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凤凰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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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桃花精灵

熏炉里燃起了佛手柑,宜然的气息柔柔地飘逸在空气中,但是在他口鼻间充斥的却是一股淡淡的气息,妩媚如天宫的赤色桃花,柔软如天宫腾腾的云絮,甜美地、袅娜地飘散。

那是属于暹炽的,把这个暴雨的夜晚都熏得芬芳了的味道。

床旁镂空的梨木灯上罩着蝉翼般的纱,那纱是水族特有的鲛绡,鲛人在水底潜织,入水不濡,遇火不燃。世间人对此物视为至宝,其价万金。此刻只被做成灯罩,映着一点点淡黄色的灯影。只因为,虎族不只是怕水,还和龙族一样也惧火。

暹炽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室内唯一的光,似要把什么刻入自己的眼中,不自觉的咬住了本就苍白的嘴唇,碧色的眼中冰冷的意味更浓。

含着湿气的风不知从哪里漏进,在灯纱中吹得灯影摇红盈,烛光似烟。恍惚有风的声音,轻轻地叹息,那一时间,灯光骤暗,风也冷了,香也散了。

他只能疑惑地看着她,开口问道:“所有人都希望长生不老,只有你这么奇怪,偏偏要折磨自己?”

她静静地不言,却挣扎着起了身,推开了他的搀扶。手摸索着摘下鲛绡纱罩,只见烛火“呲”地熄灭在她的指间,留下一段青烟袅袅溢出,在黑暗的殿堂里,熏染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氛。

“我从来不希罕什么见鬼的长身不老!”

浓重的夜色中,他依旧可以看到暹炽雪白的容颜略一低,发丝垂下,半掩着面颊,低低的声音中冰冷更浓。

他连忙上前抓起暹炽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

“会被烧伤的!”

她略略一颤,手中的罩纱似没有握住,落在地上,微微弹起又落下,发出清晰的声音。

然后,暹炽极自然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嫣然一笑:“傻子,这点火怎么能伤到我。”

说话间窗外又是一道电光闪过,在她如云的青丝上流过一缕苍青的光泽。

火一样的温暖从胸口传出,通过全身又传回到心脏,心跳得更紧了,紧得发痛。

“对不起,我忘记了……”

强笑了笑,方开口,已察觉喉咙冷得发冰,似乎冻结住了,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握住她的手便也渐渐地松开,收了回来,跟着轻轻推开了她。

暹炽在他的手中那样的轻,几乎要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他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从她的手,到她的神色,到她缓缓绽出几乎不成笑意的带笑的薄唇,再到她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我累了……”

她只轻轻的说了这一句,弥散的夜色中,视野仿佛也被模糊了,她的身影变得虚幻不可捉摸,而她的眼神瞬间千变万化,有喜、有怒、有哀、有乐……渐渐地又涣散了,像是要湮灭于这无边的黑暗中。

不知为何心头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我出去了,你休息吧。”

“喂!”

“啊?”

暹炽轻唤一声,止住了他的脚步,就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站着站着,秀丽的眉头渐渐地扭成一团,困惑地眨着眼睛,片刻之后,不见他答话,便用很无辜的语气开口:“广仁没有告诉你,我怕黑吗?”

“可是,可是……我再把灯给你点上……”

他一呆,只能结结巴巴的说着。

“怕就是怕啊!”唇线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她连忙用朱绡衣袖遮住半面娇颜,努力作出半是可怜半是气恼的样子来。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我要你留下陪我!”

他的顿时跳漏了一拍,迅速的再后退一步。

“什……什么……”

“放心,我不会让你在床上陪我的。”叹了一口气,又自己摸回到了床上,懒洋洋地趴在上面:“你坐在一边,拉着我的手。”

他的脚步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丝毫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在他能够发觉或拒绝之前,自己的手已经轻轻地抓住她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指,光滑细嫩皮肤在手间流转,满溢着她的芬芳,年淡淡地诱惑着。

他的手指慢慢的一动,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松开。

“小鬼,你怕什么,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不是小鬼!”

