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送给程心一颗星星。
按照网站上的地址,云天明给群星计划在国内的代办处打了电话,然后就给胡文打电话,请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个人资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证号码等等。他预想了胡文对这个要求可能说的各种话,4讽的、怜悯的、感叹的,但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在长长的沉默中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国内。”胡文说。
“别说是我打听的。”
“放心,我不是直接问她本人。”
第二天,云天明就收到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求的程心的大部分个人资料,但没有工作单位。胡文说去年程心从航天技术研究院调走后,谁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云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两个,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纽约。
下午,云天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说有一件必须办的事,张医生坚持要陪他去,云天明谢绝了。
云天明打出租车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办事处。危机出现后,联合国驻京机构的规模都急剧扩大,教科文办事处占了四环外一幢写字楼的大部分。群星计划代办处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云天明进去时迎面看到一幅宽阔的星图,连接星座的错综复杂的银线显示在天鹅绒般纯黑的背景上。后来他发现星图是显示在一块大液晶屏上的,来自一台电脑,可以局部放大和检索。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负责日常接待的漂亮女孩。云天明介绍自己后,那女孩立刻兴高采烈起来,跑出去领来了一位金发女士。女孩介绍说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国办事处主任,也是亚太区域群星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主任也显得很高兴,握住云天明的手用流利的汉语说他是国内第一位有意向购买恒星的人士,本来应该联系大量媒体采访并举行一个仪式的,但还是尊重他的保密和过程从简的要求,真的很遗憾,这本来是一个宣传和推广群星计划的好机会。
放心,中国不会再有人像我这么傻了。云天明暗想,差点把这话说出来。
接着进来一位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绍说他是北京市天文台的研究员何博士,负责恒星拍卖的具体事务。主任告辞后,何博士首先请云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给他倒上茶,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云天明的脸色当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从那酷刑般的化疗停止以后,他感觉好多了,竟有获得新生的错觉。他没有理会博士的问候,立刻重复了电话中的问题:自己要购买的恒星是作为赠品,所有权应归入受赠者名下,他不会提供自己的任何资料,也希望对受赠者绝对保密。何博士说没有问题,然后他问云天明有意购买什么类型的恒星。
“尽量近一些,带有行星,最好是类地行星。”云天明看着星图说。
何博士摇摇头,“从您提供的资金数量来看不可能,这些恒星的拍卖底价者卩远高于那个数量。您只能买一颗不带行星的裸星,且距离也不可能太近。实话跟您说吧,即使这样您的资金数量也低于底价,昨天接到电话后,考虑到您是国内第一位投拍者,我们就把一颗恒星的底价降低到您提出的这个金额。”他移动鼠标,把星图的一个区域放大,“看,就是这一颗,它的报价期已经多次延长,所以您只要确定购买,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远?”
“距太阳系二百八十六点五光年。”
“太远了。”
何博士摇头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对天文学并不外行,那您想想,对我们来说,二百八十六光年和二百八十六亿光年有多大区别?”
云天明默认了这话,确实没多大区别。
“但这颗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能看见。其实我觉得,买恒星主要看外观,距离啊带不带行星啊什么的都不重要,能看见的远星要比不可见的近星好得多,能看见的裸星要比不可见的带行星的好得多,说到底,我们不也只能看嘛。”
云天明对博士点点头,程能看到那颗星,那很好。
“它叫什么?”
“这颗星在几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没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编号。”何博士把鼠标指针放到那个亮点上,旁边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字符:DX3906。何博士耐地向他解释名称的含义,包括恒星的类型、绝对和相对视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购买手续很快办完了,何博士又叫来两名公证员办理了公证手续。主任女士出现了,同来的还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自然资源委员会的两位官员。那个女孩托来一盘香槟酒。大家庆贺一番后,主任宣布受赠者程;对DX3906的所有权正式生效,她双手把一个外形高贵的黑色真皮文件夹递给云天明,
“您的星星。”
官员们走后,何博士对云天明说:“我只是问问,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没猜错,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位女孩的?”
