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中,金旺看到,有财在一座金属架构上,私下里用颜料喷涂上了一只小鸟的图案。这不是设计中规定的,而是有财心血来潮的创作。有财是一个有着艺术细胞的孩子吗?
然而,对于业主星球人而言,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他们从不相信建设工人会从事艺术活动。另外,当前他们最关注的,还是宇宙正面临的严重危机。
与其他船队一起,金旺他们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环状骨架工程。它依靠从黑洞中提取能源来运行。黑洞与外部磁场结合在一起,起到了转子和定子的感应作用,造成能从层中流过的回路电流。
同时,他们还对附近的一颗行星作了改造,将之打造成星球人的前进基地。大气需要重新做一遍,海洋需要重新做一遍,再做一些河流和山峰。然后,在它们之间,做出城市及其附件。一切严格按照业主下达的作业图来施工——那完全是另一种令人瞠目的设计标准。在此过程中,他们经历了种种危险。这颗行星质量是地球的五倍。大气中充满氨,温度在-50-120°之间,不断有火山地震爆发。
施工者付出了死亡5000人的代价。此外,在作业过程中,一艘运货的摆渡船还因为操纵失误,越过了黑洞视界,无可挽回地落向中心奇点,被潮汐力撕得粉碎。
但他们为了生存,只得把性命抵押出去。因为,这是星球人要让做的。但是,星球人为什么要在危险重重的黑洞附近,建立他们的前进基地呢?
终于竣工了。金旺他们带着星球人付给的报酬,就要离开这片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星区了。站在舷窗边,金旺看着空间中巨龙一般的宏大建筑物出神。但有财留下的小鸟图画在哪里呢?一点儿也看不见。
“好像挺舍不得嘛。”金旺打趣道。
“哪里啊,没有的事哩。”有财像是在掩饰某种情绪。他好像并不快乐。
“是吗?”
大人们疲惫地回到了船中的洞穴,神情呆滞木然,好像刚刚完成的工程杰作,与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金旺忽地为有财感到难过。本来,他们是不应该为所谓的“作品”而儿女情长的。这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离开后不久,星球人就要迁移过来了。但星球人是什么样子呢?金旺和有财都没有亲眼见过。星球人极少在建筑工人眼前露面。他们的生活是诡秘的。星球人与金他是,不是一个。
金旺他们只是按照业主的要求辛勤地工作。在荒凉的地方造出星际城市来啊,完完整整地制造一颗新的星球啊,等等。常常,就需要把远处的某颗行星或一组小行星切碎,重新做一遍,拖曳到星球人希望的轨道上。
比较为难的是,有时完全地按照业主的需求做好了,但最后星球人又改变了主意,以质量不合格呀、没达到设计要求呀什么的为理由,说不要了,结果好不容易才造出来的新行星就搁在那儿无人管了,最后,上面竟然自己诞生了生命。但这种事情对于建筑工人或星球人的生活都毫无意义,因此也无人哪怕看上一眼。
并不是。这有。后的事。球新的环境中住下了,还需要有粮食吃。那么,建设者们就要负责后勤保障,种植农作物,饲养牲畜。他们为星球人生产价廉物美的生活日用品,并维护城市的日常运行。
通常,是几十支船队一起,组成联合施工队,来完成工程项目,然后,会留下少量船只,做后续工作。建设者们提供着能量、食物、产品,但这些生产出来后,都被星球人控制在手中,建设者要不挨饿,要活下去,就要按照星球人的要求去做工,然后,换取自己需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
金旺常想,他们建设和改造了那么多的星星,却没有一颗是留给自己居住的。
金旺他们这拨人,不知是流动工厂的第几代工人了。他们在宇宙中,来来往往又有多少个世纪了呢?他们还能做多久呢?
在这样大的消耗过程中,船队是经常需要补充人员的。这只能由他们自己想办法来解决。通常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是从地球上的后备男孩子中I卜充。建筑工人在去太阳系“探亲”返回时,总是要为飞船带回一些新生力量的。
第二种是船队自己培育。男人是负有培育任务的。
不管怎样,在有财面前,金旺还是表现出了格外的娇羞,寻求着对方的呵护。这使得有财也对同伴倍加爱怜。他们是最要好的情人了。而这种关系是不能让辖制着他们的成人知晓的,因为他们都被各自的队长占有着呢。
依偎在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同性的怀抱中,金旺常常热泪盈眶。这时,他会想着队长施加给他的凌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个姿势和手段,没有感情,只是玩物。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的呢?
第三种办法就是从其他船队中收罗。总是有一些船队会遇到生计困难,这时,就会被有实力的其他船队收编。有时,船队中的某些成员,也会主动离开,投奔向更大的船队,成为背叛者。总之,随时随地都有这样的分分合合。
有的船队,在荒季到来时,也会狠心抛出一些成员,让他们到太空中去自谋生路。那些被割舍离弃的,主要是老人和孩子。运气好的话,他们也有可能被别的船队收留。这多半是因为,那船队可能谋到了一笔大合同,正处于特另1J缺乏人手的阶段,老人和孩子也要被派上用场。至于那些运气不好的,就只好流浪了,直到死去。
金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鬼船时的情形,那是孤单的一艘,冰冷地游荡过来,里面满载尸骨。有经验的人说,在最后一刻,大概还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态吧?
