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大概10点半光景,我正在编辑部上班,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抓过话筒,电话竟是黄维打来的!不过,还好,他的语气还算温和,而且第一句话说的是他自己:“我现在在文史专员办公室,刚开完会。开会嘛,还不是老一套,大家在家里呆了一个礼拜,闷得慌了,凑到一起磨磨嘴皮子……“我今天跟你商量一件事,”黄维的声音大了一些,“当时不是跟你谈过修改文史资料吗,这种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复杂,光靠我们几个老头子是不行的。上午有两位文史专员建议把你借过来当编辑.文史办公室主任也同意了……”
“那么您的意见呢?黄伯伯。”
我对着话筒问。其实我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故意问一句,是想知道在我的事情上,他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倒无所渭。天下这么多事情要做,很难说哪种事情该做,哪种事情不该做。不过,想到你初入世尘,历史懂得不多,头脑过于简单,性格上又偏于天真浪漫,所以若是从长着计,不虚年华,我以为你还是到政协这边来好……”
“那么我来好了,黄伯伯!”
我肯定地说。我肯定的是他的好心。至于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反正他有他的结论,我有我的结论,而这些结论的产生,各自又都拥有各自那一块坚实的土地,所以我想,那些相去甚远的地方,不会因为关在同一间房屋的缘故而会缩短它们的距离的。
征得我所在的文学刊物负责人的同意,我很快去了政协机关。连铺盖卷也随着去了。机关宿舍紧张,我的床位就设在文史专员办公室里。办公室是个长长的通间,3道门,4堵墙,大小共有3间屋子。我住在最里面的那一间。那间屋子里面,过去放有沈醉的一张办公桌,现在被沈醉自己抬出来,放到最外边的那间作为客房和会议室的大屋子角落里去了。
我,却被这些老人们放到了办公室的中间位置,尽管我的办公桌紧靠着我的床头,而不在中间的那间屋子里。
这不,原国民党第79军中将军长方靖,拄着拐杖慢慢朝我走来。他的腿被自行车撞伤过,走时吃力,坐时也吃力,更不便轻轻松松地躺下来。但是,他在我的床上躺下来了。当然,只躺了一会,他的目的是与我说话:“你这张铁床弹力还好,就是棕垫厚了一点,不软和,你换成棉褥好了……”
杨伯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办公桌前,他过去担任国民党第18军军长,与我舅父共事多年:“小黄,你听我说,从现在开始,你每个礼拜天都到我家吃饭,政协食堂那天只开两顿,你怎么受得了,你一点也用不着客气,我和你舅父早在恩施第6战区长官部时就是隔壁邻居,通家之好哩……”
“你来,你来,有人会。”倒是在中间屋子办公的原国民党第5军副军长李以,站在门楣之下朝我招招手,把我给叫出去了。我随他来到客房,随他在沙发坐下。他则笑眯眯地对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来访者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们过去的军阶么?现在我可以完整地给你介绍了:我本人是中将,站在里面屋子的那位是杨伯涛先生是少将,坐着我旁边的这位黄济人先生是小将……”
在主人和客人的哄堂大笑声中,溥杰推门进来了。他过去属于伪满战犯,既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又是宫内的侍从武官。当他昔时大气不敢出地站在太和殿下的时候,大概就对那个戒备森严的世界有所抱怨了罢,所以现在他喜欢大笑,喜欢人人都大笑。而此间只有我一个人胀红着脸的时候,他就拍着我的肩,把我送回里面那间屋子了:“你要的条幅,我写好带来了。你是挂在卧室的,所以我录了我今年夏天去青岛避暑时作的一首即兴诗:面海倚南窗,风融海气香,涛声来枕畔,昼寝梦亦凉……”
溥杰大笑着走了。杨伯涛挥着手走了。李以眨着眼走了。方靖拄着拐杖点着头走了……他们走了还会来的,明天就会来的。可是,明天是星期几呢?不知怎的,我还是等待着星期三。与这些每日上班的老人们朝夕相处,自然不会感到孤独的愁闷,但是,人就是这样,天天呆在一起,往往觉得缺乏新意,而偶得一见者,似乎才能生出浓烈的快乐和意外的惊喜来。等待的日子到了。黄维穿着黑大衣来了,依然是腰杆竖得直直的,胸膛挺得高高的,脚步走得重重的。我透过窗户玻璃,看见他走过院坝、走上台阶、开始步入房门的时候,便慌忙站起身,抓过办公桌上刚刚写好的一封信,跌跌跄跄地走出里屋,迎上前去。这封信里有点儿急事情,所以我准备见过黄维以后,趁着开会之前专程跑一趟离机关大门不远的邮局。“黄伯伯!”我站在他跟前,高声叫道。
“嗯,嗯。”黄维瓮声瓮气地哼了两声。他没有寒暄的本领和习惯。他头也不抬地解开大衣纽扣,直直地从衣袖里取出胳膊,然后将肩头轻轻朝上一耸,那件黑色的呢大衣便又像披风一般,飘飘洒洒地掉落在沙发靠背上。这才是他的本领和习惯哩!