他那时扬起眉看她,然而脸上一定是不服气的。

那时的他太年轻,仍然是年少气盛……

“好,好,我知道,孚应不是小鬼。”暹炽的纤薄嘴唇,唇角微挑,对着他毫不留情地微嘲笑着,瞳眸中的冰仿佛也被化了,融成了两泓朦胧的水,盛满了眼睛,泛着泠泠的波光。但转眼,那笑意又一下子冷了下来,缓缓地将忧伤的光重又投到里面。

“我睡着了你也不可以走,知道吗?要等天亮了,你才可以离开!”

“知道了,快睡吧!”

暹炽这才大大的大了一个哈欠,身体动了动,不久就闭上了眼睛。

纤细透明的手指在他的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柔软的触感。偶尔她的手指会抽动一下,他只有又轻轻地按压住,冰凉的感觉在指尖渐渐安抚轻。

黑暗遮蔽他所有的神情,虽然知道没有谁可以窥视。但是,他依旧如此不安,心跳的节奏混乱如鼓。

初夏里,日头明晃晃地悬着,耀得人眼花。而对于他这个长居于幽凉水下的龙族,则是愈加烦热。回廊下才走了几步路,已然是汗透了薄衫。奈着性子走到她的门前,推门而入。却只见两名虎族的侍姬在屋内整理着房间。

没看到暹炽,不知何故,他竟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她人呢?”

“姑娘去了院子里……”侍姬见他有些焦急,忙道。

还没等侍姬说完,他便转身踏出了屋门。走了几步才惊觉步伐有些心急火燎,忙有自欺欺人的放慢了步伐。寂静的回廊内,脚步声极缓,也极稳,一步一顿,如从云端里来。隐约的侍姬们的私语之音,脆生生划入耳内。

“今年真奇怪唉,那桃花就是不谢。”

“你懂什么,听说那一位是花精呢。没准就是桃花的花精,要不然怎么迷惑了广仁殿下呢。”

桃花是一种只在早春绽放的,生命极短的花种。而那一年的桃花却谢的特别的迟。炎炎的夏日都开始,将谙谷中枝上的花还在盛放着。

粉色的花瓣淡淡地有些黄,纠缠在枝上,在风过的时候,或悄悄地叹息,或轻轻地笑。飞在风中的花影亦是很轻、很浅,仿佛有点羞涩的女子的笑颜。

院中失去了回廊的遮蔽,他只觉得一身的热气。

白茫茫的光线中,暹炽站在树下,深紫色的锦缎裙,长发恍如染了浓墨的流水,伴着长长的裙裾象云一样逶迤在身后。而双手举过了头顶,手心朝向太阳。袖子滑落了下来,阳光抚过她手臂上的肌肤,产生了一种金子和丝缎揉在一起的感觉。

她仿佛没有感觉他的接近,只是看着太阳,嘴唇微微地翘着,笑得很快乐的样子。

第二十四章 等待

而从她高举的朝着太阳的手心一朵朵桃花幻化出来微微摇曳着向远方飘散,呢喃的花风中艳舞。

也许是应为阳光过于刺眼,他的眼前,朦朦胧胧地成了一幕纱。透过这梦幻般的纱,她的身影漾起一圈一圈的光晕,他觉得,暹炽的背影笑容是那样的快乐和那……忧伤。

“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仿佛一颗小石子在水面投下了细细的涟漪,如水般的平静被打破了。黑发碧眸的女子收回了高举的手臂,不再幻化出薄粉的娇媚欲滴的桃花,而其余的依旧在空中飞舞。

缓缓转过身,暹炽如玫瑰花瓣迷离如雾一般的滟滟笑意她从眉梢眼角悄悄地晕染开,恍惚间,似乎有点天真,又似乎有点妩媚:“秘密。”

“因为这样,所以花期变长了吗?”

