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桂平没学过心理学,但经验告诉他,处于这么激动的情况下,和杨真解释什么都没有用,于是退而求其次:“那么,伯父想看一看红嘴雁鸭携带病毒的脱氧核糖核酸检验报告,这是否有保密等级?”
“有的,但如果他一定想看,我可以去请示。他在中科院工作很久,也有资格看这些资料。”
第二天,许桂平来到杨振泉家,将一堆脱氧核糖核酸图谱送给老人。杨振泉二话没说,一张张详细地看着。几乎是眨眼间,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杨振泉的眉头越锁越紧。
“伯父,您有什么看法?”
“我说了你别吃惊。这肯定不是天然变异的病毒!
六、死胡同
许桂平吃了一惊。他本能地想到,杨真说得对,老爷子头脑糊涂了,正在想入非非呢。不过出于尊重,他还是摆出一份认真倾听的样子。
杨振泉根本没看出来女婿的心理活动,指着照片自顾自说着:“它和我当年采集的鸟疫病毒标本很相似,但经过了基因改造。流感病毒分A、B、C三型,A型经常变异,B和C两种变异非常少。红嘴雁鸭身上是C型病毒。本来就不应该有这么大变动。除非是暴露在强辐射,或者化学药品伤害下。你看这里,这里,这几个启动子、还有这几个终止子,它们的改变太巧合了,可以让病毒完全避开干扰素,对人体产生致命影响。自然界的进化怎么能这么巧?明显有人为剪切的痕迹!”
“那,怎么区别它是人工改造还是自然变异的呢?”直到这时,许桂平还只是想陪老说说。
“要知道,基因在自然环境中也要变化,8P些变化是偶然因素,8P些是人为的,这只能凭感觉,没有绝对客观的标准。当年我送上有关鸟疫的报告,上级都不认可,说我没有根据。我就从那时开始钻研病毒学,这些年来更是关注基因工程的进展。三十年了,单就各种流感病毒而言,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它的几百种变异体我都熟悉。如果你问我究竟是怎么判断的?我只能说这是经验积累的结果。”
杨振泉如此有把握,许桂平也有点信了。担心杨真听了不高兴,许桂平回家时没把聊到的话题和杨真讲。大出他们意料之外,没待上几分钟,杨振泉居然直接来到他们的新居。这么多年来,杨振泉一直都是打电话叫女儿去他家,从没有主动到过女儿住的地。
坐下来后,杨振泉严肃地说:“杨真,也许你不容易接受我的观点,但是请你考虑我的两个请求,一是拜访这个名单上的这些位老学者。他们是当今在这个领域真正有想法,有建树学者。有的人只是讲师,有的人初始学历只是专科。但没关系,我认定他们有真才实学。现在你可以请他们判断一下,红嘴雁鸭携带的新病毒是否是被改造过人工病毒。二是请你帮助调查一下当年我们收集的病毒标本在哪里。虽然它们标记有危险等级,外人取出来并不容易。但当时正处在“文革:中,各方面的工作制度都不健全,如果它们原封未动,就算我多问了。”
这种不由分说的话语杨真听了二十多年。她嘴上未置可否,心里充满了抵触。杨振泉声音越大,语气越肯定,她那份抵触情绪越强烈。到了最后,老人被送出时也能感觉出女儿的态度是怎样的。他知道自己失败了,神色顿时暗然下来。
走在大街上,许桂平安慰老人说:“她是公安人员,有些话不便明说,可能是规章制度在约束她卩巴。”
“不,她根本不信任我。”杨振泉的眼睛有点湿润。“我们只是名义上的父女,其实没有多少父女之情。这不怪她,只怪我。我离婚的时候四十多岁,现在快七十了,看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了。我现在也反问自己,以前我对科学的执着,是不是有点冠冕堂皇?只懂得爱科学,不懂得去爱人,是不是忽视了更根本的东西。杨真现在很出色。但我对她的成功一点贡献都没有,作为父亲,想想就觉得很惭愧,”
许桂平听得有些激动。“伯父,您这些话应该让她知道,其实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杨振泉平静了一下,握住女婿的手说:“她接受不接受我的感情先放在一边,现在还是希望让她能接受我的看法。我坚持认为这次感染的病毒是人为制造的,有人在搞破坏。但我现在只是个退休人员,没有正规途径可以介入司法调查。除非我再拿一些证据,可我哪里有条件呢。唉!”
