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档案
那时候几乎所有道路的路况都很差。吉普车一路颠簸,等防疫队员到达现场时,有的呕吐不止,有的脸色苍白。不过疫情紧急,大家还是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这是1974年春夏之交,内蒙锡林格勒盟一个偏远县区忽然发生瘟疫。卫生部派出专家组迅速来到现场指导治疗,并采集病毒标本,追踪病原体的来源。
这里地广人稀,几乎没有外来人口。夜晚过狼群的时候,狼叫会持续个把小时。同时,这里又位于候鸟迁徙的“西太平洋通道”必经之处。所以专家组立刻把注意力放在了候鸟上。很快他们就发现,病毒携带者是一种叫“红嘴雁鸭”的野鸟。
当时还没有什么“禽流感”、“猪流感”之类的概念,这次疫情就被定名为“鸟疫一号”。卫生部为了进一步搞清疫情,又请科学院出面,调集一些鸟类专家到现场进行研究。这些人在离边界不远的疫情区里一呆就是几个月,在原野里摸爬滚打,记录候鸟的行踪,好不辛苦。
那时候,有些人的“阶级斗争弦”绑得很紧。专家组里有位三十来岁的青年科学工作者,名叫杨振泉,当时只是担任一位鸟类专家的助手。他跟着专家们忙进忙出的时候,看到边防线上民兵们紧张操练的场面,忽然对这场鸟疫产生了独特的看法——会不会是“苏修”研制的生化武器?因为这种野鸟要在苏联境内渡过整个夏天,深秋时才返回。
组里的老专家对这种看法不以为然,杨振泉干脆自己写了份“紧急报告”,自行递交给科学院高层领导。报告送上去后就石沉大海。老师们、同事们不喜欢这种阶级斗争的思维方式,看完后付之一笑,置于脑后。
差不多过了一年,中科院一位动物学专家遇到杨振泉时,随口提到了这份报告。“它已经转到我手里了,你的革命警惕性应该保持,不过这种红嘴雁鸭的迁徙路线一直没搞清,我估计老毛子那边也没有详细资料,不大可能用它来携带病毒武器。搞不好的话,苏联人自己先要吃苦头。”
“不会的。”杨振泉反驳道:“流感病毒传染性最强的阶段是在春天。这些鸟六月份才飞回苏联境内,那时候流感病毒的传染性已经大大下降。如果我是“苏修”的生物战专家,我不用管它具体的迁徙路线,只要知道它在什么时候大致飞过哪个纬度就行。在红嘴雁鸭飞过的地方,中苏边境几乎东西平行的嘛。”
“是啊……不过,即使这些鸟是从苏联境内沾染上病毒,也说明不了什么。你知道,
同行们者卩有过推测,在苏联西伯利亚地区有大片无人居住的湿地,里面潜伏着各种流感病毒。红嘴雁鸭很可能夏天就呆在那里。”
“但是,候鸟的流感以前只是在禽类之间传染,这次居然传染到了人类。“苏修”的技术很先进,他们也有可能把病毒基因重组,提高它的感染能力。”
那位专家实在无法忍耐这种钻牛角尖的思维,想马上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这也M3太虚幻了吧。基因可不是积木啊,你想怎么改造它?”
杨振泉一时语塞。那时人类制造出第一个重组基因刚刚过了两年,国内更是缺乏这方面的研究,甚至不清楚国外同行的前途动态。连“基因工程”这个汉语词汇都不存在,
杨振泉对此也只是有个大致猜想,无法反驳老专家。但他不满前辈们的冷淡态度,几次三番给领导写信,提醒有关部门注意此事。
不过,科学院里的前辈已经被“文革”折腾得太久了。在他们看来,自然界里已经有足够多的敌人,何必再从人类社会中寻找对手?