“是呀,难得在能在这片土地上……”

难得的暹炽脸上露出了近乎温柔的表情,碎步轻移,声音又细又软,亲昵得如在与情人哝哝絮语,随即像是被什么惊醒,伸手捂住了嘴,闷着声音道:“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他不禁笑了。

而暹炽却有些恍惚了,她到了他的身前,抬起雪白的手腕,玉葱般的手指从他的面颊划下,停留在胸膛处。然后随着她尖尖的手指的后撤,一朵楚楚撩人地朱红色的桃花,从他的的身体缓缓像是一条丝线似的被拉了出来,浮在了空气中。

光线折射在这朵火焰颜色的花朵上,泛起一圈圈迷离的亮泽,也许是阳光太耀眼了,他几乎以为只是一个幻觉,使劲眨了眨眼,又慢慢地睁开了。

那朵和天宫一样的花朵依旧浮现在眼前的空气中。

他皱了皱眉头,有些焦躁的问道:“这是什么?!”

暹炽的手却慢慢地放下了,重又拢入了宽大的衣袖之中,那朵突兀的花消失在她的掌心。

而她慢条斯理地道:“孚应,当日在天宫你和广仁在一起的,是吗?”

“哥哥没有告诉你吗?”

他抿紧了唇,将脸侧开。

“是吗?”而暹炽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不悦,依旧锲而不舍的追问着。

“是啊,当日指在你脖子上的那把剑就是我。想想那时现在还惊出一身冷汗呢,我和哥哥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幸好遇见了你。”对于她,他总是无可奈何,这样想着嘴角便泛起一丝苦笑:“你还没告诉我,刚刚怎么会有一朵红色的桃花从我身体内出来?”

暹炽猛然倒退了几步,扶住树,剧烈的喘息着。

那么灿烂的光线,透过重重的花落在她的面上,反而形成了一种极端的苍白。

他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几乎以为她哭了,手忙脚乱的上前,却发现她没有哭泣,却也没有微笑,只有那象风一样淡、象此刻盛开桃花的颜色一样浅的悲哀,弥漫在她的眼中,浓得化不开。

“刚刚那朵从你身体里取出的花,只是我在祈祷,祈祷幸福的时光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过了好久暹炽才用虚脱般的声音说道。

好长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很安静,几乎连心跳的声音也听不见,所以当她再度开口的时候,他的心剧烈地一跳,慌乱了起来。

“孚应。”

暹炽已经恢复了笑容,但是那笑容很淡,淡得象薄薄的冰,而她接近他,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我们去人间吧!”

“啊?”他一惊,扶住暹炽的肩膀,推开她道:“不行,我们必须得在这里等……”

“怕什么,广仁说过,你们兄弟是有感应的,他一回到这,你自然就能知道。”她不紧不慢地打断他的话,侧着头眼波如丝,斜斜地瞟着向他。

这种眼神让他的心头沉甸甸的,恍惚的他喃喃地道:“可是……”

“别可是了,我们这就走,在这里我都要闷死了!”暹炽的眸子里分不清是水还火,隐约摇曳:“我可是常年憋在天宫的,难道到了这里你也要憋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吗?”

静静地凝视着,哀怨的、渴求的、希望的,聚集在那水样的双眸中,盈盈幽幽,流转间,便让他心甘情愿地陷下去了,沉进去了。

他知道,他从来无法反驳她的意思,即使……明知道她在说谎……

“好吧……但是时间不能太长啊……”

但是根本就容他有深思的时间,暹炽已经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他,手指几乎是贪婪地环绕住了他的颈项,呼吸急促而低沉。

“喂!你……”

他急忙想要推开她,但是手到了最后,反而抱住了她……因为她的呼吸是那样的寒冷,还有一种浅浅的涩涩的味道,仿佛是泪,而此间却无人哭泣。

他想,也许这一生一世,他都无法忘记在初夏盛开的桃树下,他拥抱住了仿佛在哭泣着呼吸的她。

他到现在依旧记得那个小镇的模样,他知道暹炽从没有来过人间,所以故意的专门挑上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他们到时,整个小镇都几乎被埋在了黄沙的燥热之中。当四野的风旋起之时细细的黄沙会飞进她的衣衫和发髻,而她只是恍如为未觉。

“我们去住店吧!”