许桂平忽然对这位老人生出了无限敬佩。是的,不管怎么说,他对科学是忠诚的。“好吧,我现在正有时间,可以帮助您啊。只是,我不懂生物学。”
老人遇到了知音,非常高兴,当下就把许多想法讲给他听。回到家后,许桂平把杨振泉的想法整理了一下,转达给了杨真,同时还附上自己的判断。
“依我看,他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他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
杨真没有马上表态。多年的警察生涯让她知道凡事要先沉一沉。等晚饭后她才回答说:“尽管我暂时没有接受你的看法,但我感谢你的帮助。老公,我出差以后,请你再陪陪我父亲卩巴。”
“那他的建议……”
“我真的不好意思往上递,那没有任何道理。请你理解我。”
七、物证只有三纳米
“核武器看起来很恐怕,但它在技术上可以集中控制。当我们看到叶利钦将核密码手提箱交给普京时,我们能肯定俄罗斯的核武器库是安全的,技术上就能达到这个结果。但生化技术不是这样,无论总统们发布多少命令都没用。它们并不受那么严密的控制,一个小实验室就能制造出毁灭人类的病毒。而且,这个门坎的高度一年年在下降。”杨真出发了,留下翁婿俩聚在一起继续着他们的讨论。杨振泉像只闷在笼子里的鸟,不停地讲着、说着、挥着手、跺着脚、转着圈子。直到一个陌生人前来拜访,才打断了他无休止的渲泄。这人很斯文,有点胖乎乎的,很像个学者或者文人。但他拿出来的却是高科技调查处的证件。
“我是陈剑,杨真的同事。听说您对鸟疫事件有一些独到的看法,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好啊,太好了,是杨真叫你来的?她终于开窍了。”
“唔……不是,是处里派我来的。”
许桂平听到这里,忽然向老人示意,然后把他带到里屋,小声告诉他,陈剑是杨真在处里的竞争对手,他经常听杨真提到此人。现在陈剑在杨真出发后,背着她来拜访,应该小心点才对。
杨振泉头脑简单,对复杂的人事关系并不敏感。“这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也好,杨真也好,不都是警察吗?能听我谈就行。”
许桂平一想也是,就没再阻拦,自己躲到阳台上给杨真打了电话,提醒她注意。杨真已经随队来到了呼和浩特,正准备转车去疫区。听到许桂平的话好半天没说话,最后只是说:“看样子领导一定有安排,你们就和他合作吧。”
领导?李汉云?他安排了杨真参加防疫工作,又叫这个人来找她的父亲?此时妻子不在,许桂平总是要多替她想一些。可是当他从阳台转到客厅时,发现杨振泉已经和陈剑聊得很投机了。
“你也是学生物的?当年在哪个大学。”杨振泉很兴奋地问。
“北大生物系,陈章良是我的老师。”
“哦,不错嘛。那你更容易听懂我讲的东西了。”说着,杨振泉又拿出那些基因图谱,比划着:“你看这几个地方,这种基因重组明显不是自然的过程,是剪切酶在起作用。这些链都是DNA上容易切断的,而且它们已经被分析过了。只要拥有一定的资料,就知道它所代表的性状是什么。”
陈剑边看边点着头,“确实可疑。如果真有问题,它就是有史以来最小的犯罪物证,只有三纳米长。”
说着,陈剑又打开文件夹,把一份复印件递给杨振泉,正是他几十年前写的紧急汇报。“这份文件我和杨真分别看过了。”
“哦,她怎么说?”杨振泉问得很迫切。
“她说,您是堂吉诃德在斗风车,满脑子阶级斗争幻想。”
“她,她怎么能这么讲,她懂得什么!”杨振泉声音有点哽咽。许桂平马上递过茶水。老人润了润嗓子,平静了一下才说:“那个年代,我不这么写材料,还能怎么写?我又不是文人,能想出那么多词,我只能抓上级看得明白的词去写,是要让他们重视。但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感受。”
“这不是您的真实感受?”陈剑惊讶地问:“那它是什么?”