二、丑女婿见岳父
“电脑桌就放到这里吧。”
“小心点,我和你一起抬。”
“挂图再往左边歪一点,好好,停。”
许桂平和杨真正在布置他们的新家。以前杨真一直住在女警官宿舍里。现在许桂平搬到北京来了,他们一起租了套房子。至于属于自己的房子,两人计划等许桂平找到稳定的工作后再买。
他们还商议,许桂平以后不再去筒科技企业打拼,而是找一所民办筒校教书。收入稳定,时间充分,可以给杨真做一个后盾。
杨真伤愈出院后,又投入紧张的工作中。不过倒不是要接手什么新案子,而是参与到一系列政策文件的研讨工作中去。在“进化机器”一案中,“高侦处”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同时也需要组织各地公安、军队一起参与才解决问题。由于主要嫌疑人王雪宏拥有美国国籍,此案还需要进行国际协调。
高层领导认为,此案表明,单单在公安部范围内管理高科技案件已嫌不足,计戈将“高侦处”升格为一个划部门的综合机构,安全部、科技部、军方科技情报部门都要有专家参与进来。如果这一方案能够批准,杨真将走入一个权力更大,资源更多的平台里。
不过,这些前景暂时还影响不到一对新人的生活。家务劳动告一段落后,两个人坐下来,许桂平心疼地捧起杨真的左手,仔细观察那两道伤口。
“还有点红红的,痒不痒?”
“哪里红?我自己都看不到,你眼睛真尖。”
“这是你身上的伤口嘛,我当然能看到。”
杨真捧起他的脸,吻了一下:“没关系,当初被人做开颅手术,可比这恐怖多了。这么长的探针伸到脑子里面搅……”
许桂平听得头皮发麻。杨真夸张地描述着,直到发现许桂平脸色有点发白,才停住话头,搂着他笑个不停。两人又做了顿简单的饭菜,边吃边聊着一个对杨真很重要的人。“伯父容易接近吗?”许桂平问。
“不容易,非常自我扑,喜欢把自己的看法强加在别人头上。”
“我怎么觉得你像在分析一个心理疾病的患者。”
“人要是很偏执,离心理疾病也就只差一步了。”谈到生身父亲,杨真显得很不以为然。七岁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杨真和母亲一起生活。此后她只是隔上一两年才去父亲那里看看,对那个总是忙来忙去的男人没什么深刻的感情。直到杨真考上大学,才又和父亲恢复了经常性的联系。这时候杨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与个性。父亲更无法进入她的世界。
“他觉得世界上只有搞科学的人才是正经人。做官的、经商的、唱歌跳舞的、写小说的人都不务正业。我上大学那年,他给我送了一个礼物。你猜是什么?居然是台显微镜!说是要我学着欣赏微观世界。他忘了我是个女孩子。我第一次从显微镜里面看到苍蝇的腿,恶心得一天没吃下饭去。不过你要接近他有个简单的方法,就是去聊他的专业。”杨真按了一下许桂平的鼻子尖:“丑女婿早晚要见泰山,何况这只是个礼节性拜访,放心吧,他对我做的生活决定没什么影响。”
杨振泉离婚后又成了家。等杨真参加工作后不久,杨振泉第二任妻子也过世了。杨真去看望他的次数才又多了一些。许桂平已经过了杨真妈妈这关,作为礼节,也要让她父亲见一见。对于杨真的态度,许桂平身为外人,倒是能看得开。“其实,你父母都是事业心很强的人,当年谁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现在都退休了,或许他老人家也没有当年那种狂热劲头了吧。”
两人事先和杨振泉打过电话。于是在约定的时间里,杨真带着许桂平来到父亲独居的地方。进们后,杨真介绍过许桂平,就去打扫房间了,她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很不自在。杨振泉一辈子没学会做家务,烟瘾还挺大,屋子里总是乱得不成样子。杨真每周一两次来看父亲,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打扫房间上。
等杨真收拾完,回到屋里坐下,发现杨振泉正和许桂平谈论生物基因演化规律,还有生物进化与人工智能之间的相似之处。对于许桂平在王雪宏指导下搞的研究,杨振泉充挺兴趣。
“你们那些资料保存了没有?”
