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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青藏高原

志远当过兵,在阿里,他退伍很多年后,还会跟我说起阿里,说起阿里大姐。

是阿里大姐拉近了我和志远的距离。

最初,我和志远并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他当过兵。那时候他在邮电所上班,我经常去取汇款,就跟他有些面熟了。说实话,那时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他上班时老是心不在焉,总喜欢坐在柜台里发呆,两眼越过柜台、越过大门,往外面看,准确地说,是往天上看。我跟他说话,我说取汇款。但他毫无反应。一次我呆呆地看了他许久,然后问起他来,我说:看什么呢?

志远说:看天,你看,外面的天多么蓝呀!

志远又说:阿里的天就这样蓝。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阿里这个地方,我看着他,问道:阿里,阿里在什么地方?

西藏呀。

你到过西藏?

我在那儿当过兵。

也就是这天,志远告诉了我阿里大姐的故事。志远说我是九三年进藏的兵,我们是从新疆进藏的,我们坐了四、五天的火车,到了乌鲁木奇。再坐了一个礼拜的汽车,到和田。在和田集训了几个月,我们才会到西藏一个兵站。那地方真远,从和田过去都坐了一个多礼拜的车。那地方是阿里。我们的兵站在一座山上,那儿终年白雪,别说看见一个人,就是一只鸟也见不到。我们眼里,除了雪还是雪。哪怕是一棵草,也难得见到。你没在那种地方呆过,你不知道我们当时有多难受,烦闷枯燥的生活简直是一种煎熬。那时候,我们多么希望见到一个人呀,尤其是想见到女人。但这是一种奢望,好久好久,我们也没见到一个女人。以至后来,我们连做梦都梦不到一个女人了。但有一天,我们梦到一个女人了,她就是阿里大姐。其实这不是梦,是阿里大姐真到我们兵站来了,但因为太久太久没看见过女人,我们都觉得阿里大姐的到来是一个梦。那天天蓝得出奇,西藏的蓝天你没见过,那会把人的心灵洗净。我们看着蓝天,就想今天一定会有什么好事。果然,阿里大姐来了。阿里大姐是山下一个小学的老师,离我们兵站至少有三、四十里。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这名字难记,我们只叫她阿里大姐。她这天带人到我们兵站来慰问演出。她带来的人是四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两个孩子是她的学生,为了给我们演出,他们排练了好多天。那天她们为我们唱了很多歌,还为我们跳了她们自编的舞蹈,我们像过年一样快乐。阿里大姐走时,我们都不舍得。我们只晓的反复说一句话,我们说:阿里大姐,你还会来吗?阿里大姐一直点头,跟我们说她还会来。

半个月后,阿里大姐真来了。这次她一个人来,也为我们唱了很多歌,有一首歌叫《青藏高原》,非常好听,我觉得从小到大,都没听过那么好听的歌。现在,我还唱得来: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啊……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连

呀啦嗦

那就是青藏高原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李娜唱的歌,但在兵站,我们不知道这是李娜的歌。是阿里大姐第一次把这首歌唱给我们听。以后每过半个月,阿里大姐都会到我们兵站来,都会把这首歌唱给我们听。阿里大姐不仅唱歌给我们听,还帮我们洗衣服洗被子。给我们带来好吃的,酥油茶羊肉牛肉,都拿来给我们吃。其实我们兵站吃的也是牛肉羊肉,但阿里大姐带来的更好吃。那段时间,我们过得非常充实,我们每天都盼着阿里大姐来。有希望的日子真好,我们不再觉得枯燥,不再觉得烦闷了。我们甚至在夜静人深的时候听到了阿里大姐的歌声: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行年的期盼-------好多个夜晚,这歌声总在我们耳边缭绕。等阿里大姐来了,我们就问她,我们说这几天晚上你是不是唱了那首《青藏高原》。阿里大姐说唱了呀。 我们说我们听到了。阿里大姐说我的歌声能传那么远吗。

