定律的认识,客观上是大马用生命换来的。”
书剑与阿楚交换了目光后,爽快地说:“可以啊,我们听你的。既然大马不能复活,就让他活在这个定律中卩巴。”
“谢谢,我替那个世界的大马谢谢你们。”我忽然有点失态,眼圈红了。我的情绪在他们心中同样激起了涟漪,书剑长叹一声:
“哪儿呀,其实我该替大马谢你才对。不说他了,回到咱们的理论上吧。到此为止,“外祖父佯谬”可以说已经破解,大自然一个封固严密的黑箱被揭开了——但里面还有新的黑箱!比如说:为什么那个客观上帝如此喜欢跟人过不去,绝不允许改变任何人的既有命运?他老人家又是如何具体实现那个自限和回落?对于这些,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阿楚温和地说:“书剑,你先别急着往前赶了,总得休整几天吧。你说过的,科学永远无法穷尽自然界的黑箱。即使像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样成熟的理论,至今也留有黑箱啊,比如,为什么宇宙中速度有自限?为什么必须是“有意识的观察者”才能导致量子态的塌缩?同样没人解释得通。”
我说:“哈,我发现了一点:阿楚这是你第一次称呼“书剑”,而不是称呼杨先生。”
阿楚有点脸红,但那是幸福的晕红。对我的调侃,书剑微笑着没有回应。
一星期后,三人去沙漠腹地的试验场,这是我临行前的告别。站在巨大的天蓬里(当然它从来没有在时空坍塌中崩碎),立在黑色的基座和透明的时间舱之前,我对两人说:
“再见——说不定是永别了。我客串了一次表演,这个经历对我已经够了,从此再不会与时间机器有任何牵扯,我今天就走,回到乡居,带着对大马的回忆度过余生。”
书剑对我的决定很难过,摇着头责备道:“小妹,这番话太暮气了,你还没到50岁呢,不能活在自我囚禁中。”
他说话的神态让我心中一酸——忽然想到28年前他对我的责备。如果当时我就……我摇摇头说:“这不是自我囚禁,而是一种新的、心境怡然的生活,你们另为我担已书剑,阿楚是个好女人,好好待她。早点结婚,你也不年轻了。”
书剑看看我,看看阿楚,很爽快地答应了。阿楚对这个结果当然很喜悦,但也同样不舍。她红着眼圈同我拥抱,央求我多来看她和书剑,看他们即将建立的家庭。我不忍让她伤心,含糊答应了。
然后我同书剑拥别。我想最后一次告诫他:慎用这项技术。但想了想,没有多嘴。书剑已经有了足够的经历,不会再贸然行事了。何况我们已经确信:冥冥中有一位管理者在掌控着大局,让每一次时空震荡者卩回落到“改变最小”的安全位置,不会造成大的灾难——但如果是太过鲁莽的干涉呢?如果连“回落”之后残留的“最小畸变”也足以抹平地球呢?
眼下书剑正在兴头上,我不想多说。我想,以后我会把这点担慢慢渗给他,渗给阿楚。
我在直升机上与两人再次挥别,飞离了这片沙漠。驾驶员礼貌地同我寒暄着,但我一直在向后注目,直到那座光彩闪烁的天蓬渐渐隐到地平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