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星潮——中国新生代更新代科幻名家新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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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星潮·建设者(4)

金旺这时,记起了曾经,在回望自己的“作品”时,有财脸上呈现的复杂表情。虽然稍纵即逝,却给他留下了幽冥的印象。他心中突然对星球人产生了怨怒。这种情绪,交织着他对有财的眷爱与困惑,以及对宇宙中将要爆发的灾难的担忧,令他深深地沮丧了。“星球人这样子,似乎对我们不太公平咧。”金旺做出一种恨恨的样子说。

“怎么不公平呢?难道不是星球人养活了我们吗?还有我们留守在地球上的人呢。”有财像个大人似的侃侃而谈。但金旺觉得,这时候,有财内心是不平静的。有财的神情是怪异的,像在自嘲,又似乎极其认真。

“如果,我们把所有的船队联合起来,选出一个人牵头,去与星球人谈判,会怎样呢?他们要是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不给他们干活,他们就没法子过下去了,更没法子去思考和解决那些吓唬人的“大问题”了。我们的人口是他们的几百倍。他们就该来央求我们了。”

“你这样想啊。但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很天真吗?金旺你呀……”有财反复地绞着两根手指,面颊的肌肉奇怪地皱了起来,“他们难道真的活不下去吗?那是在可怜我们呢,才照顾我们哩。你还真以为我们是无所不能的建设者吗?只怕是我们快要活不下去了。我们从一开始就一盘散沙……要不是星球人仁慈,我们从一开始就死翘翘了。事实就是这样子的吧。再说了,怎么可能有谁来牵头呢?那么多船队怎么可能像星球人那样形成一个集体呢?不干掉对方就已经不错了。嘿,这太奇怪了不是。”有财像是把一切都看透了,唇边咝咝地喷着气。

“那么,可不可以不理睐星球人?我们自己找一个没有人的星球去开荒,在那里悄悄住下来,不也挺好吗?我们给自己造房子住,我们给自己种水稻吃,不再跑来跑去干活了。我们自己给自己干活儿。没有人这么想过吗?连星球人也说了,我们可以移山倒海、改天换地的。”

有财沉思一会儿,说:“不知道,也许有人想过吧。但没有这么去做的。大概,不是移山倒海、改天换地那样简单卩巴。”

这的确是建筑工人中并没有谁去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他们光干活就干累了。闲下来只想睡觉,只想等女人们来。

金旺就想到了星球人说的灾难。他和有财就又去看天空。隐约可见,远方的那条细长的白光已经变得粗笛了,正在龙头样地摇摆身躯,跨越了半个星空,吸水般向他们伸来。一些星光看上去更力卩的弯曲了,喷泉一样颠倒着,随后黯然崩塌,轰然爆裂,哗然消失在宇宙黑漆漆的大嘴深处。然而,那儿莫不就隐藏着通向另一个宇宙的道路吧?星球人将来是要往那里去吗?

金旺叹道:“进入间者,万念皆抛弃。”

有财诧异而认真地看了一眼金旺,又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关于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吧。有时间再想一想吧——但也许没有时间了。”他的神情愈加忧郁了。两位年轻人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色。但是,这一切,也只是想想。而仅仅这想想,不容易了。他们还不是成年人,很多事不懂得、不明白。说不定,还有另外的无法启齿的难处吧。他们也只能这样了。

满十八岁的那个月,金旺乘坐交通艇回了一趟地球。建筑工人的一生中,只在这时回去一次,完成成人的仪式。有财还没有到年龄,所以不能与金旺同去。

地球与想象中的不同,没有森林,没有鲜花,基岩裸露,陆壳千疮百孔,植物仅存一些地衣。太阳系也受到了星潮的波及,天空中布满玫瑰色的辐射。夜晚均光亮无比,恐怖却又美丽。轨道上,残留着早年间由太空人传输回来的精密机器,少数仍在勉强地运行,制造出一层分子膜,包裹住大气层,帮助抵挡宇宙射线。大地上有一些简陋的制水机还在工作。由于太空人时断时续的返回,带来技术方面的支持,才略微地维系了故土的一线生机。

