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林的阳光是大门外照射进去的。情思悠悠,情感漫漫。学习委员会发起上书感恩信。他饱蘸心血,谱写国民党人新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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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越了心理的鸿沟之后,功德林国民党人的心底出现了湖水般的平静。这当然不是一汪死水,如果他们想到了别的事情,这也许就成为另一种情感的瀑布的源头。
“白日常开笑口,夜里有梦皆甜。”这是沈醉在这个时期写下的两句诗。白天,阳光之中,学习、娱乐,战犯怡然自得;夜晚,星光之下,特别是圆月当头的时候,他们又梦见了什么呢?
我们的案头摆着沈醉的日记。打开日记之前,先让我们认识认识他吧。沈醉是湖南湘潭人,字沧海。18岁参加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在上海任特务区中尉交通联络员;19岁任上尉交通联络员兼第二组(即法租界组)组长;24岁在湖南临澧军统特训班任中校教官;25岁在湖南常德9战区警备司令部任稽查处上校处长;26岁在重庆警察局任侦缉大队长,同年任重庆卫戍总司令部稽查处副处长兼督查长;28岁在重庆任军统局总务处少将处长;34岁在昆明任保密局(1948年春,国民党将军统局改名为保密局)云南站少将站长。
1949年,沈醉35岁,又以国民党国防部驻云南区专员之职。兼任保密局云南站站长和国防部云南游击总司令时,被迫参加了云南起义,后因同被迫参加起义的国民党第8军军长李弥、第26军军长余程万又率部反水攻打昆明,被当做战犯扣押。
沈醉的一生,充满了绑架、暗杀、刑讯的罪恶,也充满了曲折、惊险、离奇的经历。甚至在他的婚事当中也有着一个传奇性的故事。
沈醉的妻子叫粟燕萍,小名雪雪,湖南长沙人。1938年沈醉在临澧军统特训班任行动术教官时,她于国民党中央军校西安分校毕业转而进入这个特训班当学生,时年18岁。某日,沈醉开车去长沙游玩,刚将引擎发动,粟燕萍跑步上前,立正敬礼说:“报告教官,我父病危。”沈醉接过她手中的电报,签字准假。粟问:“教官开车去哪里?”沈醉答:“长沙。”又问:“我家在长沙,随教官走行吗?”沈醉说:“那就上车吧。”
车到长沙,直抵粟寓。粟请沈醉进屋坐歇,沈醉应允。粟燕萍进屋只顾与粟母抱哭,沈醉只得独自前往病榻。粟父拉住他的手说:“嗯,很好。我的女儿,我就拜托给你了!”沈醉大惊,明知粟父误会,却又不便解释,于是拉住粟父的手说:“你老人家放心好了!”
沈醉将床头姻缘回禀其母,沈母罗氏说:“一个人临终的话,是不能够拒绝的。”沈醉以为然,遂与粟结婚。沈醉还在重庆歌乐山下关押的时候,1953年,台湾当局用中央社的名义公布了一则沈醉起义后又继续反共、已遭共产党杀害的新闻,并将刻有“沈醉”二字的牌位入祀国民党“忠烈祠”。沈妻粟氏在香港得知中央社消息,信以为真,未久改嫁他人。当然沈醉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所以他在功德林写的全部日记中平均每三则就一个“雪”字——既然如此,现在让我们随便翻开一页吧。
12月9日星期日阴
上午补了一件羊毛衣,这件毛衣已穿了10年,袖子都破了。今天很细心地把一双穿了8年的毛袜剪下来补好袖子。我非常珍爱这件毛衣,因为它过去由雪雪穿过。雪雪在昆明时常把它披在身上,现在我还能想起她披着这件毛衣的姿态。我将永远把它珍贵地保存和使用。目前没有力量购置时,还需要用它来御寒;等有力量购置时,我一定把它保存在箱底,和雪雪编的那件毛裤放在一起。我准备到我死的那天,把它们穿进棺材里去……12月10日星期一阴,微雪昨夜又梦雪雪。这可能是昨下午穿上她穿过的毛衣时想到了过去的情况而在脑中有所反映的缘故吧!夜里梦到她,心情上总是舒畅的。
晨起看到天空飘着微雪,非常高兴。但不久即停止,连地面上都没有盖满,真太少了一点。我宁愿冷而不愿看不到雪。雪呵!请你下吧!下吧!昨夜晒在院内的衣裤上积了一小点雪,我轻轻地抚摸着它,这些雪是那么冰凉,而的我心肝雪雪却是那么温暖!温暖得遍体生香!雪雪呵!我何时能再把您拥入怀中尽情地享受您的温暖呢……在管理处宣布战犯可以与亲友通信的当天,沈醉即给旧友们去信,打听“雪雪”的下落。唯一的消息是唐生明的复信:“1951年在港见她一面,以后无往来,她未留地址。”
