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思路是对的,不过难以实施啊。”前导师曾这样指出,“具体怎么操作呢?派宇宙飞船运送吗?”
“那肯定不行。”星河的脑海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飞船场面,他摇摇头把它甩掉,“假如有一条管道,把二氧化碳输送出去,只要越过平流层,到了中间层就有可能自己消散了。”
“你知道这个渠道——这个管道——需要消耗多少材料吗?”导师没有正面同意或否定星河的说法,估计他对此观点本身也有异议,但他换了个方式质疑,“你考虑过材料的自重吗?光是自重就能把它压垮。”
“前一段我读到一篇论文,专探讨超轻型纳米材料……”星河谦恭地辩解,“不久后应该能进入实用。”
“不久后谁知道要多久。”导师对这个方案还是不够看好。
现在,星河希望能让方案雏形在组里讨论,哪怕得到些微的支持。根据他对周睿波的了解,她要么会非常欣赏他超凡脱俗的异类思路,要么干脆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概率各占一半。
“这得有多高啊?”
在本次讨论结束时,星河提出在下次讨论中研讨自己的方案。周睿波挑了一下眉毛,其质疑的本质与导师如出一辙,只可惜星河耳拙,没听出来。
“用不了多高。”星河感觉受了鼓励,或者说他自以为受了鼓励,滔?旨不绝地陈述起来,“其实大气质量的一半,都集中在6千米以下的低空,99.9%都位于50千米高度之内,这个厚度还不到地球半径的1%!”
“在地球半径尺度上说事,再小也相当大。”周睿波不屑道,“怎么也得把你的二氧化碳分子打到大气层上界以外才行,怎么也得上千千米了!”
“这个上界没有实际意义,很难说大气层有什么明确上界。”星河环顾四周,有些急躁,“1000到1200千米是按极光或流星辉迹来定义的,要是按现代卫星轨道衰减的速率推断,上界还应该在2500到3000千米高空呢。”
“那困难就更大了。”周睿波有些心不在焉了,“就算不用那么高,大气的起始逃逸高度也要在500千米以上。”
“只要打到160千米以上,高速粒子逃离地球的机会就很大了!”星河仍不放弃,“二氧化碳基本集中在90千米以下,再往上含量就显着减少了。”
可不管星河怎样解释劝说,周睿波还是更喜欢地下封存。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方案都不成熟。”周睿波最后定了调子。
“可地下封存的危险性实在太高了!”星河据理力争,“这一点您应该比我清楚!我亲眼见过它的危害!”
“你太可爱了。”周睿波走过来,作势要胡撸星河的脑袋,星河厌烦地闪开。
“我就是亲眼见过,和你我的导师一起见过!”星河执拗地不肯低头。
“哦,是吗?你肯定见过。不过呢,我们把这称为出租车司机观点。”周睿波和蔼地把脸凑到星河面前,“你知道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吗?总给人一种什么都懂的感觉,而且乍一听还让你觉得特有说服力。他会告诉你,什么地震救援,我们家邻居就有亲戚在灾区,根本就没人管;什么普及义务教育,我表哥家就在农村乡下,几个孩子上学全都收费;什么反腐倡廉,我见过的贪官一个比一个黑,全都互相包庇……可这些都不说明问题。假如个案能说明问题,还要我们科学家干什么?”
从纯理性的角度来说,星河无法反驳周睿波的上述观点。
接着,周睿波又慷慨地把一堆近乎羞辱的词汇加诸星河身上,让他躲闪不及,惨遭重仓J。
星河与刘晓春经常一起喝酒的那个小饭馆,是一家冒牌新疆馆,而且一向出具假。
这次是星河请客,因为他很想知道,周睿波今天为什么如刻意地当众讽刺挖苦他。“你不该当着她的面否定地下封存方案。”刘晓春这人没什么城府,“你尤其不该仗着她欣赏你,就否定得那么直接。”
刘晓春告诉星河,这项目是某国际石油组织出了钱的。可星河依旧不解,因为在其他项目上周睿波从没这么功利,并不是谁出钱就帮谁说话,为什么这次表现得如此极端?