金旺和同伴们游走了好些天,才遇上了人类。他们的情况很差,且基本上都是老年人。

这是在太平洋西岸的一个狭窄的带状地域。据说,太空中的流浪建筑工人的这一族,很早以前就是从这儿发源起来的。

地球上的人类还有几百万,全部集中在这片有限的土地上,都是金旺这个族类。他们已没有余力,去占据和开垦地球上广阔的空旷地带了。这颗行星已基本上撂荒了。

为了躲避星潮的轰击,地球人在地下挖出了深窟,用岩石营造了蚁堡形状的低矮建筑,老鼠一般匿身在里面生活。他们也在隧道中兴建了简陋的铁路和公路系统,让数量稀少、破烂不堪的火车和汽车挣JL着跑动,把一个又一个的村子般的聚居点竭力联系来。

金旺他们回来时,看见了很多的死人。一场族内的战争刚刚结束。

幸存下来的人,知道太空人又回来了,内心虽很欣喜,表面上却十分陌生而怯然,远远地打量他们,不敢近前似的,好像他们是无法沟通的外星异形。

金旺想,他们在太阳系外的行星上及空间中修建了那么多的精美世界,但是,母星却成了这副样子,不禁有一些歉疚。但别人并不都像他这样想。船队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可以改造一下地球,以使之重新成为大家的栖居地的。他们这一族的生活,都完全是以星球人为中心的。

金旺他们从飞船里往外搬运粮食、水和各种生活日用品。这都是他们省吃俭用节余下来的。把这些送给地球上的同胞,他们是怀着矛盾心情的。这时,地球人木然的神情才有所变化,眼中射出贪婺的光芒,这使他们看上去像是活人了。他们厉声吼叫,冲锋而上,彼此撕咬着抢夺。一些人被挤倒在地,被后面的人踩踏着而过。太空人制止不了。人潮滚滚而过之后,地面余下一片烂泥似的尸体。食物、水和日用品被一抢而光。抢到东西的地球人,立即作鸟兽散了。剩下两手空空的一些人,哭泣着,向太空人哀求。之后,金旺他们走到哪里,这些可怜的地球人也者卩跟着。

金旺们来到一个靠海的地方。自然,已是没有了海,而是一个巨型的盐碱盆地。这里立有一尊很早以前修筑的不锈钢人体塑像,据说表现的便是这个族类第一个离开地球到太空中去的先驱人物。他现在是“神”了。但平时并没有谁来祭祀。只有太空人回来时,地球的幸存者也才会装模作样去凑凑热闹,表演给太空人看。这时,他们争先恐后向金旺们讲述着:

“神出生的时候,天空中响起了惊雷,有人看到了飞龙掠过云端。”

“但他最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神迹。他八岁那年,他的母亲要他爬到房后去取木瓜,他却不敢爬15米高的木梯。他那在镇上教书的父亲说,这孩子的性格不改变,怕是长大后不能成事。”

“但是,自此之后,他却慢慢变化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有一次,父亲让他爬上了30米高的大树——那时候,地球上还有树木啊。他越爬越高,地面上所有的人都为他欢呼,都认为他今后必有出息。”

“他后来就上天了,是坐着喷吐着火焰的神舟上天去的呀。”

金旺眼前仿佛出现了集体欢呼的场面。人们都仰面去看天空,好像星星就是族众兴旺发达的希望所在。歌声、掌声、鲜花、旗帜……通过摄像机的镜头,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都自豪了,都陶醉了。他们以泪洗面,也仿佛洗掉了久积的屈辱。

