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星潮——中国新生代更新代科幻名家新作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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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亲戚(2)

“它们得上岸睡觉懂吗?但是火星的重力会使它们一直认为自己在水里,轻则导致失眠,严重的话它们可能会为了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河岸”活活累死。”

“河马不是在水里睡觉的吗?”

“只是天热的时候。不热的时候还是要上岸睡的。”

“河马不可能那么笨!”

“你又不是河马!”

我只好忍气吞声地分别请教地球和火星的动物心理和行为学家,弄了个完善的技术文件,总算是拿到了最后一个许可证。

“恭喜你又发了笔大财!”

这就是说:“赶快滚蛋,别再来了!”

我把河马们请上船,支付了一半运费,把小吉留在船上押货,自己坐客船回火星。

一进港务大厅我就看见河马们让一条大船给撞了。

那是条运大型工程设备的船,大屏幕在播送它进港消息的同时插入了画面。它滑过应该停靠的泊位,冲出艮远才停下,在停下前撞上一个货箱。

画面消失了,大厅里骚动起来。眼神儿不好的人到处打听:“谁的货?看见号码了没有?”

我没完全看清货箱上的号码。大屏幕上出现的文字信息打碎了我的侥幸。

我气喘吁吁跑到港务处,生态区的主任已经先我一步到了。他好像并不激动,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河马没事”,然后说:“你的那个机器人干得真漂亮!”

我,给我运货的货船船长,港务处的调查员,肇事方船长去了趟现场。和那条大船比,我的货箱小得好像可以装进衣袋带走。它被撞得瘪进去一大块,我至少看见三条裂纹。我们查了外港和肇事船的相关记录,然后回到港务处商量解决方案。

这是个倒霉的意外事故。河马们已经通过了港检,货箱也脱离了货船,自动返回系统启动发动机准备降落的时候突然挨了这么一下子。幸好小吉机灵,他及时把货箱调转了180°,把押运舱隔在大船和河马之间。押运舱外壁被撞瘪,小吉也受了伤,到底把河马们保住了。

肇事船船长(也是船主)先向我们道歉,然后解释说事故的原因是飞船的主计算机出错,不是他或其他船员的责任。我认可他的解释,请港务处评估赔偿金额。港务处给了我一个数字和一份报告,我和货船船长商量了一下,认为还合理,他们也没异议,当场付了款。港务处让我们签了个备忘录,然后宣布事件已解决,允许大船卸货检验。他们松了口气,客气而匆忙地和我们握手告别。

货箱的发动机没什么大毛病,港务处还是决定用拖车把它拖下来。记者也来凑热闹。他们见人就抓,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不过是一件普通事故,至于吗?当他们问我,平均每年不到一件的事故率落到我头上有什么感想时,我说我打算一下班就去买彩票。

货箱一落地他们一窝蜂地围了上去。翔宇河生态区的车把河马们拉出来时响起一片掌声,河马们纷纷探头探脑,好像知道自己已经在火星出了名。

然后他们又跑到押运舱。押运舱的门变了形,只好把它割开。小吉被夹在门和被撞瘪的外舱壁之间,两条腿都断了,我把他抱出来,有不少零件丁零当啷地往下掉。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损坏的机器人我不是没见过,但小吉是我唯一认识的一个。他倒很平静:

“只是机械伤,很容易修的。”

记者们推推挤挤,互相妨碍。我想把小吉送走,他们不让。

“你怎么知道那艘飞船要撞过来?”

“这里有个监视屏幕,”小吉指了指某人脚下的几块深棕色碎片,“可以看到外面。”那人抬起一只脚,把摄像机对准那堆碎片。

“你为什么不让货箱下降而是让它旋转呢?”

“来不及了。无论上升还是下降,都不可能躲开那条失控的船。”

“你是怎么做的?说具体点儿。”

“押运舱里有个操作盘——现在已经找不到了,用它可以接通自动返回系统的计算机,终止原程序……”

“你能算出来撞击的后果吗?”