“你给谁写的信?”他坐在沙发上问。显然是随便问问。“给家里。”我站在他面前说,也是随便说说。
“你给家里写信,怎么好去用公家的信封呢!”黄维两团黑眉拧在一起,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他竟认起真来,“这样不好,不好的呵……新社会也罢,旧社会也罢,公私都是应当分开来的……小事情做得不好,大事情你又怎么去做呢……”
我哑口无言,尽管大气粗粗。我自认为倒霉,不怪他的眼睛!他睡,为了他躺;他躺,为了他坐;他坐,为了他站;他站,为了他走,他走,为了他看,为了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连小小的一个信封也不放过!
我一把将信塞进我的裤袋,掉头走了。我回到里面屋子,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先后撕掉两样东西。先撕掉的是我从裤袋掏出来的那个印有“文史专员办公室”字样的信封。后撕掉的是办公桌上那页翻开着的印有“星期三”字样的台历……我不再等待星期三。星期三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灾难”的日子。哪怕这天红日当头时分,在那窗明几净的文史专员办公室里,我也只能看见一团飘然而降的乌云。当然,这对于“避难”而言,却不失为一种信息。所以自此以后,每到星期三,我就干脆佯称手头有事,独自躲进后院深处的资料室去了。
可是,今天是星期几呢?不是明摆着的一个礼拜天吗!每日上班的人今天都不来了,黄维这天上午8点半钟来干什么?而且走得这样急,这样直,直端端朝着我的床头走过来,以致让我改变一下姿势都来不及——我正斜靠在铺盖卷上看昨天的《北京晚报》哩!
“你快把鞋穿上,去政协礼堂开会!”
“开什么会?我没接到任何通知。”
“我现在不是叫你来了吗!今天军事组开会,临时确定现在开的……你动作快一点好不好,要是打仗,我看你只有当俘虏的命!”
趁着弯腰系鞋带的当儿,我忍俊不禁了:军人离不了打仗,文史专员要算文人了吧,也离不了打仗。可是,前段时间发生的“战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那时候,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军事组,正在组织编纂一部有关淮海战役的回忆录,所收篇目都是参加了这个战役的原国民党将领提供的。黄维当然在提供文章者之列,可是他偏偏不肯写,至少不肯重新写,所以作为折衷的办法,最后把他在战犯管理所写的《自传》的一个部分,冠之以《第12兵团被歼纪要》这个标题,编进那部已成初稿的书里了。
据我所知,黄维对这个解决办法是满意的,甚至是暗自高兴的。那么,他为什么又要像开赴“战场”那样,摆开架势向政协礼堂“进军”呢?文史专员办公室距离政协礼堂后门,仅仅只有二三十米之远,也就是走完一条短短的胡同就到了。可是黄维偏偏不走胡同,不走后门,为了走大街,走前门,他竟不惜“迂回前进,正面攻击”。
我跟在黄维身后,走进了政协礼堂南侧的第二会议厅。巨大的闪烁的吊灯,映照着巨大的紫红色地毯,使得地毯上的花纹愈发令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地毯上的沙发倒显得格外整齐,格外对称,因为沙发上的套布统统是清一色的黄咔叽,与泥土同色的黄咔叽。
黄维径自前走,寻了一个边角部位的空座。9点钟光景,长条形会议桌两侧的沙发上基本上坐满了人。而那黄咔叽套布所映照出来的衣服的颜色也基本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草绿色军装,那是穿在在职的共产党将领们身上的;一类是深色(多为黑色)便服,那是穿在过去的国民党将领们身上的。当然,除去衣服的颜色不论,他们都是军事组的成员。在军事组的会议上,不论衣服的颜色。
“开会了。”军事组组长坐在会议桌的当头,对着放在正中位置的麦克风说。他是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战士,不过,与他走过的长长的路程相反,他说话倒总是短短的:“书归正传。今天把大家请来,商量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我们编纂的那本回忆录有了初稿以后自然留下来的。第一个问题,关于书名。这本书初稿的名字叫做《淮海战役中的蒋军》,现在征求大家的意见。”
沉默。会议中不可能没有的那种沉默。
“我没有意见!”一位穿深蓝色制服的军事组成员说。他坐在会议桌的一侧。
“我同意这个书名!”另一位穿草绿色军装的成员说。他坐在会议桌的另一侧。
又是沉默。不是僵局之后的凝固,而是爆发之前的溶化。至少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的晃动,让我惴惴不安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反对这个书名。因为他根本不通!”果然是黄维!他坐在那不显眼的位置上,发出了这般惹人注目的声音,“‘淮海战役中的蒋军’这句话,文理通不通我不知道,事理上面,我认为有两点是说不过去的。第一,‘淮海战役’。这本书既然是原国民党作战人员的回忆录,那么按照我们过去的说法,这场战役应该叫做‘徐蚌会战’。第二,‘蒋军’。30年代初期的蒋、阎、冯中原会战,为了区别阎锡山部队和冯玉祥部队,国民党部队有过‘蒋军’的说法。但是这本书记的是40年代末期的事情,那时候我们不叫‘蒋军’。我的意见讲完了,谢谢。”