这只是开了个头……如今,神的后代,果然弥布在太空中了。他们终其一生,为星球人打工。

残存在地球上的人类这么谄媚地、赞颂地唠叨个不停,天气就变化了,电闪雷鸣,密林般的旋风排着队扫荡过来,大气是灼烫的,气温高达60°C,能见度却降得极低。块垒状的黑云被撕扯成了碎絮,失却重心,紧贴地面翻起跟头。有一些幽灵般的绿光,或者说就是幽灵,从地底一道一道地打着旋脱离出来。见此,地球人均落荒而逃,蹿回地下的蚁穴。只有太空人留下了。他们穿着宇航服,席地而坐,无言地看着这一幕。到了晚间,天气又仿佛变好了,有细小的月亮挣扎出来,似有若无地抖闪了一阵,又隐去了。在星潮的冲击下,群星仿佛晃动得十分厉害,银河阵脚不稳,像一幅水帘,快要整体地跌落下来。金旺心想,那里就是星球人的家园啊,而建设者的施工船队正在千万条航线上拼死穿越,打破脑袋去争抢活儿干。

然后,金旺和同伴们也看累了,他们睡下了。住在地面临时搭建的帐篷中,与地底的同胞们保持着距离,就像星球人与他们保持着距离。金旺睡不着觉,不仅仅是此间的重力使他不习惯,他还紧张地想着裸露在星潮下的地球人尸体,比较着它们与飞船中尸骸的异同。他既无失望,也无希望地一阵阵这么思虑着,最后,还是在不断的干呕中睡着了。

半夜他醒来,看到夜空中斜飞出了一片犹女口桦树皮般的白昼颜色,惊心动魄地明晃晃的,似乎格外清晰地衬出了远方巨型黑洞的吸积盘,末日审判一般当头压榨下来,而四周竟有一些人影在萦动。

“别紧张,是女人呢。”同伴吃吃地笑起来,“我们,在她们心中,可是神的嫡传后裔哟。拿出神的样子来吧,施以神迹啊。”

有两三个蠕动的东西凑到了金旺的身边。虽然痩弱,但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地球女人冒着辐射的致命危险接近了。好像,这是她们毕生中唯一的机会。金旺的身体硬了,他想到了太空中的青楼船。女人颤巍巍地伸了手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推开了。但枯树般的爪子又坚轫不拔地再度递到了怀中。他才哆嗦着接住,抱紧她,与她结合。他惊乱而狂烈,没有想到是这样子,泪如雨下。女人咆哮着,嘶鸣着,这才是真正的黑洞呀,要把金旺的身子拉成长长细细的一根面条。他绝望地不敢看女人,只眺望着远处浮出的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那是其他的人类,拼尽余力睁开疲惫的眼目青——年老的地球男人成群结队爬出了洞穴,但不敢靠前,土狼般躲躲闪闪,大口大口地咽气,在一旁窥视。这是属于女人的荣耀时刻。族类未来生存下去的希望,病毒般营集在了她们的DNA中。她们要制造半人半神的后代。

金旺这才明白,他的成年礼就这样完成了。以后,他就可以正式地接受太空中的流莺女子了。他不安而负疚地想着有财。他是否已意识到他会这样呢?金旺想,以有财的聪明,是知道了的。但他在他走时,连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回去时,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吧。未来真的是越来越难了。

第二天,女人们又憔悴着集体来了,后面跟着一队男孩和女孩。是她们在以前,与其他返回地球的太空人在一起时生下的。孩子们不知道父亲是谁。全体太空人就是一个“集体父亲”。金旺这次播下了新的种子,还有待时间发育,不知下次,会被哪一位返回的年轻建筑工人领走。唯一清楚的是,他因为昨夜,也成了所有地球孩子的义父。

“把他们带走吧!”

“去8P里?”

“跟着你们走呀。到星星那里去呀。”

“A……,”

“废什么话呀。如果呆在地球上,就是一个死字。孩子们死了,族类就要灭亡了。”

“为什么?”

