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星潮——中国新生代更新代科幻名家新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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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亲戚(1)

“留港待检?”

“是啊,”港监员不在焉地说,“你周一再来吧。”

“别周一呀——都轮到我了,麻烦您就检了吧,五分钟就够了。”

“时间已经到了,你后面还排着那么多船,检你的不检他们的,不太好是吧……周一吧,现在已经闭港了。”

屏幕一黑,图像没了。

接货人不太高兴地看着我:“我以为货能早点到……”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谁知道就差这一分钟。”

“我告诉过你新年庆典期间什么都做不成。”

“货已经到了就应该检验落地。”

“那是平时。”

“你是本地人,不能想点办法?”

“我们一年也就进一两次货,还不如你和港务处熟呢。再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已经离港了。我得给老板打个电话,看他怎么说。”

我担也会说我违约——他们并没有在合同规定的时间收到货——不过对我有利的是,货已经进了外港,也登了记,应该认为已经“送到”了。反正货落不了地又不怪我,是你们火星人自己的事。他挺精明,干脆来个矛盾上交,让老板们去吵。

我们俩差不多同时打完了电话。他显得很轻松,急着离开这儿。大概出于礼貌他问我一会儿去哪儿。我告诉他我得回地球。

“可惜不顺路,要不我可以送你去星航站。”

“来得及,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来得及?我看未必。”

他走了,大厅里就剩下我一个。奔腾着各种信息的大屏幕这会儿安静了下来,播放着外港的图像。外港在火星同步轨道上,是个简陋的大圆筒,圆筒上甩出许多条细长的软对接信道拴住大大小小的飞船。我看到了我的船——船是租来的,货箱里装着100多只海洋动物,海龟鲨鱼什么的。

船长已经接到了闭港通知。他不可能在这儿等到周一。我让他先把货箱卸下来,货箱的租金另算。

最后我还得给小吉打个电话。电话接通时我看见他低着头。

“没电了?”

“不,我很好。要进内港了吗?”

“不是……今天进不了,要等到周一。那些动物不要紧吧?”

“不要紧。”

“那好,你就好好照顾它们,我走了。”

“回地球?”

“嗯。”

“恭喜你!”

“啊?啊。谢谢!”

离开港物处我立刻陷入火星人狂欢的海洋。城市喧嚣一片,到处都是人,交通几乎不复存在。我有点着急。从这儿到星航站还有20多公里,要是一步一步走到那儿可就赶不上航班了。最后我找着一条移动路面,那是老人儿童用的,时速8公里。我坐着这辆老牛车奔向星航站,渐渐激动起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夏冰。她和一大群人挤在出关通道外面。她个子矮,老是被别人挡在身后,于是她隔几秒钟就跳起来,努力向通道里张望。我想招招手,又改了主意。我低头混出通道,悄悄溜到她身后。我正打算捂住她的眼睛,她却猛地转回身来一声大喝吓了我一跳:

“嗨!”

“啊?”

“啊什么啊,我早看见你了!”

这儿人太多,她不好意思和我太亲近,就使劲攥着我的手指头。

“累不累?”

“不累。”

“那咱们现在就去?”

“还是先去你家吧。我想再谈谈。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别弄得太僵。”

“那就……最后努力一次。”

我们上了出租车,把她家的地址输入计算机。我把车窗调成不透明的,她笑着打了我一拳:“干什么——”

“想你了。”

“我也是——哎呀,先说正经事:要是这次他还不同意呢?”

“那咱们出了你家就去婚姻登记处!”

夏冰说她爸爸是个很开朗的人,这我可没看出来。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很冷淡,以后也他的。

他反对夏冰和我来往,理由竟然是我的职业。他教导女儿说,古语道“无奸不商”,从商的人身上或多或少者卩有狡诈的品质,欺骗已经成了商人的本能,因此这种人根本靠不住;他又说,商人者卩是追逐利润的动物,金钱是他们生活的中,他爱钱要远远超过爱你。《琵琶行》里怎么说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别看他现在甜言蜜语,等把你娶到手以后他就会把你扔到一边,和没完没了的应睁、加班、出差还有轻浮女子滚在一起,并且美其名曰“忙事业”……

这都是夏冰告诉我的。然后她问我:

“你会吗?”