有的鬼船,是整个船队,几十艘地绑在了一起。这是集体自杀的船队。所有的乘员都死亡了,但他们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意散失,船与船榫结得紧紧的。这景象,触目惊心。
活着的人登上鬼船,从航行日记中了解到,果然,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找到活干了。最初,是被包工头骗了。万里迢迢到达目的地后,被星球人告知不需要了。然后,又经历了数次的招标失败。这个宇宙中的规律是,失败一次,就屡屡失败,因为名声坏掉了,最后,就成了垃圾队伍。
垃圾队伍是没有人要的,是没有人理会的,只能漂流,靠乞讨过活。最后的结局,就是鬼船这种样子。
“为什么不松绑,让大家分头跑掉呢?或许有一部分人能活下来哩。”金旺问有财。
“不,不是的。你想,这么跑掉了,万一突然又有了活儿要做,怎么办?人手就该不够了。最后一刻,还是坚持着这样的想法吧,永不能放弃,要死,也死在一起。我们今后有一天也会这样子的。”
“大概是船长的决定吧,并不代表大家。肯定还是有人想跑掉的。”
“也许吧,但正是因为有人这么想,所以才要绑紧么。不然,想跑就跑,那就糟糕透顶了。到处都是黑洞在等着把活人吞噬进去呢。”
“有那种想法的人是多么可怜呀。”金旺却对“跑掉”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心情。他就问有财:“如果是你,会怎样?”
“不知道啊。是问我会不会跑掉吗?”有财若有所思。
“否则就会死啊,被杀或自杀。”金旺想到了压舱物一般藏匿在甲板下的灿烂尸骸。“关键是,死之前,恐怕都不清楚死是怎么一回事了。那么,谁还怕死呢?死真是具有一种翩然之美啊。”
这时候,他们如有默契,又一起转头去看宇宙。从大麦哲伦星系那儿章鱼一样伸过来的触手,愈加地耀眼了,星星们如若五颜六色的呕吐物,在宇宙这座公厕中涤荡。而在半人马座的方向,却只显出黑暗得令人压抑的轮廓,像密林中埋伏着一头怪兽。黑洞,原来是宇宙中最大的隐秘呀。
这时,有财就对金旺说,垃圾队伍也有垃圾队伍的逻辑。他们在深深的自卑中,滋生了迷恋之),对死亡也置之度外了。好像是连恐惧也消失了。
往往是,正常的船队,派人登上鬼船,彻底地大搜索,翻检那些还没有被吃尽的、任人摆布的尸体,取走他们有用的器官,也把残存物品搜刮一空。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只把船上还没损坏的机器,该拆的拆了,以I卜充本船队的消耗。甚至,把船体也熔解掉,通过回炉,带作成建筑预置件。
但并不仅仅是垃圾船队。有时候,是很有能力、正处于上升期的强大船队,却也转瞬间不明原因地完蛋了。
有一次,金旺他们,在航行中发现,前方出现了大型目标。近前才见到,是太空中浮动着的密密麻麻的尸群,每人都穿好了宇航服,总共有一百多万人,由缆绳拴在一起,成为了巨大的立方体的阵歹I」,团体操一般慢慢向前移动,像是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目的地。而他们的流动工厂却不见了。不知遭遇了什么灾厄。他们这样子集体弃船而去,结局想必早料到了。但捆绑在一起死亡,是为了减少恐惧吗?金旺强烈的感觉是,他们兴许是朝着某个黑洞而去的,准备以那里为合葬之坟,最后一刻闪着光芒坠入,就会形成人生的壮观谢幕啊。
生活是艰辛而悲壮的。但是,一代一代,都这样过来了。这是他们的存在方式。他们从未想过要改变什么。
这直到金旺偶然地与星球人发生了一次接触。
那个星球人,据说是来监督施工的,平时,并不露面,像其他星球人一样,躲得离建筑工人远远的,进行遥控管理。只是,这回的此人,可能是个新手,有一天大意了,掉入了施工队打出的一口测量井。最后被发现时,已经失去知觉,快要死了。
恰巧的是,这情况是金旺首先发现的,当时,现场没有别人。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把他送往流动工厂进行抢救。
与湿重不堪、散发着异味的星球人直接接触,那种感觉格外异样,令金旺不好受。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很快滋生了一种讨好的心态,甚至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但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建筑工人们手忙脚乱地对星球人进行了一番救治。他们没有见过星球人,有一些家伙竟然不顾廉耻,垂着手好奇地站在一边围观。船长召开紧急会议,进行商议,最后决定通知别的星球人前来驰援,一边暗暗希望,对方能因此感激他们,增加工钱或者合同。
金旺看到,星球人长得跟地球人差不多,也一头一躯、两手两足,但有着白皙的皮肤,金亮的头发,漂蓝的眼睛。他五官明媚,骨骼清丽,看不出多大年纪,神情中透出深厚的学养和特出的高贵。金旺不禁自惭形秽。
经过救治,星球人苏醒了过来,尽管落难,仍是心高气盛的,呼嘛地喘着。他除了与金旺,并不愿与其他人说话。船队就派金旺去临时照顾他,给他倒水喂食,害怕他死去了,那样就罪过大了。
但星球人一开始连吃也不吃,要保持自己的体面与尊严。只是到了第四天,见还没有他们的人来,星球人才开始勉强吃点东西。他一边吃一边偷偷落泪,都被金旺看在了眼里。星球人也怪可怜的啊,他想。
“你想什么了呢?”金旺问。
冢。
“家?”对于建筑工人而言,这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哦,忘了。说这个,你们也是不懂得的。你们这些乡下人,没有家庭观念。”星球人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止住哭泣,傲慢地抬起头来,睥睨了金旺一眼。
金旺困惑地摇了摇头。
“也难怪,你们是没有一夫一妻希的,那是上帝给文明社会立的法……天8P,基督。
你们是不知道这个的。乡下人啊。”星球人用力地挺了挺胸脯,在建筑工人面前试图表达出强烈的自矜。
金旺听了,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他劝道:
“放心吧,你的同伴,或者你的“家人”,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去的,我们已经发出联络信号了!”