他看着暹炽,几乎有些恶意得说道。

镇子上只有一家小小的客栈,光是看门脸就已经觉得破败不堪。

他以为她只是贪恋尘世的繁华且吃不得苦,所以就可以早些回到将谙谷去。

“好啊!”

但暹炽朝着他微微一笑,不显得有任何的厌恶,仿佛还很开心的样子。

倒是他一时沉默下来,难掩心中因失望泛起的烦躁。

进了店,暹炽对迎上来的店家道:“请给我们一件房,我们是夫妻。”

几乎是特意的说着,随即她的双颊染上了一抹娇羞的桃红,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多了一份如花的柔媚。

客栈的房间是很简陋的,漆黑的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桌椅,上面还有一层厚厚的油腻,连被褥间都散发着一股腥臭的味道。

真的奇怪——此刻的暹炽身上布衣荆钗,完全是一个人间小夫人的样子,满足的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店家送上了饭菜。

一盘连红油青葱都没有还是青绿色的菜,两碗高粱米饭在缺了口的暗褐色陶碗中。

他看着就感觉胃在翻腾,但是为了逼她早些回去,他只有好生艰难的吃着,还得要装出满不在乎甘之如饴的样子。

但高粱米粗硬得仿佛钢针,硬的叫他……后悔不迭。

暹炽却不叫苦,她垂眸眼波平静如水,慢悠悠地但很用心地吞咽那难吃的饭,连衣角蹭到了到油渍班驳的桌面都不觉得,仿佛口中咀嚼的是琼浆玉液般得美味。

终于“咯”一声,他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暹炽低下头去,吐出口中的东西——那是一块小石子儿,掷在桌上还叮当有声。

他心烦意乱地终于忍不住夺去她的碗,欲言又止,忽然甩手砸到地上,“铛”地裂成粉碎。

“你何必要这样,这些苦完全可以不必吃的!”

暹炽目不转睛地望着恼火的他,忽然叹息着摇头,碧色的眼眸清冷中有了一抹温柔。

“因为这里有你啊……”

“这是什么意思?”

心没来由地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种似渴望又似恐惧的感觉在瞬间占据了他的思想,浓浓的迷雾飘散开,模糊而沉重。他烦躁地甩了甩手,想要掩饰自己的慌乱,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

第二十四章 沉默

暹炽定定的望着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是还是选择了沉默。

第二天离开了客栈,他们几乎是漫无目的的走着。

很好的晴日,远远得望去前方连绵的红瓦仿佛燃烧似的映着艳阳,而褚色的墙内香火似乎鼎盛,浓密的烟升到天空渐渐淡形成灰色的一线。

暹炽走到一个卖香烛的摊位,眉开眼笑地问摊主:“老丈,那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你们是外乡来的吧?”卖香烛的老人惊讶的看着他们,随即笑道“那是凤凰王的神庙,去那里进上一柱香火,可以保佑你一世平安,据说有的人还因为心诚的到了凤凰之神的眷顾,得以长生不老呢!怎么样卖一炷香吧?”

她微一失神,拈起一把香,侧脸对他冷笑道:“凤凰王?怕是拜得破了头,也不会有用!长生不老?!哼,怕是成了怪物吧!”

话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她对陵光的虚应隐忍恰恰相反。于是,他垂眼,唇际只略有笑意。

倒是摊主怒道:“姑娘,你这是造口孽啊!”

暹炽并不理他,只拉着他的衣袖,指向前方孩子似的跳着问道:“孚应,我要那个,那个是什么。”

他举目望去,前面人群熙攘,她手指的不过面人摊子,摊子上一片五彩斑斓。他刚想说,暹炽却先于他的话语,溜到摊子旁边。

他只能无奈的跟上。

“这是什么?吃的吗?”说着拿起一个火红色凤凰王的面人,一口咬下了脑袋,随即皱着眉相当干脆的吐了出来:“呸,真难吃,比我昨天吃的面还难吃!”