云天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幸运的女孩!”何博士也点点头,然后感叹道:“有钱真好。”
“得了吧您哪,”一直没多说话的接待女孩冲何博士吐了吐舌头,“有钱?何老师就你,就是有三百亿,肯送女朋友一颗星星?嘁,别忘了你前两天说的那些话。”
女孩说到这里,何博士有些恐慌,想带止女孩把他曾经对群星计划的刻薄评论说出来。当时他说联合国这一套把戏数十年前一帮江湖骗子就玩过了,只不过他们卖的是月球和火星,这次再有人上当那真是奇迹。好在女孩没有说那些,“这不止是钱,还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吗?”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女孩一直以看神话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云天明,脸上的表情也随时间不断变化:开始是好奇,后来是敬畏和景仰,最后,盯那个装有恒星所有权证书的华贵皮夹,她脸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何博士对云天明说:“证书将尽快寄给受赠人,用的是这里的地址,按您的吩咐,我们不会透露购买者的任何信息,其实也没什么可透露的,我们对您一无所知,到现在,我不是连您的贵姓都不知道吗?”他站起身来,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下面,我带您去看看您的星星……哦不,您送给她的星星。”
“在楼顶看吗?”
“市内不可能看到,我们得去远郊,如果您不舒服我们改天去?”
“不,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颗星星。”
何博士带着云天明驱车两个多小时,把城市的灯海远远抛在后面,为了避免车灯的干扰,他又把车开到远离公路的田野间。车灯熄灭后,两人走下车,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卩巴,沿那个四边形的一条对角线看,就是那个方向,有三颗星构成一个很钝的三角,从那个钝角的顶点向底边做垂线,向下延伸,就我指的那个方向,看到了吗?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云天明指认了两颗星,何博士都说不是,“是在它们中间向南方偏一点,那颗星的视星等是5.5,一般只有受过训练的观察者才能看到,不过今天天气很好,你应该能看到,告诉你一个方法:不要正眼盯着那里,把视线移开些用目艮角看,眼角对弱光的感受力更灵敏些,找到后再正眼看……”
在何博士的帮助下,云天明终于看到了DX3906,很暗的一个点,似有似无,稍一疏忽就会从视野里丢失。一般人都认为星星是银色的,其实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各自有不同的颜色,DX3906呈一种暗红色。何博士告诉他,那颗星只是在这个时节才处于这个位置,等会儿他会给云天明一份在不同季节观察DX3906的详细资料。
“你很幸运,和你赠予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幸运。”何博士在浓重的夜色中说道。
“我不幸运,我快死了。”云天明说,同时把视线移开,向何博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把视线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轻易地再次找到了DX3906。
云天明发现何博士似乎对自己的话并没感到吃惊,只是默默地点了一支烟,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沉默许久后,他说:“真那样的话你仍然很幸运,大多数人,到死都没向尘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烟雾飘过云天明面前,使那颗黯淡的星星闪动起来。云天明想,当程心看到这颗星时,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其实,他和程心看到的这颗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样子,这束微弱的光线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个世纪才接触到他们的视网膜,而它现在发出的光线,要二百八十六年后才能到达地球,那时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将度过怎样的一生呢?但愿她能记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颗星星是属于她的。
这是云天明的最后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别之处,但没有。他像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醒来,一束与往常一样的阳光投在对面墙上往常那个位置。窗外,天气不好也不坏,天空像往常一样的灰蓝。窗前有一棵橡树,叶子都掉光了,没有留下最后一片。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样。这一天,与已过去的二十八年十一个月零六天一样真的没什么特别。
像老李一样,云天明没把安乐的事告诉家人,他本想给父亲留封信,但无话可说,终于作罢。
十点整,按约定的时间,他一个人走进了安乐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检查一样平静。他是本市第四个安乐的,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安乐室中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指导,一名护士,还有一个医院领导,张医生没来。看来自己可以清静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乐室没有作任何装饰布置,只是一间四壁洁白的普通病房,这也让他感到很舒适。
他对指导说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后者点点头,留在玻璃屏的另一边。在进行安乐的这一边,公证人离开后,只有他和护士了。护士很漂亮,已没有第一次做这事时的恐惧和紧张,在把自动注射机的针头扎进云天明的左臂时,动作镇定沉稳。他突然对护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她毕竟是世上最后一位陪伴自己的人了。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前给自己接生的是谁,这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帮过自己的人,他应该感谢他们,于是他对护士说谢谢。护士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脚步像猫一般无声。
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前面上方的屏幕显示: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