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宫
东日新出,天色还有些晦暗,铅云低垂。但天帝大喜,天门处早已装点上火色的琉璃灯,那样浓重的红色,映在淡薄日光下,仿佛能燃烧起来一般。
金龙王孚应站在北天门外长长的天阶下,仰首而立。
北天门并不是天宫的正门,在这个天帝广仁迎娶赤龙王之女为天后的日子,更是冷清。偶然有天兵天将巡视而过,见到孚应,也只是恭敬行礼,然后匆匆而过。
金龙王孚应,在四族之战中,居功至伟,但是手段也极其残忍血腥,又被称为鬼龙。龙族大胜,所有人都敬他,但也惧他。
染上红色的阳光流过他宛如玉石雕成的侧面,却并没有添上一抹柔和,反而多了几许肃杀之气。
大片大片的云连绵的铺陈下来,疏疏密密,层层叠叠,遮蔽住巍峨的殿宇楼堂。
氤氲中,可望见偶然现出一角雕有细雪龙首的高柱,悬挂着一个已经无血可流的凤凰头颅。
微风吹来,那头颅也随着风慢慢摇晃,颤颤微微的,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美丽。
随风迩来的不是血的腥气或者死亡的气息,而是桃花的香气。天宫北院中植有桃花数千株,百年方一绽。
“桃色为红之极纯”,鲜红的颜色,只有在天宫才有的桃花,被称为火桃,曾是凤凰氏的骄傲。
而如今,在孚应想来,却像极了他金犀剑下斩杀的生灵,被血染红的颜色,怨恨的颜色。
然后,风起,随着那一丝丝一缕缕的香气,一朵火红的花,落在他不自觉伸出的手心。
桃花,柔弱又艳丽,残留着淡淡的魅惑。
就在这时,风的轨迹产生了微弱的改变,盘旋着流动,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开始弥漫开来。
不是杀意,而是悲伤的感觉。
“凤灭斩龙台,龙占九天宫。泣啼涟涟,泣啼涟涟……”
小小的风灵在他的耳边这样呢喃,孚应猛的凝眸,不怒反笑。
不错,凤凰灭族。
这九重天宫,本是凤凰一族的居地。北天门的斩龙台,在神战之时沾满了他亲族的血,但后来……那上面沾满的则是凤凰的血……
而现在那上面高挂的是不久前刚刚斩下,凤凰王陵光之子——融新的头颅。
只有一千五百岁的融新,凤凰一族最后的血脉。凤凰,上一刻高傲张狂,下一刻便尽数泯灭。
可以欲火重生,不老不死,与天地齐寿,与日月争辉,自负为天地间至尊的凤凰,被斩下头颅之后,也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凤灭斩龙台,龙占九天宫。泣啼涟涟,泣啼涟涟……”
孚应淡淡的笑容锐利且冰冷,戾气骤起只是刹那,那风灵便无痕而逝,化成片片细碎的水滴,散开来,落下去,似一场梦。
“它只是追悼旧日的主人而已,你又何苦毁它?”
清越的声音传来,玩世不恭里是浓得化不去的无可奈何。
孚应转首,便看见黑龙王灵泽站在身后。
紫色的袍子上绣着精致漂亮花纹,那紫色深浅渐进的,直到下摆才几乎成了黑色,衣摆下露出的是艳丽的云靴。
似乎在所有人的印象中,灵泽永远都是眉眼含笑,一身华服的样子。
“你在同情他们?”