没有沉默。一分钟也没有。“我不同意黄维同志的这两点意见!”刚才说过话的那位穿草绿色军装的成员又说话了,他坐在黄维的对面,“我们今天写书,虽然写的是过去的事,但是是写给今天的人看的,今天的人恐怕大多数知道的是‘淮海战役’而不是‘徐蚌会战’;至于‘蒋军’的称呼,我认为不应该从年代上去看,应该从军队的本质上去看,国民党军队实际上就是蒋介石的军队,这和我们把国民党政权称作蒋家王朝,实际上是一样的嘛……”
没有停顿,半分钟也没有。“关于书名的意见有争议,我们把它放到下个礼拜天去商量。”军事组组长打断发言人的话说,“现在我们讨论第二个问题,关于这本书的前言。先由我给大家念一遍。”
……
5天以后,也就是下个礼拜天之前,我离开了这个文史专员办公室,离开了那个文学刊物编辑部,离开了北京。我的作品被完全通过了,已送往工厂印刷。我也就回到了四川老家,开始了生命机器的新的运转。
当然,我的运转不会没有停顿的时候。这个时候,我常想起黄维,想到他那天在政协礼堂的寻找,是不是带有探险的性质?自然,用不着担心他的跌倒,那第二会议厅里,铺着厚厚的紫红色地毯。我担心的是他脸色的下沉,那对浓眉,那颗黑痣,那愈发垂落的皱纹……那天我坐在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到两年,我什么都看见了!我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捧上一枚金光灿灿的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奖章,然后告诉他,这就是我那部作品得到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掉过脸去,然后从那倾斜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来,双手放到我的面前。
这本书的书名叫做《淮海战役亲历记》,书名后面有个副题,叫做“原国民党将领的回忆”。前言部分,起句有个括号,在那“淮海战役”后面,括上了长长的“国民党称为徐蚌会战”一句……我准备接书。却不料有一颗泪水滴落下来,滴落在这本书的封面。书面上隐隐勾勒着两条交叉的铁路,那是标明昔日战场的势态的。而我分明看见,有一辆绿油油的列车正隆隆地奔驰在一条永不交叉的轨道上。透过那滴本不应从他脸上掉下的泪水,我在列车上看见了他,也看见了我……
补遗之二房子在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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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台阶。琉璃瓦飞檐。重重的木门。厚厚的砖墙。油漆斑剥脱落的柱头。
雕花的由于木质将朽从而日趋松动的窗棂……
这座座落在北京西城白塔寺下的房子,近乎和它所存在的地球一样,实在是太古老了。清王朝时代,它叫做顺承王府;北洋军阀混战年间,它叫做张作霖公馆;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以后,准确的说,这座房子下面的那块土地从沉睡到苏醒,从挣断锁链到缓缓前行,继而随着地球的齿轮吱吱嘎嘎地旋转了10个春秋之后,它才叫做了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办公室。
我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那个有关这座房子的命名的时刻已经过去整整20年了。“文史专员”这个创造性职称的发明人和宣布者周恩来总理,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中南海西花厅;当年荣幸地接受了这个职务的获赦战犯,诸如原伪满州国战犯、末代皇帝溥仪,原国民党战犯、国民党第2绥靖区中将司令官兼山东省政府主席王耀武,原国民党东北“剿总”中将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范汉杰,原国民党第9兵团中将司令官廖耀湘,也远远地离开了文史专员办公室。我所见到的,是经过十年浩劫以后,那刚刚被春风撕掉的大门上的封条,那残存在这个地球上,尔后佝偻着身腰缓步走进这间办公室的老人。
方靖拄着一根竹拐杖,走过会议室,穿过勾通着会议室与中间那间屋子的小门,径自朝着他的办公桌走去。他80多岁了,是文史专员中的长者。每天按时走进这间办公室,完全是他自愿的。和昔时在国民党军队中担任第79军中将军长一样,职务上,他堪称不懈的忠实者。前些年,他的左腿被街上一辆横冲直撞的自行车撞坏了,走起路来,至今仍觉隐隐作痛。他住太平桥,距离全国政协只有两站路,但是他需要走一个小时。走累了,他就坐一坐,坐在街沿坎上。“你就不要来上班啦!”某天一位先到一步的同事在办公室前的台阶上拦住了他,索性转身把大门也给拉上了。他气得抖抖索索地举起竹拐杖,用包着铁皮的拐杖头把大门推开,然后红眉毛绿眼睛地对同事说:“你有种把我这个文史专员撤了……”
此时,我正跟在方靖的身后,趁他已经走拢办公桌,一手扶桌子一手朝墙角放拐杖的当儿,上前搀了他一把。“你不要搀我,”他将胳膊猛力一抬,扭头说,“尤其在这间办公室外面,你不要搀我。那样对你不利。他们会给你提意见的!”他们?他们自然不会是文史专员。可是若是指的是十年动乱的始作俑者,那伙人不是已经垮了台么?这样的国家大事,方靖不会不知道,而且出自一种偶然的联系,他很可能知道,以前关押他们这批国民党战犯的监狱,目下正是那伙人的归宿地。既然如此,这位老先生又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