“有时候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原则。”星河说出自己的困惑,“过去我还以为是她兼收并蓄,后来发现她的观点经常在变,而且变化无常。”
“真的变化无常?”刘晓春啜酒撷菜,“你就真没注意到其中的规律?”
“请指教。”
“还是有章可循的。”刘晓春笑得十分深奥,“她用中文发论文,都是站在发展中国家立场上;用英文发论文,都是站在发达国家立场上。”
“杰克尔和海德?那个双面博士?”星河有些惊讶,“白天拿政府的钱,晚上拿美国的钱?”
“何止!”刘晓春有些不屑,“她基本上一、三、五是五毛党,二、四、六是八美分,星期天则拿那家国际石油组织的钱——基本上就是五毛八!”
原来“周日课题”就是这么来的!
所谓“周日课题”,是周睿波找来的一个拥有巨额投资的科研项目。由于是在计划之外,所以大家就声称是在星期天做这一课题。发下来的补助高出正常项目三倍,大家自然乐得放弃周日休息时间。说是放弃也是胡扯,大家还是在工作时间里做这件事,反正不会有人核查。
目前在碳捕集方面,方式方法大同小异,不存在过多争议;但在碳封存领域,分歧却相当巨大。眼下技术比较成熟成本也比较低廉的方式,无外乎地下封存或海底封存。
科学原理十分简单:把二氧化碳强行打入地下两三千米的地方,如此深度的高压将使其液化,也就达到了封存的目的;海底方式更为简单,直接打入海底,高压同样会将二氧化碳液化,只不过压住它们的是海水本身。
“依靠深度高压的封存实在太悬。”星河已经喝了不少,但依旧不显醉态,“不光是技术能否实现……”
“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刘晓春还是讲政治的,重复周睿波的原话。
“就算真能实现,可万一再散出来……”星河打断刘晓春,意思是这我还不知道?“别说人类活动,出个地震或海啸你试试看。”
早在这一“成熟”技术问世之初,就有人提出过安全性问题。从宏观上讲,加诸地下的液态二氧化碳并不稳定,万一哪天这一带发现了大型油田或别的什么资源,有人非要钻井挖掘,再把这些液化妖魔从魔瓶放出来,那可就相当棘手了。海底的麻烦更大,只来次深层海啸就够了——当然陆地上的地震效果也一样。
“那个用二氧化碳拱油的方案……具体是怎么弄的来着?”星河无缘参力卩“周日课题”,但也从刘晓春那里听过一耳朵。
“海湾国家在开采石油时,一直都采用注入气体或液体的方式,把原油挤出来。既然注入二氧化碳可以提高原油采收率,他们自然特另IJ支持这一封存技术:油被二氧化碳拱出来,拱油的二氧化碳则被封存在了地下。在这点上他们不但技术成熟,还能从中再得一次好处——他们借口为整个人类利益提供了成本,因而要求整个人类社会予以I卜偿。”“这不挺好吗?”星河笑道,“反正对整个人类有益,让他们赚点又何妨?”
“那怎么行。”刘晓春一时无力反驳,再次搬出周睿波的观点,“有钱大家赚嘛。”
“那就奇怪了。”星河感觉自己已经接近那个真相了,“既然这样,周睿波怎么会支持这个方案?”
“西方国家反对,美国反对,它们觉得这方案只对发展中国家有利,她自然就支持了。”刘晓春愈发没有斗志了,“这项目她是准备发中文论文的。”
在接下来的讨论上,星河把自己补充完善后的方案详细阐述了一番,再度引起争论。也许是由于周睿波的明显导向,也许是大家心中确实存在共识,总之基本意见还是统一的——这一“大烟囱”(大家一致同意的命名)计戈简直荒诞不经。
“刚才星河同学已经把碳排斥的设想介绍得十分清楚了。”最后周睿波作总结性发言,“至于说究竟采用何种方式,还是要用数据来说话。另外我们还要作一下各种方案的成本对比。”
很公允啊。星河在里对自己说。不像拿了什么国际石油组织的钱的样子。
一般来说,一个男孩,在8岁左右开始颠覆父亲在他心中的英雄形象,14岁左右开始颠覆对国家领导人的景仰与崇拜,而在20岁左右完成对一切历史人物的颠覆。但星河显然晚熟一些,他对周睿波的崇拜延续至今。
但有时孩子也会遭遇这样的不合格家长:在与孩子交往的言谈中,语气间充满嘲讽与打击。
讨论会前,星河曾把方案送交周睿波审阅,她只听了几句就打断了星河的话头——
“你考虑过材料和施工成本吗?”周睿波嘴角上翘,“这些钱都够让二氧化碳在常压下冷凝成固体了,还不女口搞一场干冰冰雕展。”
“超轻型纳米材料的成本已经降得很低了。”答话的时候,星河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女口履薄冰”。
“那也需要不少银子啊,没人会让你这么糟蹋纳税人的钱。”周睿波翻开一页,“还有啊,以后别引些乱七八糟的话,咱们是在搞科学研究,不是在写报刊随笔。”
看着那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星河不禁有些脸红。“这是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里的话吧。我也没读过,随便瞎弓的。”
“当然啦,你愿意做纯理论研究就接着搞吧。”周睿波似乎很喜欢看星河尴尬的样子,最后她貌似大度地把手一挥,“晚上吃饭啊!”