那年冬天,我忽然病了,高烧不退。兵站有药,但吃了并不见效。这一天落着雪,阿里大姐冒着雪来了。听说我吃了几天药,还没退烧,她急了,又冒着雪回去拿药。阿里大姐走后,我耳边一直响着她的歌声。但后来,歌声突然断了,我好像有一种预感。我跟班长说我听不到阿里大姐的歌声,她遇到了危险,快去救她。班长以为我在说糊话,没在意。但这天,去跟我拿药的阿里大姐一直没来,到第二天,也没来。后来,我们才知道阿里大姐被风雪卷到山崖下去了。

志远说到这里,流泪了。

志远跟我说这些时,已经退伍好多年了,但他忘不了阿里大姐。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给我的印象是他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就跟我说阿里大姐。志远说阿里大姐第一次去他们兵站时,天特别的蓝,以后,阿里大姐每次来,天都蓝得出奇。只有我生病那次,她是冒着雪来的。那天阿里大姐说下雪了,她不放心我们,来看看。没想到,我害了她。志远说阿里大姐是拉萨民族学院的毕业生,在中央民族学院进过修。她本来可以留在北京或拉萨工作,但家乡没有教师,为了培养家乡的孩子,她回来了。志远说有一次阿里大姐到我们兵站来,缝缝洗洗,天就不早了,我们要留阿里大姐住,但她牵挂着那些孩子,还是走了。我们不放心,不准她下山。阿里大姐硬是要回去,她跟我们说她安全下山后就唱《青藏高原》。这天晚上,我们屏声敛气,后来,我们真地听到阿里大姐的歌了。志远说还有一次是阿里大姐该来的日子,但她没来。我们都很憔急,到中午的时候,我们看到山下晃动着一团鲜红的颜色,原来阿里大姐病了,但她怕我们牵挂,还是来了。在山下,她实在走不动了,就把身上带着的红领巾晃动起来。现在,我眼前还时常晃动着一团鲜红的颜色,我觉得那是阿里大姐一颗火一样的心。

志远说起阿里大姐来,绝对是不厌其烦。在他一次一次的叙述下,阿里大姐在我眼前丰满起来。就像一棵树,刚栽下去时,只有枝干。后来,就暴出了细细的芽,长出青青的叶。再后,就枝繁叶茂了。更确切的比喻是阿里大姐就是一座山。开始,这座山在我眼里并不高大,随着志远一点一滴地讲述,我眼里就看见一座巍峨雄伟的山了,那就是青藏高原。志远不仅跟我说阿里大姐,跟所有的人,都说。以至于认识志远的人,都知道志远心里装着阿里大姐。一看见志远看着远处发呆,就有人说:又在想阿里大姐吗?

志远也不否认,点着头。一次把头点过,志远忽然说道:我现在觉得阿里大姐没有死,她一定还活着。

我说:她活在你心里。

志远就:不仅活在我心里,她还活着。

志远这样想着一个人,就跟他惹麻烦了,志远的妻子后来跟他离了婚。大概,志远心里只装着阿里大姐,把他妻子忽视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他们离婚根本就跟这毫无关系,而是别的原因。志远并没告诉我他离婚,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看见志远,他要么不说话,要么还跟我说阿里大姐。也有很多回,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歌。那歌,当然是那首《青藏高原》。那是李娜唱的,唱得非常好,但志远说没有阿里大姐唱得好。

一天我去找志远,没看到他。他的同事告诉我,说志远辞职了。我问志远为什么辞职,同事摇摇头。我很失落,走出邮电所时,我看了看蓝蓝的天。这时我忽然觉得,志远一定到青藏高原去了,阿里大姐或许真没死,志远看她去了。

后来,我一直没见着志远了,但我会常常想着他,一想着他,那首歌就会在我心里袅袅飞出:

是谁带来远古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啊……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连

呀啦嗦那

就是青藏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