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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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阳光洒处(2)

未久,邱行湘收到了黄剑夫的回信。黄剑夫转达了他的南京军事学院同事蒋铁雄、赵云飞等人对邱行湘的问候。黄剑夫在介绍这所学院时写道:“院长是刘伯承元帅,教员多系旧军人,学员多系解放军高级军官。”战场上的对手现在走进一间课堂,这在邱行湘看来,已经耐人寻味;而战场上的失败者居然成为先生,胜利者反倒成为学生,这在邱行湘看来,更是带有讽刺意味的事情。但是,黄剑夫继续写道:“共产党人虚心向我们学习,他们的求学精神令人钦佩,例如有学员名韦杰者,为了一段笔记不惜三次登门求教的苦心,尤其感人心怀。”——邱行湘此间也动情了,他现在至少明白:胜利属于敢于正视自已的军队。共产党之所以不败,因为她在用自己的长处去对付对方的短处之前,首先承认了自己的短处和对方的长处。关于这一点,他认为决不是孙子兵法“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之类可以解释的。黄剑夫最后说:“没有机会看望你,请见谅。盼能加速改造,争取早日宽大。”读完,邱行湘忍不住掉下泪来。他有些责怪黄剑夫一点不体谅他在高墙之内的相思之苦。张小倩小姐的身影虽然常在眼前徘徊,想必已在海外成为他人的贤妻良母;大陆上的亲友虽然偶有书信来往,却是天各一方不得相见。间或有哪位战犯的亲人来到功德林,他总是羡慕不已——当然他只能是羡慕者之一——沈醉与他一起去胡同外面的食堂挑饭,一旦得知有谁的亲属来了,他们两人会同时扭过头去,对着大门的方向目不转睛。

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有谁来看望他们?

看望他们的人来了!

1956年4月25日,毛泽东同志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发表了《论十大关系》的讲话。他在“革命和反革命的关系”中指出:“……连被俘的战犯宣统皇帝、康泽这样的人也不杀。不杀他们,不是没有可杀之罪,而是杀了不利……不杀头,就要给饭吃。对于一切反革命分子,都应当给以生活出路,使他们有自新的机会。这样做,对人民事业,对国际影响,都有好处。”

这段话无疑是吹向功德林的一阵春风。

张治中、程潜、章士钊、劭力子、傅作义、蒋光鼐、张难先、郑洞国、侯镜如等前国民党高级将领及爱国民主人士先后踏着春风来了。他们在功德林接待室的北客厅里,与他们要求会见的来自八角楼下各条胡同的旧属、同学、同乡们紧紧握手……无须讳言,这种会面的那一瞬间,双方都是感叹嘘唏的。就程潜与文强而言吧。1947年冬,文强由东北内战前线转到长沙,追随湖南省主席程潜进行竞选副总统活动。程潜竞选失败后,挂出了“中国民主宪政协会”的招牌,挽留文强为之辅佐。适逢淮海大战拉开序幕,杜聿明特邀文强到徐州“剿总”出任副总参谋长。国民党国防部发表明令之后,杜聿明急电刘嘉树,催促文强启程。临行之夕,程潜为文强饯行。席间,程潜对文强说:“人心被延安抓住了,大局已将无法挽救,此去谨防做俘虏!”文强淡淡一笑,心里在说,棋子未动,胜负安知?颂公言之早矣!举棋勿悔,文强的命运果不出程潜所料,事到如今,不知文强是笑是哭?幸亏这天文强因病住院,否则他真不好在程潜面前表情哩。

再说傅作义与陈长捷吧。1948年底,天津外围各据点已被解放军扫荡一净,全城防线处于包围之中。就在解放军总攻开始之前,陈长捷等人收到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司令员的信,如若他在复信中同意放下武器,那么历史又是另外一回事、陈长捷又是另外一个人了。但是,陈长捷表示:“一切应为傅作义负责。”他等待北平傅作义主持全局动向,等待北平和平谈判成功,一起行动。他打电话给傅总部追问北平和谈发展如何,得到傅作义的参谋长李世杰的回答是:“坚定守住,就有办法。”直到解放军攻克天津的前一夜,在最后挣扎的巷战之中,陈长捷仍打电话询问和谈消息,结果还是李世杰的那句话:“坚持两天,就有办法。”以致气得他将电话摔在桌上,破口大骂:“让我们牺牲,作他们讨价还价的资本!”——骂人不对,所以现在陈长捷站在傅作义面前不仅没有启口,而且几乎没有睁眼。

然而,陈长捷毕竟是学过《资本论》的,关于“资本”的概念,他获得了最科学的解释。既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本质及其运动规律,只能得到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的结论,那么他何必自寻烦恼呢!历史的误会自有冰消雪化之时,个人的命运却无天造地设之机,重要的依旧是赢得人生的剩余价值。这自然不仅仅是陈长捷一个人的思维。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功德林的接待室里升腾着弥漫着时代的气息。

81岁高龄的张难先为国民党73军中将军长韩锁好蓝色中山服的风纪扣,大声说:“好!精神振作起来,拿出当将军的样子,民族统一大业要靠你们出力气呵!”张难先与韩是湖北同乡,当年张在恩施湖北省政府当客卿时,韩是湖北省政府干训团教育长。这次,张特意来功德林看望韩的同时也要求见见其他相识。