星河看出周睿波根本没把他的想法当回事,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讨论会结束后,星河在口被绊了一下;当他再度站稳时,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海里涌现出来,说生动些,简直就是蹦跳着钻出来的!
靠热量!
假女口真建起这么一条高耸入云的管道,并将静态二氧化碳气体注满其间,总质量会高达上千万吨。另说没人能挪动它,就是压也会把人给压死。但假如一开始就采用动态注入的方式,予以持续加热,让这些令人窒息的分子像流水席上的过客一样,有序上升,鱼贯而出,必将顺利逃往外太空的自由世界!
星河本想马上回去反驳周睿波的质疑,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先完善一下。
这天是感恩节,周睿波叫上星河,要带他去品味所谓的火鸡大餐。他们来到友谊宾馆院内的“星期五餐厅”,周睿波的昔日同窗已经等在那里。星河一下明白周睿波是在有意无意地炫耀,颇有些受伤的感觉。饭后那女人开车,又一起去了酒吧。
周睿波之流喜欢的都是闹吧,人声鼎沸,喧嚣无比。一遇到这种适宜的气场,她们如鱼得水,更加放肆。星河已然忘记是怎么开始讨论的了,总之是说他如何羞涩云云,同时伴以各种近乎?衅的讽刺。星河不喜欢这种气氛,沉默不语,一杯杯喝着啤酒,而且基本上不是品而是饮。两名非洲留学生一直用不算流利的汉语与周睿波及女伴搭讪,星河心下不快,借着酒劲,左手揽过周睿波,对那名博兹瓦纳男郑重声明:“Mywife.”
女伴笑作一团,与她调笑的那名黑人也笑着拍打同伴。星河侧转身来,右手搂住周睿波的同学,对另外那名黑人再次严肃:“Mywife,too.”
两名黑人一起定格。周睿波和女伴狂笑不止。
后来的事情星河就有些模糊了。他记得周睿波嘻嘻哈哈地从柜台上拉过一张纸片,掏出笔来在上面写了几笔。旁边的女伴凑过头来,随即像过电一样大笑着颤个不停。她抢过纸片递给星河,星河看了一眼,顿时勃然大怒。
那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处男证”。
恼羞成怒的星河扬手要撕纸片,周睿波一把抢过,把它强行塞进星河的衣兜。
回家之后,星河忍着酒后的头疼,把新方案的要点写了下来。
主设施是一条深入云端的管道。收集并注入二氧化碳后,先给予初速,同时进行加热,促使二氧化碳缓慢上升。由于受到气压梯度和科里奥利效应的影响,出口处的速度会有衰减,但仍将继续保持一定的速度,推动二氧化碳向逃逸点上升前进。
下面所需要的,就是一系列具体数据的计算了。
周睿波就住在星河所在筒校旁的小区里。临街有一家质次价筒的咖啡屋,一家以鸡翅为特色的烧烤店,和一家几乎专供学生使用的日租房旅馆——那暧昧的粉色门脸让人浮想联翩。
周睿波缩在一件真丝睡衣里,臃懒地躺在客厅的三人沙发上。这几天她太累了,学术上的事,交流上的事,以及个人的事,让她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