“保存得不多,计算机都被原型机毁了。”
“太可惜了,那现在有没有另外一家什么机构请你再去做这个研究?”
“暂时没有,以后可能也不行了。这属于危险研究,以后任何机构要启动它,事先都要报批的。”
杨真坐在那里听了听,感觉未来的老公足够能应付,松了口气,干脆上街买菜去了。一个小时后,杨真把饭菜做好,喊许桂平端出去。许桂平来到厨房,吻了吻杨真的后颈,兴奋地说:“天啊,我要早认识伯父就好了。他对基因工程有许多真知灼见。如果请他做顾问,我们编制的原始程序就会更完善了。”
“是吗?那你们倒是臭味相投啊。”杨真彻底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她不怕父亲反感许桂平,只怕许桂平受不了父亲的怪癖。“看来我也得好好想想,伯父伯母都喜欢什么,要抢他们儿子的感情了,得去讨好他们啊。”
吃晚饭的时候,杨振泉指着杨真对许桂平说:“你瞧,我,她的妈妈,还有她哥哥都是搞自然科学的,就她去学了什么心理学。说是科学和伪科学差不多,后来还去当了警察,越来越没出息。还好,现在你又是搞科技工作的,算是能往正道上影响她一下。你可千万别荒废自己的专业。这世界上什么工作都不如科学研究有意义。瞧瞧那些帝王将相,现在被电视台捧得多厉害,加在一起不如牛顿一根手指头。对了,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工作?”
“我准备去一家民办高校。这样生活规律些,可以照顾好杨真,她的工作比我重要。”“不不不,你怎么能荒废专业呢?到民办高校有什么出息?再说杨真那个工作算什么,不就是抓抓坏人嘛。你何苦为她牺牲?”
“呵呵,也算不上什么牺牲,我爱她嘛。”许桂平知道不能和老人争论,只好装糊涂。离开未来岳父的家,许桂平很高兴:“你知道我怕什么吗?怕他嫌我是二婚,还有个女儿,而你是初婚。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看来我把他老人家想庸俗了。”
杨真拧了拧许桂平的鼻子尖。“哼,他哪里管我嫁什么人。他对现实生活什么也不懂,明摆着我嫁给你是吃了亏嘛,瞧你得意的样!”
三、新任务
年复一年,红嘴雁鸭都会降落在内蒙锡林格勒盟那些无人经过的泥沼中。事件过了三十年,再加上当年消息闭塞,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场鸟疫。当地居民已经习惯这种看着笨头笨脑的大鸟飞来飞去。
如今的夜晚已经不再有狼群经过,一条条高等级公路通过荒原,无人区一天天在缩小,人类居住地伸向候鸟们的家园。现在,一些偏远的厂矿和居民点附近,已经能看到红嘴雁鸭偶尔落下、栖息、觅食。有好奇的孩子会围过去,给这些呆气十足的鸟喂食,逗它。
不幸就在这种天人合一的气氛里再次降临。在布拉尔铁矿区一个居民点上,三个十来岁的青少年突发禽流感,当地医院使用大量抗生素,但没有效果,其中两人不治身亡。
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很快派人来调查,并请求上级部门派专家援助。由于三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鸟疫一号”传染事件,防疫部门马上将视线集中到这种野鸟身上,并从两只野鸟体内找到了病毒。这次事件就被定名为“鸟疫二号”。
根据传染病防治法,防疫部门立刻报告上级单位。三天后,两名老人又被家禽感染上流感病毒。由于附近水塘里就有红嘴雁鸭,这次很容易确定传染源。林业部门、卫生部门都被紧急调动起来。公安部对此也高度重视,对直属单位发了通告,要求迅速协助地方进行防控工作。
这时,当地已经出现了十五名病人,其中七人已经死亡,三人危重,其他五人的情况也未见好转。和“非典”相比,“鸟疫二号”病毒的致死率更高。虽然这种病毒尚未发现能在人际间传播,但红嘴雁鸭是一种野鸟,随时可以飞到任何地方传播病毒。而且,潜在的杀手不止这一种鸟,其他近亲也会成为传染源。它们的迁移路线远离大城市,防不防。