“不会的了。他们会看不起我的。与你们这样的乡下人在一起,身上怕是都沾了臭味儿了。还怎么回去啊。”星球人说着又快要掉泪了。
金旺很是吃惊而不安,这就是星球人的同伴们到现在也还没有露面的原因吗?他着实不明白。星球人不是都住在建筑工人们修造的房子里的吗?那就不怕有味儿了吗?他就更不知如何安慰这家伙了。金旺有些害怕。心想,你可不要这样吓唬我啊。
“你们这些穷棒子。宇宙中怎么会有你们存在呢?不然,我也不至于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哼。”星球人嘟哝个不停。
金旺想,没有我们,那些房子,怎么盖起来的呢?你们星球人住哪儿呢?但他只是说:
“对不起,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得尽善尽美。”
“不就是移座山倒个海、改片天换处地吗?雕虫小技。哼,这样就能挽救宇宙的危机么?”
“是的……”金旺十分惭愧,“那你们都做些什么呢?”
“你们不懂得的。我们与你们的差别太大。我们思考的是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银河系、河外星系乃至整个宇宙的存亡,以及生命的进化这样的根本性问题。如果世界真的要毁灭——正女卩我们看到的那样,黑暗星潮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了,而科学家预言,不久后,大麦哲伦星系的超级黑洞就要与银河系中的大黑洞迎头相撞。这还是我们能观察到的。而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宇宙中某个神秘的地方,在那些具有真正主宰意义的超级星系中,更大质量的黑洞或将发生融合,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引力波,摇撼时空的深层结构,使整个宇宙像果冻一样振动,令震颤传遍每一根弦,到那时,席卷海洋的真正大潮才会?中击过来,没有生命能够幸存……因,我们就要考虑,怎么才能逃脱这场劫难,而作为一个物种存续下去。这就是我们一边对星系的结构进行修的同时,一边正在紧张研究的课题。而你们是根本不懂得这些的呀,你们只会制造一些低级的辅助性附件,来帮助我们思考和解决题……总之,只有星球人能够从物质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腾出心智来考虑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为人类寻求出路。所以啊,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待怎的。”
听了星球人滔滔不绝说的这些,金旺暗暗心惊,却又真是不太懂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嘀咕:
“不待怎的……只是,当时的确很担心你发生生命危险哟。”
“在我们那儿,死一个人都是不允许的。每一个单独的人,都是集体的不可缺部分。明白吗?”星球人拔直了优美的脊背,郑重其事地说。
金旺想到,他们为了替星球人建设“帮助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辅助性附件”,已经死亡那么多人了。他又对星球人所说的黑洞相撞很不安。星潮的确是越来越强烈了,连船队中的建筑工人也能感受得到。然而,按照星球人所言,这还不是具有“真正主宰意义”的星系发出来的。但那传说中的超级星系到底在哪里呢(如果星球人真的研究出了逃脱灾难的方法,他们会带上建筑工人一起走吗?他们还会需要不动产吗?但金旺自卑着没有敢问。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
“不管怎样。你是唯一与我说话的星球人。”
“那么,你有名字吗?”这回,星球人略微感到诧异,歇息了片刻,问道。
“金旺。你呢?”金旺有些受宠若惊地回答。
“劳伦斯。”
又过了三天,星球人才派了人来,把劳伦斯接走了。之后,金旺再也没有见到过劳伦斯。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空洞。他其实天生就缺失着什么,怎么努力工作,也是弥补不了的。但那是什么呢?
这件事情之后,金旺老是在想,为什么他们不能像劳伦斯一样,停止流浪,在一个固定的星球上居住下来,在盖房子之余,也去思考和解决那些大问题呢?在找不到答案时,金旺便会去问有财。
“真的不能与星球人在一起生活吗?我们的差别那么大吗?”
“你怎么也这样想呢?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呢?”金旺想,看样子,有财也琢磨过这个问题哩。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也许,分工不同卩巴……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