摊主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的一连串动作,笑得不能言语。

他心中一阵内疚,但也不由笑出了声,好半晌才道:“这是面人,看的玩具,不能吃的。”

“唉?……我不是没见过吗……”暹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把扔开手中的面人,虽然极力地抑制着,但面上仍然可疑的泛出一抹红晕。

随即,她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着迷的看起了形色各异的面人。

“你什么都能捏吗?”

“是啊,祖上传下的手艺,捏出来姑娘不喜欢就不收钱……不过还得劳烦姑娘,把刚刚可怜的凤凰王的钱付了才好。”

“那……你、你能不能捏我和他的样子?”不知道她从哪里掏出一个珠子递给摊主,而后一把拉过站在一旁的他,暹炽有点结巴的问。

“没问题!”

看着能把他摊子买下还富裕的珠子,摊主立刻快速开始摆弄手里的面泥。

“好了好了,这位相公,你看看怎么样,象不象?”

他接过大功告成的面人,看着栩栩如生相互依偎的形貌举止,一丝甜意自心头泛开,忍不住轻笑出声。

“怎么样,喜欢吗?”

侧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身旁的暹炽已经不见踪影。

他忙去找寻,可是找遍了整个庙集都不见她的身影。

陡然间,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乍响,惊得人群慌乱了起来。

“着火了!着火了!!凤凰王神庙着火了!!!”

不远处的凤凰王庙宇,如一段风中残烛,破碎而疯狂地燃烧着,半边天都似乎红了。火势很大,温度比正常的火焰温度高得很多,人们不敢靠近,远远地泼着水,可毫无效果。

他忙暗中捏起一个法诀,风云骤起,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密密洒向烈火。水火相接,发出了“嘶、嘶”的声响,水气弥漫了视野。但是雨水刹时被蒸发,只剩下袅袅蒙蒙的白雾浮起,在火光的掩映下,宛如梦幻。

他一个踉跄,几乎无法站稳。

那是三昧真火,以他的法力根本无法扑灭!

绯红的火焰轻舞着,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庙宇。

暹炽极有可能就在里面!

他肝胆愈裂,不及细想身形飞快地掠过众人,便冲入火海中。

自己的法力吃了的挡住火舌,三昧真火仍是让他肌肤如针扎一般地灼疼,而那时,他完全顾不上了。跳跃着,避开火焰的纠缠,焦急的搜索着,可是浓烟挡住了他的视线,根本看不到。

“暹炽!暹炽!”

急急的叫着,无人回应,他的心猛然揪成一团。火焰舔上他的衣袖,疯狂地在肌肤上留连。然而,找不到她,他不能走,即便是被烧死,也不能走!

房梁踏下,带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向他扑来,他此时已经真元不济……

突然,空气扭曲,形成了旋转的气流,他被不由自主的卷了进去。

朦胧中,他看见了暹炽在火光中熠熠生辉的碧色瞳眸,她的嘴角泛起了一丝似喜似悲的笑意:“孚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觉得整个人悬空而起,风声在耳边急速掠过,阳光拂过他的肌肤。那是他熟悉,翱翔于天际的感觉。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

一只丈余白喙白身的鸟飞舞于空,身体上的红色纹路流动着宛如火焰的光华,而他卧于鸟背之上。氤氲的云雾缭绕着,在他的眼前飘掠而过,一切如在梦中。他唤出的雨仍未停歇,倾泄在他们的身上,幻成了一幕水纱,鸟背上的纹路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凤凰的翅膀就刻在白鸟的翅上。他伸出手,缓缓摸上她的翅,下意识地抱紧了她,清晰感觉白鸟一抖。

然后他就昏迷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不如月夜下的兰花的柔和,不如白雪中寒梅清冷,妩媚的甜美的,那是属于她的味道。