公安部得到消息,立刻派高级官员参加了防疫工作。当地公安干警都被动员起来协助工作。这段时间里,刚H升格的高科技犯罪调查处正在搬入新的办公地点,接受大量新设备。杨真正和同事们一起搬搬杠杠,忙碌不停。这天,她正在检验一台信号机,被李汉云叫到了办公室。
“鸟疫二号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听说部里已经去了人。”
“我们处也要去人,我准备派你和韩悦宾去。”
“哦……”杨真一时想不出这起公共卫生事件和本处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高科技犯罪调查处最初是公安部里几个科研部门合作组成的机构。虽然连续协助基层警方破获几起大案,但现在还不属于侦查单位,仍然以政策研究为主要的日常工作。每日里最常做的还是研究分析各种“涉高”的公共安全问题,撰写政策报告提交给部里和中央的领导。李汉云告诉她,新任务就和本处这一职责高度相关。
“这次公安部到现场处理问题,要听取几位专家的意见。我们应该有人能与这些专家沟通,将他们提供的信息与有关部门的工作程序对接。你和韩悦宾要分别全程陪同两位主要的专家顾问。”
杨真点了点头。“我的职责是不是等于“翻译”?就是把他们的专业信息译成领导们可以理解的语言?”
李汉云笑了。“这样理解很正确,我们请人家做顾问,当然要主动理解他们的想法,而不能指望专家们擅长沟通。不过你还有进一步的任务。以后这种情况要形成机制,每遇天灾人祸,如果需要有各方面的专家参与解决,我们应该随时配有这方面的“翻译”。这种特殊的“翻译”如做,就要看你们这次的经验总结了。”
这是一份可能会很辛苦,但没有什么风险的差事。杨真和韩悦宾马上凑到一起,先是熟悉专家顾问的情况,然后又讨论应该如何与专家协调,怎样把情况向专家通报,怎样分辨专家提供线索的重要性。
头一次接到这样的任务,因为没有先例,杨真开了一天的会才制订出大概的方案。晚上回到泛着油漆味的新家,杨真累得饭都没吃,径直躺到床上,闭目养申,许桂平轻轻地为她按摩头部。为了照顾跑里跑外的杨真,许桂平还专门学了一点按摩。在音乐和手指的双重抚慰下,杨真不自由主地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已经半夜,杨真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疲惫的身体被许桂平轻轻搂着。她又幸福地闭上了眼目青。
第二天,杨真精神饱满地醒过来,吃着许桂平端来的早餐,把它们伴着幸福甜蜜一起咽了下去。吃完后,杨真给许桂平解释了自己的新任务。“报上关于锡盟鸟疫事件的消息你也看到了。我得去参加专家组,负责公安部门与专家之间的沟通联系。据专家说,禽流感高峰要等到六月份才过去。这两个月里我可能要忙好一阵。唉,具体情况也不方便和你讲。”
地望着,半天说。
“怎么了?”
“你又要到第一线了。”
杨真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摇摇头:“没事,这次不是刑事案件,也没有犯罪嫌疑人,我的。”
许桂平担忧道:“可在非典事件里,中国死亡的人里面有三分之一是医务人员。你在现场同样不会安全。”
杨真从饭桌那里站起来,绕过来,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好一会才又抬起脸来说:“放心吧,我会把你老婆健健康康地带回来。倒是你正在找工作期间,我没法照顾你。还要请你原谅呢。”
四、粉丝与偶象
新任务在北京就开始了。这天上午,杨真来到高侦处后,马上就和韩悦宾一起去参加公安部与中科院、卫生部的联席会议,研讨鸟疫二号危机的应对方式。有几名专家被聘为临时顾司。其中最重要的是两位,一位是病毒专家祭福新,一位是候鸟专家张洪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