“你说呢?”

“好像不会卩巴?”

“你把“好像”还有那个“吧”去掉!”

“不会?不会?”

“当然不会!”

“哎呀你看你,我逗你玩呢……我妈去世得早,他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再力卩上对你有偏见……这样,你多去我家几趟,慢慢他就接受你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亲亲热热地叫他“夏伯父”,时时处处表现得温良恭俭。有一回夏冰不在家,他的态度好了点,和我聊关于火星的趣闻逸事。我窃喜终于有了突破,谁知闲聊后他明确表示不能把女儿嫁给我。

“你们不合适,”他一脸疲倦,“夏冰让我宠坏了,特另任性,有时候蛮不讲理,连我都受不了何况是你。”

他说了一大堆夏冰的缺点,甚至暗示我将来她会见异思迁。夏冰有点任性,这倒是真的,不过从来没达到蛮不讲理的程度;其他的缺点要么我根本没发现,要么就是被成倍夸大了。他想用这种办法吓退我,没门儿。

夏冰和他谈过好几次,也吵过好几次,他死活不同意,除了“无商不奸”又讲不出别的理由。科学是没有偏见的,但科学家有。而且,科学家的偏见发作起来,比普通人厉害多了。

我们只好采取断然行动。这可都是你逼的,夏伯父!

半年不见,他老了不少。头发白了一半,眼神和动作都有点迟钝。看到我和夏冰同时出现,他像被蛇咬了一口,脸都白了。

“爸爸,”夏冰微笑着张开双臂,“我们今天就要去登记结婚了。你不祝福我们吗?”他后退一步,摇摇头,又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里。

夏冰通情达理地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放心,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女儿。况且你还能得到一个儿子。”

“是啊夏伯父……”我情真意切地表白了一番。

他呆呆地坐着,好半天没说话。

夏冰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对我说:“咱们走吧。”

“你们别走。”

他好像突然恢复了常态。脸色好看多了,眼神也亮了。

“来,坐下。”

他在桌上按了几下,桌面下升起三杯茶。

“斯基帕雷利冰茶,上个月刚摘的。”

茶是凉的,并且,很快凝成一杯碧绿的冰浆。我喝了一小口,清香沁人。

“你们不能结纟昏。”

他做手势带止了夏冰,取出一个基因检测器。

夏冰忍着没发作:“我们每年都检测,没什么问题。”

“我知道。可是你们没对比过检测结果。”

我们把手指按在检测器上,绿灯亮起来时松开手。检测器沉默了几秒钟,投映出一份检f报告。

“什么意思?”夏冰看着我。我凑过去看报告。

报告最后一项是基因对比。“受检者A(我)和B(夏冰)的关系”一栏的标题是“直系亲属”四个字,下面是具体的解释,意思是说夏冰的基因有一半来自我,换句话说,我是她爸爸。

我们没看明白,夏冰看了我一眼,还笑了笑。然后我们一齐看着她爸爸。她爸爸说话了。他的语气很平淡,一如他的表情。

“你们不能结婚。当然你的职业不是理由,只是借口。真实原因是,你是个克隆人,你的本体就是我。”

他用手指在检测器上按了一下,检测器投映出新的报告。报告说受检者C与A的基因完全相同,系同一人的两次检测。

“你第一次到我家来我就认出你来了。本来我应该当时就告诉你们,可是这件事是个秘密,牵涉到不少人,要不是到了这一步,要是还有别的办法,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不对吧,”夏冰拍了一下脑门儿,“我看过你年轻时候的照片,不太像啊。”

“那时候在实验室里泡得昏天黑地,人就比较痩一点。”

我瞟了一眼自己已经有了点规模的啤酒肚:“嗯……我倒是不怎么用功。可是那也不对呀,克隆人是违法的。”

“对。”

“那——”

“你要说的我知道,不就是知法犯法嘛;我们的想法你们就不知道了。我们——”

“你们?是你把我克隆出来的?”