“你知道货舱里运的是什么吗?”

“你能断定……”

“你……,”

小吉换了双新腿,没事了。

我继续和市容建设公司谈雕像的事。他们的经理老也不表态,也不知道脚踩几船。

回到办事处,有个陌生人在等我。他自我介绍说姓洪名飞,是个记者。

“找我什么事?”

他看了小吉一眼:“能出去一下吗?”

小吉不动声色地出去了。

“你到有么事?,

“别急,”他从衣袋里掏出样东西放在桌上,“你先看看这个。”

那是个石头做的小摆设,一个笑嘻嘻的小男孩。

“你是要买还是要卖?”

洪飞又掏出把激光刻刀。

“这两件东西是在一起的,你知道是在8IUL找到的吗?”

“想说什么就直说。”

“这是在押运舱找到的,”他得意地笑了笑:“他们都没注意到。”

我瞟了一眼那个小石雕,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小吉做的。”

“小吉?”

“没想到吧。”

洪飞又掏出几件石雕,有飞船,有火星,还有——我。

“还真像。不过——”

不过刻的是我穿结婚礼服的样子。我从来没穿过结婚礼服。

洪飞望着我,好像老师期待学生完满地回答他的问题。

“者是他刻的?”

“当然。”

他继续期待地望着我。

“很,很不错。”

他耐心地启发我:“你看,我在押运舱发现了一把激光刻刀和一个小雕像,这只能属于你的机器人,是吧?我找到你的办事处,找到你的机器人,他承认是他刻的,还给我看了这些,你不觉得——”

“我不知道他还会刻石头。”

“他为什么要刻石头?给他安装了这个程序吗?”

“应该没有——为什么要给机器人安装刻石头的程序?”

“是啊!可是他就刻了!”

他炯炯有神地瞪着我。

“他大概是在电视里学的,或者信息网上。我也不清楚——”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石雕?”

“你——干嘛问我?”

“是的我问过他,问题是你认为为什么,他是你的机器人——你们在一起有五年了,你想不出为什么吗?”

“或许是某种派生的程序——”

他使劲摇着头,把四个小石雕揣进衣袋。

“看来你还不女口我了解他。”

说完他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把小吉叫了过来。

“那几个小石雕是你刻的?”

“是啊。”

“我什么时候穿过结纟昏礼服?”

“现在是没有,但将来总会穿的。”

“你怎么想起刻石雕?”

“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寂寞。”

“寂寞?”

“是的。”

“你可以关掉大部分系统,只留几组感应器,不就把时间打发了?”

他低下头:“我不愿意那样做。”

“谁教你的?”

“刻石头?我自己学的。这很有意思。”

“是吗?”

“是啊。你找到一块石头,仔细观察它,看看有什么东西藏在它里面,然后就用刻刀去掉多余的部分……你想禁止我吗?”

“不,反正,也不影响什么……”

我确实不了解小吉,甚至没想过有这个必要。

我不知道他都会想些什么,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从来就没认真想过。机器人嘛,没事的时候也就是充充电,保养保养呗……他对我们的工作没多大帮助,买他主要是因为,火星人很喜欢机器人,和火星人打交道时带上一个高级机器人有助于联络感情。这大概是因为在火星开发时期机器人起过巨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听说还留下一个机器人坟地……除此之外小吉也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伙计,出气筒……一架值钱的、由程序支配的机器。

周末,《地球频道》邀请我带上小吉去做一个访谈节目。这类节目通常很轻松,无非是请几个地球人聚在一起聊聊在火星工作生活的感想,讲述点小烦恼小故事什么的。不用问,我应该谈的就是那个意外事故。那件事确实有点让人恼火,不过也没什么,都过去了……重要的是,这种机会很难得——在电视上大谈特谈公司及其业务,简直就是免费广告嘛。

我是按时到那儿的。演播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嘉宾台上两个人聊得正来劲。工作人员把我让到嘉宾台上坐下。我不知道是我弄错了时间还是他们弄错了人,也没法说什么。反正我不是最后一个到的,台上还空着一把椅子。

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头好像刚说完一大段话,殷勤的主持人递给他一大杯水。老头喝完水主持人说:

“葛教授您看,我们这里又来了两位嘉宾。您能告诉我们谁是机器人吗?”