“不懂吗?但不都是你们说的吗?只有太空才是最后的边疆什么的……莫不然是骗我们孤儿寡母的吧!,

女人凄凄切切地说着,神情却十分的决毅。而金旺只是觉得烦恶。他隐约地猜到了她们在说些什么。那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宇宙中的分配格局,由星球人设计和主导的。这决定了他们无法另起炉灶。而他们当初把“神”送上天时还不是这么想的吧。他们正经八百地开始了独立自主的“深空探现r,未来的天宇中闪烁着荣耀,他们要到无数的、永不熄灭的星星上去开采能源和资源,使古老的族类复兴而壮大……金旺看着孩子们,他们皮包骨头,呆头呆脑,他可爱的兄弟们呀,姐妹呀,儿女们呀,子孙后代们呀,将成为新一代的建筑工人吗?成为新一代的青楼女子吗?还要在太空中与至爱亲朋们争抢一口饭吃吗?从尘埃中分得微薄的好处吗?成为鬼船中那动人心魄的玫瑰色骷髅吗?他瞥见地球女人贫瘠的枯黄乳头在火焰般跳跃,在无声地呼喊什么,饱含了衰败的花儿样的对下一个春天的希翼。

金旺只好认为,不能只想着不灭亡会怎样卩巴,想想万一灭亡了会怎样,也许并不至于那么糟……女人就是女人呀。她们其实应该直接去找星球人的。但这样的建议又委实不能对她井。

离去的前夜,地球上的老男人们又蠢蠢欲动了。女人中的一位像是代表性的人物,被赤裸着用钢丝牵着舌头,放倒在地,拖到地窟深处的一处空地上。老头儿们流着口水,佝着腰杆,口齿不清地嘟嘟囔囔,旁边还有一堆更老的男人,路都走不动了,眼睛都瞎了,木乃伊般屈腿坐在那里,黄土般的胸脯前悉数挂满拳头大的红色小锡鼓,他们把两手举得高高,又整齐地使它们哗哗落下,把鼓儿擂得哦哦作响。他们则从脸蛋到脚丫都变紫了,而喷喷香的肉羹,则分给了将要进入太空的孩子们吃,一人只够一口,仿佛起着激励作用。而老男人们呢,只能在旁边强咽口水看着,为了族类的未来,抑制着自己那点儿所剩无几的欲望。这样,孩子们离去时,体内有母亲的精血,就能征服群星,并也不会忘本。地球人是这么认为的。而建筑工人则从来不告诉他们宇宙中究竟怎样。去了再说吧。

金旺想,自己当初是否就是这样子,一无所知地从地球启程,踏上了不回头的旅程呢?他今天是回来了,完成了成人的仪式,而明天就又要离开了。

他突然对星球人的所作所为感到了十足的好奇及向往。

待到返回船队的时候,金旺才发现,一场新的重大饥荒正在降临,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开工了。跑了好些个星区,也都找不到工程。这回是真不正常。似乎,星球人那里出了什么问题。有人说,已经很久没有见着哪怕一个星球人了。甚至有传说,星球人集体往银心方向去了,继而,循着星潮铺就的闪光大道,浩浩荡荡地离开银河系了,径直奔向了远方那谁也没有见过的神秘星系。

食物和水者卩是如此的缺乏,于是,船上剩余的劳动力和非劳动力被列入了强希脱离的名单。但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有些家伙并不服从,发动了反叛,目的只不过是想要继续赖在流动工厂里。

诸如“顾全大局”、“以集体的利益为重”之类的教诲,已被当做陈腐之词给抛到脑后了,这也或许是潜意识中觉得,星球人不在了,不能节制建筑工人了吧。于是,暴乱发生了。如今,金旺已然经历了地球之旅的洗礼,见过了一番世面,觉得这倒也是符合情理的,谁失败了,就让谁离开呗。这个宇宙遵从原始的淘汰法则——丛林法则。至少,打死一些人,剩下的就可以活下来。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优选择呀。以前,人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那种用命令方式强迫一些人离开的做法,至少是不公平的。还是让竞争的烈火烧得更猛一些吧!

武装行动席卷了飞船的每一个角落,转移了人们对于开工不足和饥荒的注意力。而作为年轻人,跟随着自己的生产队长,就需要选择立场,加入鏖战中的某一方。

金旺暗中打听到的是,有财加入了另一方。这孩子还没有去到地球,还没有与女人在一起过,就要为着证明自己的身份而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