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老板的行事风格,与他的体貌特征基本吻合:大方向正确,小细节明白,就是中间论证部分有些含糊。这很符合他的形象:一张不错的脸,一双健硕的腿,可惜中部连接处是个微微鼓起的啤酒肚。
按照国际通行的年龄标准,这是一个行将步入青年晚期的男子:学校某某与某某学院院长,某某与某某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以及其他诸多某某学者和某某人才的头衔。刚才他把哥本哈根会议的概貌理得头头是道,现在则把各国吵架的起因讲得稀里糊涂,于是星河暗自推测,下面他又会在哪个细节上再出一次彩呢?
发生在丹麦首都的那场聚众斗殴,让这颗星球发生了很多微妙变化。星河所受到的最直接影响,就是被这位导师派驻科学院属下的一家研究所交流访学,师从着名女学者周睿波。
其实周睿波以前也是导师门下,从家谱上数算是星河的同门师姐。眼下,师姐升格为师父,导师岂不成了师祖?一想到这些,星河就有些头大。
星河一边在心底盘点着混乱不堪的辈分,一边扫视着大屏幕上哥本哈根会场的零碎画面。各国政要的熟悉面孔早已让人看得生厌,而摄影机无心扫过的角落却让星河格外注意。那名戴眼镜的清秀女子端坐一隅,正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书上,对周围的争吵漠不关心。由于光线的缘故,她的面孔不甚清晰,但书的封面却纤毫毕现——这部德文小说曾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女主角还借此捧回了当年的小金人。
“张星河——”导师用激光教鞭圈点着屏幕上那名女性,“她,就是你未来半年间的新老板。”
此刻,星河站在新老板的办公室里,自己的简历正被对方认真审阅。忐忑之余,星河还是从桌上那杂乱无章的纸堆中,一眼捕捉到了那本简装的《朗读者》。
新学堂位于北四环畔,是一座巍峨挺拔的大厦,楼顶上树立着研究所冗长的大名。周睿波,这位思维敏锐的女学者,这位睿智博学的女学者,这位三十三而立依旧孑然一人的女学者,这位酷爱迷恋《朗读者》的女学者,这位在办公桌后吐着完美烟圈的女学者,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二十五岁的博士生张星河。她大体询问了星河的专业方向、外语水平、论文成就以及家庭关系、兴趣爱好、可沾烟酒、有无恋人之类,星河者卩一一据实作答。其间有周睿波的一名博士生到场,自我介绍他叫刘晓春。
“明天上午有个讨论,你来参加卩巴。”周睿波边给刘晓春签字边对星河说道,“正好和大家认识一下,就当给你开欢迎会了。”
态度随和,但不失威严。星河在)里评价。
就研究领域而言,星河与刘晓春他们截然不同。他们偏重的是能源政策研究,近来的课题刚巧是碳市场分析;而星河的专业方向是相对具体的碳处理,属于技术层面的方案设计。导师派星河过来,就是想从宏观成本等角度考察一下能否碰撞出新方案。刘晓春在带星河去办理一干手续的路上,顺便把碳市场的背景知识讲了个大概。
星河对碳市场多少有些了解。按照《京都议定书》的约定,发达国家必须控制碳排放,各家各户都下发了指标。不过财主家的家境也不相同,减排工艺高的排放少,减排工艺低的排放多;既然有多有少,市场也就应运而生——我用不了的配额分给你,你又多了还可以再倒卖。
在办手续的时候,外面突然乱哄哄地好像超市促销。星河和刘晓春闻声出来,发现左近阳台的门外拉着黄色警戒线,几名警员围拢一处,其中一个还在不停地拍照。刘晓春问了旁边的熟人,才知道刚刚有人从这里跳楼。第一天就遇到这种邪事,星河感觉颇。
“这里的工作压力大得很。”刘晓春似乎不以为然,“上个月就心梗过去一个,半年前有一个因为失恋吃安眠药的,不过给抢救过来了,再早还有因为精神恍惚出车祸的。”
“者P是咱们所的?”不知哪里短路了,星河突然没来由地补了一句,“看来今年的配额已经使完了。”
“这市场可建立不起来。”刘晓春看了星河一眼,可能是在心里骂他没人味,“现在哪儿的自杀配额够用啊?全都超支!”