张难先是邱行湘素所尊重的前辈,尤以为国为民、能上能下之精神令他惊叹不已。张难先在抗战前任国民党浙江省主席,下台后,回到湖北沔阳老家当县长,干得比当省主席还起劲,世人多以此为怪,故张难先与石瑛、李书城、严重并称湖北“四怪”。陈诚在恩施任第6战区司令长官兼湖北省主席时,对“四怪”特别尊重,邱行湘兼任恩施警备指挥官,奉陈诚命令,亦对“四怪”特别保护。

时过境迁。邱行湘现在坐在张难先的身旁,听着他不变的“民族统一”的呼声,望着他满是皱纹的嘴角,内心更是一阵翻滚。张难先又大声地说:“毛主席、周总理派我们来看望大家,希望你们身体要好,学习要好。今后,愿意留在大陆为祖国建设社会主义服务的,一律妥善安排工作,愿意去台湾、海外的,政府也予以方便,保证来去自由……”

功德林接待室的陈设是十分讲究的。地毯、沙发、精美的茶具、各色的鲜花,包围着一个舒适的天地。邱行湘从来没有感到心境与环境的和谐能达到像今天这样的地步——包括他当年蜜月在秦淮河畔、热恋在石头城下。

人世间的情感多种多样,只要有火,就有燃烧的时候。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望着张治中等人远去的背影,战犯们围绕着这样的话题喃喃作语:“不是亲人,却是恩人。”念着共产党人对国民党人交心的嘱托,战犯们牵动着这样的情思长长叹息。功德林学习委员会准确地拍合了“民意”,决定给毛主席上书一封感恩信。

派谁起草呢?几乎是谁都愿意起草,而且几乎是谁都能够起草。但是不行,武将一律不取,文官择优而录。

庞镜塘就是在这个时候公开承认他并不是多情种子,长胡须实际上是他与国民党反动统治集团的断藕之丝。庞镜塘以他的魄力参加了感恩信起草人的竞选,而他的诚实赢得了多数人的选票,更何况他本身就是北京大学又山西大学毕业的高才生,身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山东省党部主任委员,在国民党军队中从北伐开始就是搞政工的。于是,庞镜塘在手舞足蹈的情态中,扭头跑回第四组,开始了一个庄严的宣言的起草……派谁缮写呢?同样几乎是谁都愿意缮写,而且几乎是谁都能够缮写。但是不行,文官腕力不够,武将笔力遒劲。

邱行湘首推杨伯涛的字墨,杨伯涛又反推邱行湘的书法。推来推去,邱行湘默不作声了。说不定他开初就有借人来表己的企图,虽然用意并不坏。不然为什么现在眼巴巴地望着文强呢?文强曾问过邱行湘练字的诀窍,邱行湘说从临摹开始,洛阳龙门二十品碑帖,他一字不漏,一笔不疏。此时文强果然启口道,邱行湘与杨伯涛的书法,可谓姚黄魏紫,各有千秋,然上书人民领袖的感恩大札,是功德林的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庄严肃穆,碑体可也。邱行湘一阵惊喜,他万万想不到龙门二十品有如此重大的用场。如果说在井陉河畔,他曾用毛笔写过《自传》,在人生的档案里留下了劣等生的笔墨,那么在功德林里,他将要饱蘸心血,在国民党人新生的篇章上留下第一流的文字。这里,我们无法看到邱行湘的墨迹。然而,重要的是,我们从庞镜塘起草的信中,能够看到敢于正视自己的国民党人跟随时代前进的足迹。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是罪大恶极的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为了维护蒋介石的反动统治和腐朽黑暗的社会制度,有的一贯拿着枪杆屠杀人民,有的一贯干着无恶不作的特务勾当。我们是人民的罪人,是民族的罪人,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向全国人民请罪,向敬爱的毛主席请罪……政府对我们的关怀和教育,使我们万分感谢!我们只有改恶从善,重新做人,才能对政府对人民报恩于万一。

我们谨向敬爱的毛主席保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好好改造自己,彻底转变世界观,改造成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人。一定坚决听毛主席的话,跟着共产党,永远走社会主义道路。把我们后半生献给人民,立功赎罪。

最后,我们想到美帝的无耻奴才蒋介石匪帮,今天还盘踞在台湾,我们无比地愤恨!我们相信一定要解放台湾,我们愿意为解放台湾贡献一切,甚至我们的生命。

我们以无比激动的心情,写这封感恩致敬的信。

谨致

最崇高的敬礼!

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1956年6月1日于功德林1号笔者最初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多少有一点失望:在代表大陆国民党人的意志的历史文献中,既没有闪光之辞,也没有传神之笔。但是,倘若把这份给共产党领袖的感恩信与9年前(即1947年)国民党政府最高法院发布的“通缉”毛泽东的“平字第1906号训令”并排放在一起,那么我们立即会看到一束为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光辉。

功德林的阳光是大门外照射进去的,这一束光辉应该是太阳辐射的折光。

端端地折光顺着八角楼下的各条放射形胡同,直照耀在走廊两侧的青砖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