“我和我的几个朋友。那时候我还在医学研究所。”

“是你亲手……”

“差不多吧。那时候克隆人技术是被禁止的,主要是因为一旦这种技术大范围扩散就难以控制,战争,失业,恐怖主义……但是,我们不能总对克隆人永远一无所知啊,我们想知道克隆人和社会是否兼容,能不能健康地成长,当然主要指的是心理。因此,我们在很小的范围内进行实验,克隆人的技术一直被控制在这个范围。”

“那我的父母——”

“他们是志愿者。年轻的时候他们不想要孩子,想要的时候又太老了。我们达成了协议——”

他大概觉得不该说得太详细,又找不到别的话题,吱吱吾吾了好一阵。

“那我到底算什么?!”我这声喊得实在有点惨,把他们者卩吓住了。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你们凭什么?!”

我吼了两声,浑身燥热,然后又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一切,都是你们安排好的了?我就像玻璃盘里的细菌——”

“不是的,我们只是在最初介入了。事实上是你的养父母——”

“父母!我的父母!”

“好吧,你的父母。是他们给你提供了成长的环境,他们和这个环境共同塑造了你,这一点你和所有的人一样;而我f1——后来我离开了那个研究所,研究由我的朋友主持——我们并没有干涉你的生活,只是远远地观察,从侧面收集资料并加以分析。你的生活一直很正常……”

“正常!对,正常,除了一开始——你们问没问过我,我愿不愿意这么出生、愿不愿意这么活着?!你们的实验成功了,可以作个记录然后关灯下班,那我到底算什么?你的作品?你的影子?”

“你不是我的影子,也不是我的复制品或者“另一个我”,你就是你。每个人都有两种属性,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生物属性是基本属性,社会属性才是本质属性;生物属性只能决定一个人的躯壳,而社会属性包括一个人的经历、思想、知识、性格、品德等等,决定的是人的精神;躯壳只是生命的载体,精神才是生命的本质。你看,我们的社会属性大相径庭,连职业价值取向都不一样。从社会属性来看,我们是各自独立、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们只是基因相同,”他苦笑着摇摇头,“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你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和我的女儿结婚。这恐怕是你这种类型的克隆人对社会伦理唯一的冲击。谁能想得到,世界上这么多人,我的女儿怎么偏偏就爱上了你,从理论上说,这种概率——”

“不管是万分之一还是亿分之一,爱情可不管概率!”

他不作声了,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我想。

夏冰突然指着我大笑起来。

“你的基因和我爸爸一样……那你是我什么人?叔叔?哥哥?”

“什么?”我神情恍惚,“大概……咱们怎么也得算——亲戚吧?”

“亲戚?”夏冰又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你们干什么呀爸爸?你们干什么不好单单克隆人,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你克隆谁不好干嘛克隆你自己?你怎么不找个乞丐?找个死刑犯?找个疯子?找个白痴?”

“科学家对知识总是好奇的,”他小声说,“既然有一种知识在那儿,我们总想去了解、掌握。我们控制得很严密,只是没料到……”

“那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他抬起头看着我们,“长痛不如短痛。”

“不,不……不——”夏冰擦了擦眼?目,看着我,慢慢退向自己的房间:“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我得好好想想,你也想想,好不好……然后,然后……”

我把半个解锁密码输进遥控器,把它递给水族馆的经理。他输进另半个密码,按确认键。货箱里传来液压系统低沉的嗡嗡声,吊桥式箱门在断续的嘎嘎声中张开、放平。小吉笑嘻嘻地走出来,我冲他一摆手,他乖乖站到我旁边。

水族馆的经理把遥控器递给小吉。他熟练地按了几下,第一个玻璃柜缓缓滑了出来。阳光照亮清澈的海水,几条双髻鲨慢慢游动着,引起一片惊叹。玻璃柜平稳地滑上水族馆的载重车,有人鼓起掌来。

火星的初春乍暧还寒,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缩着脖子。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最后一个玻璃柜里是海龟。一只小海龟引起了一点争论。好几个人都说肯定是滞留在外港这两天出生的,还问我要不要收钱。后来总算有人说了句明白话:

“不对吧,我记得海龟蛋得在沙滩里孵化好多天小海龟才能出壳呢!”