所以还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比如建立校园心理救助机制才是减少自杀的关键。星河在v里嘀咕。碳减排问题还不是一样?就算不考虑美国蛮横无理地不肯减少它自己那四分之一,目前各国这种减法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因此星河及其前导师的做法与周睿波不同,他们打算做的,是直接考虑大气中碳总量的减少。
星河前导师的研究课题本来是碳封存。目前比较时尚的封存方式,无外乎地下和深海之类。可无论哪种方式,除了令人生畏的高成本,安全性问题也无法回避。就算技术上可行,老百姓的心理承受不能不力卩以考虑,而这就是周睿波他们关注的问题。
讨论兼欢迎会之后,全组去了一家着名的生态农场。这是周睿波课题组此前做的一个项目,现在结题了,集体去交作业,于是星河也随团观摩。
农场的工作程序,基本是运筹学的典范:鸡粪制沼发电、残留物充作玉米等作物的肥料,玉米提炼后的残渣又可当蛋鸡饲料。周睿波课题组的贡献,在于把企业的经验数据化,描摹出一个典型供政府宣传。
午餐十分丰盛,唯一的缺点就是鸡蛋太多,各种做法都有,让星河吃得直腻。周睿波还亲密而霸道地把自己剩下的蛋黄拨给星河,星河一边接受一边尴尬。
最后每人送了三箱鸡蛋,星河把自己那份悉数转给周睿波。反正隔三差五会去她家蹭饭,权当是放进了自家冰箱。
从三环旁的大学校园迁来四环边的研究所,第一个不适就是饭菜不再可口,让星河格外想念五食堂的丸子和韩国料理的烤串。除此之外,女生资源也开始奇缺。星河的座位面对窗户,但从门外步的节奏和音量分析,他感觉这里的男女比例十分悬殊,偶尔见到个把异性也近乎中性,像周睿波这种颇有女人味的雌性实属凤毛麟角。
一个月下来,星河基本上洞悉了周睿波的工作方法——严谨,但不失思维奔逸;强硬,但不失通情达理。
这次讨论,本该由刘晓春给星河具体介绍碳市场。但周睿波突发奇想,别出心裁地让星河谈谈他对碳市场的理解。星河硬着头皮简述完毕,客套地自谦道自己了解有限还需深入学习云云。没想到周睿波却丝毫没有客气,说你确实了解太少,随g卩命刘晓春予以充。
“其实碳市场不仅存在于发达国家之间,也有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交易。”刘晓春熟门熟路,侃侃而谈,“发展中国家暂时不承担减排义务,但发达国家可以在发展中国家建设减排设施,并将减排量算做自己的。这同样也需要通过碳市场。”
“那它们直接来中国帮忙建设不就完了,干吗还要通过市场?”星河到底年轻,刚才周睿波的坦率让他略感不悦,抵触马上流露了出来。
“这需要一系列程序与法规,还有审批之类,必须依赖市场帮助。”周睿波接过话头,“事实上在碳排放的问题上,一二级市场都已经十分完善,专业的事情还是应该让专业的人士来做。”
“我们正在做的,就是对相关政策的研究。”刘晓春有意息事宁人,“不仅要考虑监管和风险,还要考虑向国内引进的问题。”
这个星河还算清楚,目前发展中国家不承担减排义务,可将来一旦承担,也有一个在国内不同地区进行分配的问题。
不过有一点星河不太明白,那就是周睿波对人文学者的态度。她对那类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好像受过什么刺激一样。
“搞人文的那批人,基本上可以分为三个档次。”有一次在饭桌上,周睿波掰开揉碎地给星河上课,“中间大多数属于混饭的,说好听点就是把学术当做谋生手段。面临大是大非的时候,这帮人属于群众基础,听命于将令。顶层一忽悠,他们就扯着嗓子嘶声呐喊。”
“那我就知道底层是什么了。”星河笑笑,“人文骗子,拿一些不着四六的所谓理论说事,其实狗屁不懂。”
“你觉得这种人最可怕是吧?才不是!”周睿波摇摇手,把眼前的烟雾拨开,“最可怕的其实是顶端那种特别敬业的,可以称为人文学者的。但他们那逻辑,整个就是一伪逻辑,整个就是一没逻辑,整个就是一……他们就是浑蛋!就是浑蛋啊!”
话说到这,星河就没法往下接了,只有讪笑着听着。近来周睿波经常单独请他吃饭,谈的都是些与专业无关的深层思考。他突然想起刘晓春的话:“老板喜欢你,因为你知识面广,和你有得聊;她和我,从来只说专业。”
改天再作课题讨论的时候,周睿波则恢复出貌似公允客观的态度。偶尔提及人文学者,也只是说应该对他们讲清科研的目的,以及对全人类的意义;否则由着他们想当然地制定政策,“于国于民都没有好处”。
讨论时刘晓春的兴致明显不高,因为他清楚,此前几次所里送出的议案,基本上没被上层采纳。他实在不明白,周睿波这么执着一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您……其实我们对一些数据的判断,也有一定的伸缩性。”作为一名工科博士,星河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主语无法缺席,自己也就承担了一部分责任,“有些地方……也难免失之主观。”
“有些分析的确存在主观因素。”周睿波承认,“一方面我们会通过各个方面进行平衡,尽量减少这种干扰;另一方面——我可以承认——我们也在有倾向地利用这种主观影响。”
星河没有开口,用眼申继续询问。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用我们的观点,尽可能地影响政策希定。
莫须的样子。
“那这么做的目的呢?”刘晓春的问题显然带有轻微的情绪。
“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周睿波一字一板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个冠冕堂皇的回答还是让星河顿感肃然起敬。
睿一。
星河又做噩梦了。
梦境的故事背景,还是那个远在北国、毁于一旦的碳封存实验项目。那起事故对他刺激太大了,也许当时还不明显,可阴影去卩一直纠缠于心底,长久挥之不去。
去年年初,星河随导师去了一趟东北,那里有一家碳处理实验基地,声称愿意出资出地,与高校联手科研。但不知他们先期是怎么仓促上马的,导师到了现场就开始摇头,这种态度让对方很是泄气。
星河在一旁看得明白。地下封存至少要达到800米深度,可当地机构敷衍了事,“只是浅浅地挖了几个坑”,就想向上级主管邀功请赏,申请资金支持。其实目前这种情况,按导师的话说——“连给专家表演的资格都不够”。
“看着吧,早晚要出事的。”在回宾馆的路上,导师悄』睹对星河耳语,“这个项目我们不能接受。”
“那我们不提醒他们一下?”星河感觉这不仅是一个项目泡汤的问题,总觉得还有什么说不出的隐患。
“不提醒?他们一立项我就开始要资料,明确告诉他们:不合规范我们决不介入。但他们始终支支吾吾,材料也一直拖拉不到,你让我还怎么说?”导师把对当地机构的不满转发到星河身上,“他们搞这个项目,就是做个姿态,你当他们弄的那破玩意还真能封存什么?”