老头侧过脸来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指着小吉:“这位是。”

“您是吗?”

小吉点点头:“是的,我是机器人。”

“可是我看不出来。”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办法。像他这种“伙伴”型机器人——你是“伙伴”型的吧?——尽管外貌很逼真,但是你顺着光看,他的瞳仁是银灰色的。这,就是最明显的一个标志。”

“没错!”

一个观众突然站起来疾步走上嘉宾台,挨个和我们握手,然后坐在我身边那把椅子上。

“观众朋友们,这位洪飞先生就是我们的第四位嘉宾。洪飞先生是我的同行,《机器人频道》的资深记者。我们看看他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话题。”

洪飞拿出了那几件小石雕,让葛老头和观众们看。当他说明它们的作者是小吉时,葛老头眼睛亮了。洪飞颇为自得地向葛老头和观众讲述得到这些小石雕的经过,然后请葛老的。

葛老头看看石雕,看看小吉,看看小吉,看看石雕,然后,祖父般慈祥地望着小吉:

“你是在地球出生的吧?”

小吉像平时一样不动声色:“是的。我是地球的“舒氏商用机器人制造公司”制造并出口到火星的。”

“你回过地球吗?”

“没有。”

“想不想去地球看看?”

“是的。”

“想去地球的什么地方?”

“舒氏商用机器人制造公司”的工厂。”

“如果永远没有机会去,你会感到遗憾吗?”

小吉犹豫了一下:“可能会有一点。”

“好。你喜欢火星吗?”

“是的……”

这老头大概是个机器人学家,最拿手的本事就是靠问问题来判断机器人的计算机是不是出了毛病。我不知道小吉的回答在他看来算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但说实话,我不知道小吉会考虑这些问题并且还有这么多想法。他又问小吉喜不喜欢我们公司;问小吉喜不喜欢自己的工作;问小吉喜不喜欢我。我有点紧张……

小吉看了我一眼,仍然心平气和:“他是个很好的人。”

葛老头话锋一转,谈起了石头雕像。洪飞特意让老头注意那个穿着结婚礼服的“我”。我告诉老头我从没穿过结婚礼服。

葛老头好像满意了。

“刻这些小雕像对于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是的。”

“为什么?如果禁止你刻的话,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有的。因为,我喜欢刻雕像。如果禁止我刻雕像,我会感到——”

“感到什么?”

“郁闷。”

“我们者卩知道您是位造诣很深的机器人学家,”洪飞的语调不知不觉高了起来,“刚才您的提问当中包含了一些测试,是吧?能不能把结论告诉我们?”

葛老头想了想:“他的计算机工作正常。但是有一些内容的确超出了我的预料。”

洪飞追问:“超出您的预料,指的是什么?”

“就是说,嗯,像他这样的高级机器人都具备一定的学习能力,使他可以很快地适应人类社会,这是正常的;但是他的自主能力超过了我们对产品的预计,尤其是对艺术的感受。”

“就是说他的自主能力,包括对艺术的感受,对社会的看法,不是简单的派生程序是吧?”

“应该说还是一种派生程序,”葛老头低头想了想,“这种高级机器人是可以自己提出问题并解决的;但是从前我们认为他们能提出的问题应该是简单的,具体的,不应该这么抽象,复杂。”