灵泽似乎看见有什么在孚应的金眸中闪烁,然后逐渐消失。
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白玉般的面容,英挺修长的身躯,青衣金冠。风灵被毁而化成的水,****了他垂落额际的黑发,隐约地有水珠沿着发丝缓缓滴落。
孚应的眸,极淡,极温柔的那种金色,。
灵泽隐约记得,这双金眸含笑的时候,一抹清痕,天上人间。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双眸已经成了一汪古水,波澜不起。
如今的他,美丽冰冷得可怕,好似他那把闻名三界的金犀剑,从散发着杀气。是什么,让他有了如此之大的变化,灵泽一直想知道,但是四神之战时,他尚且年幼,根本无从得知。
“他,还只是个孩子。凤凰氏和我龙族的战争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结束,融新,不该死。”
灵泽来到他的身旁,抬首看着斩龙台上的首级,淡淡开口。
紫缎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般的滑过孚应,在地上形成若有若无的晕影,清水一般,静静迂回。
远远传来钟鸣之声,一声声和着庄重的乐音。
孚应看着灵泽,被阳光笼罩的侧影,仿佛是用了丹青细绘,漂亮得不可思议。
一瞬间,荒疏的瞳眸,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如烟往事。
恍惚的记得,七百年前,他的另一个弟弟白龙义济身影碎在夕阳中,骄纵且不驯。
有一天,一个下着雨的白日。
他的血染红了整个湖泊,早已失去了光泽的银白龙身,漂泊于上,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全身骨骼尽碎,被抽去了筋。
他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多时。
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未曾来得及见上。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手持金犀开始征战四方。
他知道,只有心狠手辣,方能保住自己想要守护的。
慢慢的,凤凰氏怕他,玄武氏怕他,连虎兽氏也开始怕他,后拉,龙族也开始惧他……
那样多的腥风血雨,阴谋杀戳,早就刀枪不入的一颗心,却在每每想到那个碎骨去筋的银白龙身时,牵痛不己。
“那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凤凰氏毁灭的证明。”
鲜红的颜色,深深浅浅。孚应垂下眼睫,若有所思地开口:“当年凤凰王陵光屠杀我们的时候,可没有因为我龙族有老幼而心慈手软。龙族成千上万生灵的惨叫声,以及他们临死前的身影,都在告诉我,这种做法有多么正确。”
升起的红日,滟滟光晕映在孚应的金色眸中,似添了一抹血色,叫灵泽无端端一惊。
此时他终于知道,当年那个在月下和他把酒言欢,笑起来像个孩子般的兄长,一去不复返。面前的只是被成为鬼龙的杀戮之王,金龙王孚应。
“庆典就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不然新任的天后看见我们缺席,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面孔一定是青白一片了。”
赶到重华宫的时候终归是晚了一些。即使是白日,殿中依旧点起盏盏火红的琉璃灯。大殿尽处,层层红纱飞起,一方幽艳,新任的天后,赤龙族的绯珂已然高坐于上。
珊瑚的头冠,簪环摇曳搭配着火色云鬓,烛光滴映在她苍白脸上的那层青色。遥遥望去,似是隔着一片烟雾,冰冷而模糊,不见一丝生气。
“真不明白,陛下怎么会娶她,说起女人应有的婉转柔媚,还是当年的华……”
跟在孚应身后的灵泽,一边行礼,一边愤愤的小声嘟囔着。
即使当年年幼,但也对那个女子留有极深刻的记忆,不自觉的香气,不自觉地说出,但灵泽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声音哑然而止,惨白着脸入席。
重华宫的窗子是洞开着,从这里虽然看不见,但是阵阵的香气袭来,那是盛放的桃花的味道。
孚应的眼前猛然出现的是一株盛放的红桃,有那样几分张扬放肆地妩媚,和记忆中女人的面容逐渐重叠……
一时间,那些明灿的琉璃,似乎都冻结了起来。
美景良辰,除去躲进冥界的玄武族,四方来朝,普天同喜,整个天宫,泼天的红色,红得几乎盲了目。九重天上,庄重而华美,红绵绣毯自宫门一路迤逦,铺至大殿。
席上的天帝,青龙广仁,金色的袍服,上面是染出的大簇大簇的红色桃花。绸缎般墨丝并未束起,撩乱的披散而下,荡漾在衣袖间,流光云霞恍然而过。
形状优美的手指握着酒盏,细长的金眸中的神色,无法掌握,只是隐约地,在唇角窥见一丝温柔,白皙的肤色几乎可以看见青色血管的影子,不真实得令人害怕。
这个男子,他的兄长,挺直的背脊,三千年来屹立不摇,貌似高贵优雅,却有着无比辛辣的手段。是他,打开了大地之眼,生出了无穷的海水,让龙族从低微的神族渐渐壮大。是他,引领着他们战胜了曾经无敌的凤凰王陵光。是他,让龙族从低微的神族成为了天地的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