“我的真实感受?我的真实感受?”杨振泉望望这两个年轻人。他并不怕讲出来那种真实感受,只是怕对方听不懂。后来他终于下了决心,他觉得至少许桂平能够听懂。
“当我看到病毒DNA链时,我就忍不住在想,有条件的话,我要拆开它,组装它,看看能搞出什么东西。那时候流感病毒已经是人类研究得最透的DNA。你们不是警察吗?不是要找罪犯吗?人类都要被什么东西诱惑才能犯罪。可什么才能诱惑一个科学家呢?不是金钱、权力、荣誉、美女,而是这种强烈的好奇心。我们想尝试一切可能性。这时候如果有人说:好,给你足够的经费,你照你设想的去做吧。我们中真就有一批人会去做。布劳恩、海森堡,你们以为这些人真无辜吗?不,他们完全知道纳粹是什么货色,但纳粹能给他们钱,满足了他们的创造欲和好奇心。”
“所以您是把一种可能性提出来,请大家提高警惕。”
“是的,但我怎么才能把这种危险说清楚呢?那个年代里有几个人懂科学?要知道,当时科研院所里住的都是军代表。我只好告诉他们说,这里面隐藏着阶级斗争新动向。”陈剑握了握杨振泉的手,严肃地说:“我很重视您这份报告。李主任曾经咨询过杨真和我,她不认为您的汇报有价值,但我认为有。后来我更知道,您甚至认为现在这次鸟疫就有人为痕迹,所以我请您来作我们的顾问。”
“哦,这是正式的命令吗?”杨振泉期待着。
“是的,这是李主任给我的指示。”
杨振泉马上就答应了。陈剑请他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对于许桂平,因为他是杨真的丈夫,陈剑不好回避,便主动和他交流。
“老兄,杨真当着你的面没讲过我好话吧?”陈剑打着哈哈。
“呵呵,她是谈了些对你的意见。”对方这么客气,许桂平也不好太生硬。
“老兄见谅啊。”陈剑一抱拳。“那都是误会。当初调研室刚成立时,我确实对杨真有看法,和她说话也不免带点刺儿。因为我听说她是走后门进的这个机构,李主任认识她的母亲,因为这个关系亲自点名要她来。再回想我自己,小时候住的村子在山区,直到我出去上中学,那里电都没有通。你想,我心里肯定不平衡。不过这段时间来,杨真用她自己的行动修正了我的偏见。她很有本事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简单多了。许桂平想到这里,笑道:“可她对你却留下了偏见。”“还望老兄多解释啊。”陈剑一抱拳:“也是我以前态度不好。”
初夏的内蒙白天温度已经很高。鸟疫发生地附近遍布沼泽。红嘴雁鸭就暂时栖息在那里。
由于尚未发生人际传播,当地并未对人员往来采取限制措施,社会生活一切照常。但武警部队已经作好准备,一旦疫情失去控制就封锁发生地。同时,当地所有候鸟监测员工都上了岗,还雇用了一些无业人员,报告候鸟的行踪。
两台刚刚研制出的紫外线消毒车被调到疫区,对出现病人的住宅进行消毒。这些可以延伸、探入狭小空间的紫外线灯功率强大,但很容易对人造成损害。所以需要事先把居民请出来。然后,强大的紫外线被灌注到房间里。不要说流感病毒,细菌、稍小一些的虫子者卩逃不掉。
一队穿着防化服的人走进沼泽地,远远地接近几只落地的红嘴雁鸭。张洪权走在队伍最前面,他拿着一只粗大的汽枪。远远地瞄着一只雁鸭,扣动了扳机。那只雁鸭被击中,惊飞起来,又重重地落下来。
张洪权走过去,捡起昏迷的野鸟,看着伤口,摇了摇头。杨真紧紧跟着他。不远处有几名当地的警察和医生。面对这些无形的凶手,他们都有点害怕,不自觉站到较后的位置上。杨真回过头才发现,周围只有自己和张洪权。