沈醉此间最爱听《白毛女》插曲“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他是多么希望一朵雪花由南天飘来,直落在功德林戊字胡同里的第二组门前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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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组门前不时飘来一个黑色的身影。
邱行湘忘不了当年在南京明故宫机场与他的女友分手的一幕:不到20岁的张小倩小姐,披着齐肩的卷发,系着黑色的披风,挽着他的手臂缓缓走向机舷……说来奇怪,在洛阳之战等待着邱行湘的时候,张小姐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他军服上一颗闪光的纽扣。所以尽管有人誉她有貂蝉之美,邱行湘在机场上也只能联想到自己有吕布之勇。但是一旦他对军人的命运发出哀叹时,张小姐在他的眼里立即成为他头顶上一颗辉煌的彗星。这于他同样是一种教训,他暗想若是有朝一日能被释放出去,他发誓要娶一个漂亮的女人。邱行湘果然如愿以偿,这当然是后话了。
这天邱行湘收到了老家的回信。他二哥告诉他,他的信把全家人吓得魂飞魄散,一直到他二哥确认是老四的笔迹,全家人才转惊为喜,尤其是老母喜泪纵横,跪拜苍天。洛阳战役之后,国民党南京政府派人到溧阳南渡邱家桥老家索取了他的照片,以作表彰“忠烈”,为他召开追悼会之用。同时,他家也就领取了一张“烈属”证书和一笔抚恤金。
同一个信封里,还有邱行湘的堂兄邱汉书的一封信。邱汉书解放前在邱行湘的妹夫黄剑夫身旁当副官。他详尽地告诉了邱行湘关于黄剑夫的前前后后。
1949年1月,邱行湘的人事科长胡本莲在北平和平解放前两天下午到了北平北师府胡同6号,与黄剑夫见面,出示邱行湘的手札。黄剑夫看完信后,脸上露出烦躁的表情,在四合院里踱来踱去。最后,黄剑夫走进屋子,对胡本莲说:“开城起义是叛蒋行为,我既无能救弟,也不愿叛蒋。”在这以前,北平主和派人士、著名画家徐悲鸿派人送给黄剑夫一幅国画(徐悲鸿与邱行湘是同乡好友,徐当年在南京中央大学任美术系主任时,邱行湘介绍黄剑夫与徐悲鸿相识),画题为《回归》,画面为两匹马,一马仰脖长啸,一马扭头狂奔。黄剑夫看罢国画,即草一函,信曰:“老马识途,无须指拨。”教来人带回。1月20日,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在北平城防会议上宣布起义,并命令各部队从22日起开出城外听候人民解放军改编。北平和平解放后,解放军改编16军。黄剑夫对邱汉书说:“李文(第4兵团兼北平防守司令部司令)、袁朴(16军军长)、周世寅(109师师长)都走了,我决不在北平收拾这个烂摊子。”于是带领家眷,跑到西北,又与胡宗南部的李文、袁朴等人沆瀣一气,升任16军副军长兼109师师长,率领残部负隅顽抗。解放军解放重庆后,沿成渝路向川北进击,由陕南退到川北的国民党军走投无路,李文、袁朴等人坐飞机逃离大陆,黄剑夫念其老母尚在,不肯远离,直到四面楚歌,才在阆中率部起义。起义后,黄剑夫受到共产党的优待,先送到重庆解放军西南军政大学学习,后分配到解放军南京军事学院地形教授会任教。邱汉书则随黄剑夫阆中起义后,自愿回到溧阳老家。
邱行湘读完信,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老母尚在,一块石头落地了。妹夫无恙,又一块石头落地了。后一块石头溅起了他更多的情感的浪花——对于黄剑夫,他是深为同情的。如果说他以前钦佩黄剑夫对蒋介石忠心耿耿,那么他现在责怪黄剑夫政治上太老实了。这也难怪黄剑夫,多少热血军人把生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蒋介石,可是蒋介石欺骗了而且仍在欺骗着多少国民党人的良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