玻璃柜全都上了载重车,我和水族馆的经理用商务助手结了账。他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

“再给我弄一条鲸鱼怎么样?灰鲸、蓝鲸、座头鲸都行。”

“鲸是要?回游的,你那个小水池子能养得活吗?”

“办法让专家去想,你就说能不能给我弄来。”

“鲸肯定不行。你们满足不了它的习性就别想弄到许可证。河马的许可证好弄,你买河马吧。”

“河马……河马?”

老板对这笔生意还算满意。他让我先在办事处休息一两天,然后着手准备出口大型雕像的工作。

公司的办事处在翔宇市。翔宇市由被翔宇河分隔开的几块台地组成,最高的一块台地名曰翔宇洲,上面有座广场,广场中心矗立着一座古代伟人的铜像。办事处在另一块台地上,站在室外平台可以望到伟人那两道浓浓的剑眉。

办事处只有我一个人。我马马虎虎弄了点菜,一杯一杯地喝酒。小吉拐弯抹角地打听出了什么事,我就什么都告诉他了。

我说我还不女口你,起码你知道你是谁,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很像人但你不是人,这没有什么,因为一开始你就知道你不是人;我比你还像人,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人,我是他们——还有他——造出来的。他们晃晃玻璃管,看看显微镜,轻轻松松按几下按钮,一边聊足球赛一边吹着口哨就把我造出来了。然后他们把我抱给我的父母,说这是送给你们的银婚礼物。我的父母对我很好,两年前他们去世了。但是他们不是真的父母,或者说只是感情上的父母,养父母。我的亲父母应该是“夏伯父”的父母,但他们根本不会认我,“夏伯父”才是他们的儿子,而我只是心血来潮的产物。我让小吉帮我找一个硬币来,要是正面朝上我就跳江,要是反面朝上我就服毒。

“要是立着不隹你就睡觉去好吗?”

“好!”

真的了地上。小吉的。

我睡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小吉一直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我昏昏沉沉了好久,看到那个立在地板上硬币才想起前一天的事。

好在小吉是个机器人,在他面前我不会感到难为情。

出口雕像的事儿一直不太顺利。翔宇市市容建设公司的经理到金星出差,副经理什么事也决定不了。等经理回来刚谈出点眉目,老板又让我赶快回地球。这回我们真的要卖河马,不过不是卖给水族馆而是翔宇河生态区。

我们弄到三十头河马,暂时寄养在动物园。租金不用说低不了,这笔买卖是赚是赔全看我了。

出口动物的麻烦之处在于要办理一系列许可证。有了上一次卖鲨鱼的经验我很快办好了《野生动物交易许可证》《野生动物出口许可证》《出口动物健康证》,办《特殊货物运输许可证》的时候我顺便还订到了船。最后一个许可证要由野生动物权益保护协会出具,要是他们肯发慈悲的话。

“你怎么又来了?”

这句话相当于您好?”

“这回又打算害谁背井离乡啊?”

这句话的意思是:“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把计书和一系歹技术文件呈给这些对动物充满了爱心的人。

“我们会尽快审核的。你就等通知吧。”

这句话我也听明白了:“想要许可证?先吐几回血再说吧!”

他们说到做到。为了些细枝末节的事儿,我整整七昼夜守着电话,嘴唇都磨出了。

他们对河马能否适应火星漫长的季节更替表示怀疑,然后又不相信火星上的水草配得上河马高贵的胃,最后居然认为火星的重力会给河马造成心理困惑。

“它们会一直以为自己在水里。”

“那又怎么样?”

“它们会找不到河岸。”

“什么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