张洪权也发现他们的担),招了招手说没事的,它在飞行时翅膀展开很有力,不是病鸟。”
“这个要怎么判断呢?”一名警察问道。
“你是要客观的标准(呵呵。”张洪权不以为然回答说:“你在野外呆上十几年,天天观察鸟,你就知道什么是病鸟了。”
说着,张洪权要杨真帮助他,把鸟放到笼子里。然后又拿起枪,寻找下一个目标。那并不是一般的汽枪,它被改装过,可以发射一种特制的跟踪器。那东西有普通子弹的弹丸大小,用钛合金制造,射入雁鸭身体后便留在那里,被长出来的肌肉包裹上。跟踪器将生物体内的热能转化为电能,可以连续工作几个月。
按照张洪权的设想,他们要在红嘴雁鸭飞过国境时,在空中向其中的头雁射击,留下跟踪器。这样可以做到最高效的飞行路线跟踪。现在他们先要实验这种仪器的工作情况。然而,张洪权从事技术设计很棒,但枪法臭得很,要么把目标打成重伤,要么脱靶。
“我来吧。”杨真伸出手,把枪要过来:“您告诉我要射击什么部位。”
张洪权看了看她。是啊,这可是位警察。懂不懂动物学先放到一边,至少受过射击训练。张洪权指了指笼中鸟说:“照这个部位打,相当于人的臀部,击中这里对它的飞行影响最小。”
那几只红嘴雁鸭已经被张洪权的射击惊动了,好半天才又落定。杨真拿过改装汽枪,慢慢地瞄着,瞄着,然后一枪射出。
被击中的红嘴雁鸭惊飞起来,在空中戈IJ了几个八字,终于一飞冲天,其他鸟也跟了上去。“打开跟踪仪,放大信号。”张洪权往回跑着,招呼大家回到车上。越野车跟着信号向沼泽深处开去,直到司机把车停下来。
“为什么不开?”
“前面已经有积水了。不安全。”这些沼泽可以吞掉一辆大货车,不露半点痕迹。
在当地某农业科研机构里,临时布置了一个前线指挥部。晚上,一行人就回到那里休息。晚饭是硬硬的压缩饼干和当地的羊奶。张洪权习惯野外生活,大口吞着。他没想到,杨真也可以吃得很痛快。
“你不觉得膻吗?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吃很精细的东西呢?”
“谁都喜欢吃美味,不过没有也没什么。”
白天那一枪征服了张洪权,他开始体会到杨真的不寻常。“看来你有野外生活的底子。说实话,你很认真,如果搞科学研究,更能出成绩。”
“嗯。不过,其实刑事侦查也需要有科学精神。”
一旁桌上摆着跟踪仪,信号仍然有力地跳动着。那只鸟已经飞到50公里开外了。张洪权兴奋地拍着手。“看到了吗,它管用,一直能用。如果经费及时的话,明年,后年我们就能画出全世界的候鸟迁移路线图了。”
九、线索
出乎许桂平的意料,陈剑第二次见面时,愉快地允许许桂平在场,只是请他保守秘密。“你快做警察的丈夫了,肯定知道里面的规矩。”
“那,我告诉杨真没事吗?”
“当然没事,但建议你先别都告诉她。她不在这里,听不明白容易误会。”
杨振泉不懂这些微妙之处,也不去多考虑,照直讲出自己的观点。“对于这些DNA链的结构是否人为,别的专家可能有不同看法,我只是提我自己的意见。我当初看到“鸟疫一号”病毒的图谱就设想过,如果改造它,最应该从哪里下手,所以标出过十七个改造点。再看这个新病毒的图谱,这里有十三个和我当年标志的一样。所以我乍一看,就好像有人替我完成了脑子里想的事情,我的疑心就是这么来的。”
陈剑点点头。他知道,高科技案件不同其他。何为故意,何为无意,只有专家才能说得清。“嗯。但是我想,如果您这么容易就能判断出作案痕迹,制造它的人为什么不防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