洪飞脸上的表情让我明白今天的谈话是他一手策划的。他开始了独白。

“我长期从事机器人的报道,越来越感到有些高级机器人的言行越来越像人。起初我也以为这是程序的作用,但后来发现并不尽然。机器人公司为了使高级机器人能够更好地融合进人类社会,给了他们越来越复杂的计算机,越来越人性化的程序。这当然是为了更多地销售产品。但是所有的人大概都没想到,有些高级机器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成了一次巨大的飞跃。他们有了真正的自我意识,有了存在感,或者说有了独立的思想——这个叫小吉的机器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观众们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看来他们也是洪飞有意?选的,听口气对机器人都很在行。一片嘈杂声中我听见葛老头说,还不能就此断定小吉具有和人一样的思想,不能说他是一个。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洪飞的嗓门压过了所有的人,“是他的思想!思想才是人的本质肉体只是思想的载体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这种沉默让我很不自在。小吉和平时一样安详沉静。回到办事处,我说看来我真的忽视了你,不仅是我,我们所有人。”

小吉点点头:“我想是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说呢?”

“没人问过我的想法。再说,即使我说了,你会相信吗?”

“那倒是。我会以为是程序……你,你觉得自己是人吗?”

“我想我已经具有了人类的思想。”

“我一直没注意到……”

“这没什么,”他安慰我说,“我知道你们不是有意忽视我们的存在。当然,洪飞的想法是对的。应该赋予我们以相应的权利,使我们受到应有的尊敬,不会被随意买卖、转让和损坏。但是我们仍然是机器人,我们不想抹掉这种差别,只想获得你们在思想上的承认。我们仍然会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你们精神上的兄弟,你们的朋友。”

我用力握着小吉的手,然后和他拥抱。

“如果真的通过了一部法律,你有了和我一样的权禾?,你想怎么生活?”

小吉想了想:“我想做一个职业的雕塑家。知道吗,你打算卖给市容建设公司的那批雕像实在是太差劲儿了……”

夏冰犹豫着给我开了门,咬着嘴唇不说话。

“嗨!”我尽量不显得太激动,“你结婚了吗?”

她摇摇头。

“爱上什么人了?”

是摇。

“还爱我吗?”

她惊疑地望着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好办了,”我一把拉过她的手,她哆嗦了一下。

“现在好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什么?!”她面露喜色,将信将疑,“我爸爸的那个检测器……”

“检测器没问题,”我三两下脱掉上衣,默念口令,胸部的盖板“啪”地弹开,露出了蓬勃跳动的心脏。夏冰大叫一声,不过并没有晕过去。她爸爸听见声音跑出来,定在客厅门口呆若木鸡。好一会儿他才缓过这口气来。

“人……人造的?”

“没错,”我合上盖板又打开,“从上到下,全是人造的。现在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全是?那你不是——”

“可以说是机器人。仿真程度千分之九百九十九。”

他不太相信:“你把自己全身都换成了机器?”

“是啊。我找了你那些同事,他们都向我道了歉。他们给了我这个身体,是他们刚开发出来的。”

“这不合法……”

“绝对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他们第一次违法造成了悲剧,所以希望最后一次违法以喜剧结局。”

“那你连脑子也——”

“他们把我的思想也转移——不是挎贝是转移到这个大脑里来了。我身上现在没有一点你的基因了。”

“那,”夏冰的脸一下子焕发出喜悦的光彩:“我可以嫁给你了?!”

她爸爸哭笑不得:“嫁给机器人?”

“我才不管呢!,

“可是——”

“都别激动,听我说:你们知不知道《机器人权利法》?这是火星的法律。这个法律有一个充条例,规定因为疾病或者意外事故移植机器人器官的人仍然享有人的一切权利。你爸爸的同事给我开了个证明,说我得了绝症,所以更换了身体;我拿着这个证明去登记,获得了承认。他们对我可真不错。我现在不记恨他们了。”

“那我们可以结女昏了?!,

“是啊!不过这个法律是火星的,我已经入了火星籍。”

“那我也入!”

“手续很简单,只要你在火星住满一年。”

“行——等等,”她围着我转了转,“你刚才说了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是吧?那千分之一是什么?”

“他们说我可能不会打喷嚏了。”

她爸爸捏捏我的胳膊,啾啾我的眼目青:“你真的一点儿我的基因也没有了?”

“你可以拿检测器来试嘛!我真的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啊不,也不能说没有系——我和你仍然是亲戚,我敬爱的岳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