按照原定安排,当晚是对方设宴款待,但导师婉言谢绝了。星河看出导师去意已决,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抽空作了大量计算,背着导师给一个相熟的当地科员挂了电话,嘱咐他至少让人员撤离。
第二天果然就出了事。
当时星河还在睡觉,突听一声巨响,吓得他还以为地震了,跳下床就往外跑。跑到一半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四周并没什么晃动。他正要咒骂是谁这么无聊,第二声巨响就传了过来。
星河和导师一起匆匆前往西侧观察站,一路上还能听到砰砰啪啪地响个不停。远远望去,东边封存点早已烟尘弥漫。
“东边应该就这样了,西边估计也快了。”
“没危险吗?”星河担导师的安全,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安全。
“能有什么危险?”导师无所谓地反问,“你不是都算清楚了嘛,200米之外就是安全距离。”
星河嗫嚅无语。这是他给当地朋友的口头警告,导师是不应该知道的。
“那是……理论数值。”星河小心地选择措辞,“真正实施起来……还是保险一点好。”
“实际数值会比理论数值还要小。”导师不耐烦地挥手,“只要在100米开外,肯定没事。”
导师话音未落,西边果然也动作起来。被强大压力注入的二氧化碳开始膨胀,仿佛被压在地下的怪兽一般,七涌八拱的,就是不肯消停。从星河这里,甚至看出了好几次夭折的政变,那些发了疯的气体在最后一刻被上面的岩土压了回去。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它早晚还会破土而出。
第一个突破自然是从最薄弱的地方开始的。那附近有棵大树,根深叶茂,想必是疏松了土壤。只听一声巨响,比星河在梦里听到的那声响好几倍,随即便是喷涌而出的碳魔鬼。在它出现之前,星河似乎真的看到,土层下面有一个成型的球状物正在向外涌动;但等它破土而出之后,假象就不复存在了,变成一股冲天气流,如井喷一般直冲云霄。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个个连锁喷涌出现了,形成一排壮观的喷泉集群。
星河与导师并肩看着这令人震惊的景象。说它壮观,其实程度有限,第一次冲击之后就失了后劲,扑扑扑扑的,有如常见的温泉,而非那种有活力的地热。
“地球在放屁。”导师轻蔑地讽刺。
星河觉得导师的比喻太贴切了。
但这一连串的臭屁危害极大,崩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临走之前星河又陪导师专门去看过一次,眼前已变做一条干涸的深槽河床。有个场景让星河印象极深:旁边的一棵树被拦腰切断,估计是被某片溅起来的石锋所切。星河看着树干上崭新的伤口,站在那里。
“看见了吧?这才多大能量!”导师摇头叹息,“封存真要出了问题,危害可比这大多了。”
多亏了星河,才没发生人员伤亡的惨剧,但没有一个人出来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后来星河向导师解释,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有人出事。
“不伤几个人,他们是不会罢手的。”导师颇不以为然。
“那也不能看着不管啊……”
导师凝视着星河,然后点点头。“说的也是。”
总之,这次事故给星河留下了深刻印象。无论多久以后,每当噩梦连连,总叠映有这次事件的影子。
刘晓春在星河身后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
“这到底是个什么啊?”
在星河的电脑上,一条巨大的竖直管道,向着天空伸展并开口,下方则稍微有些弯曲,基本上可以形容为正切曲线。
“你们总是想着碳捕集和碳封存,就从来没想过也能碳排斥。”星河笑着告诉刘晓春,“这是个把二氧化碳输送到外太空的装置。”
“科幻吗?”刘晓春审视着那幅简陋的示意图,笑的显然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星河弄懂了刘晓春的表情,自己回头看看,也觉得那管子的形象有些不雅。也就是刘晓春还算老实,换作别人早就乐不可支了。
这个问题星河已不是第一次思考了。上次事故之后,他就意识到封存是一个死结。他把目光投向别处,致力于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假如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那就简单多了。
在这个星球上,一劳永逸地解决垃圾的办法只有两种:一种是焚烧——二氧化碳不能再燃烧了;还有一种,就是抛洒到外太空中去。
当然,那样的话成本会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