他疑惑地睁开了眼睛,只看见藕荷色的绫罗帐内流苏低垂,天色已晚,昏黄的烛光透过镂花白缎的床帐,淡成了一幕朦朦胧胧的轻纱。

一身黑色锦衣的女子坐在床头,用银丝纨扇遮住半面容颜,斜斜地瞥了夜一眼,幽雅中带着冰冷的高傲不,屑地冷哼:“他醒了。”

他刚费力地坐了起来,脑子还昏昏沉沉的。便觉得眼前白影一闪,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半晌才知道自己原来挨了耳光。

暹炽站在床前,鬓上的一只珊瑚簪子犹自猛烈的颤动,在青丝中流过一缕暗红光泽。

“你这笨蛋,你疯了吗?!”他还来不及发怒,她抓紧了他的手,恶狠狠声嘶力竭地吼着,鼻子、眉头全都皱到了一块,像是在极力忍住哭意,但泪水仍然涌了出来。

到了后来语调就反得细细软软的,象燕子的呢喃:“三昧真火怎么能伤得了我……连陵光的都伤不了我的……”

“对不起,我忘记了……”

他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呆呆开口。

暹炽却不待他说完,就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拼命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孚应,下回别这么做了……”他的胸口被泪水打湿了,但是他并没有听见暹炽的哭声。

稍远处,黑衣的女子静静地不言,烛光闪了一下,浓浓郁郁地那眼竟似悲悯的看着他们。

第二十五章 记忆

黑衣女子的石青色的眼睛,仿佛一片了无止境的乌云般罩下来,耳边隐隐响起那轻蔑恶意的嘲笑。

真是可怜啊,华方……你也很可怜,金色的龙……

可怜什么?他不知道,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可怜?

不要,不要再想起来了,不要再想,不要……

然而,黑暗再次缠绕上来,仿佛要把他拖进深重冰冷的黑暗深渊。

黑衣女子的面容再次浮出,充满黯淡和痛苦。泪在幽深的眸中漾开,徐徐地,折射出周围火焰的光芒。

仿佛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哪里也找不到……

猛然间,脑中有了一丝异常的波动,极为细微的,但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来不及分辨是谁,自卫的本能已使孚应攻击如利箭一样爆出,有人被强烈的冲击狠狠弹了出去,整个人重重撞上对面的墙,再无力地滑到地上。

孚应立即跟上,一手抓住那人的脖子,正待使力。

“咳,咳……哥哥……”震惊的金色瞳孔倒映出了着那个惨淡的影子,只见他挣扎抓着自己的手,因为空气越来越少而不停咳嗽。

竟然是灵泽!

须臾,唇际扯过一个无奈的笑,声音低得恍如叹息:“你竟然敢偷窥我的记忆?谁给你的胆子?或者说谁主使你来的?”

“哥……哥哥……”

灵泽痛苦地仰着头,唇边还有正在流出的血迹。

孚应心里下意识泛起一阵隐痛,攥紧了的手不由得缓缓松开。但苍白的脸依然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眼眸出奇的亮,冷冷的象锋利的剑刃。

灵泽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似乎受伤过重无法起身,就象个无助的小孩一般蜷缩在墙边。

“我、我只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

“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你还以为我是当年的小孩子吗?在我有记忆以来,哥哥和天帝的感情一直都是最亲厚的。而现在,你们行同陌路,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东海的水晶宫长年都是珠光明亮的,此刻殿内几颗拳头的夜明珠已经被刚才的攻击变成了碎片,仍散出淡淡的晕影。

孚应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在朦胧中显得诡异,他注视着灵泽,一字一顿地道:“所以你就来偷窥我的记忆?”

灵泽目光一直注视着孚应,见他眼中的凌厉渐退,就知他不会再追究。此时若加以求恳,则可全身而退,不会招致怀疑。但心底深处那份特属于龙族的倔傲之气泛了上来,反而急促地道:“有些事情我一定要知道!你和天帝当年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义济死了,我是你们的唯一弟弟,我很担心你们,但又不知道怎么做!所以,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们变成这样?是因为华方吗?只是一个女人毁了就你们吗?”

这些话他说的确实发自肺腑,记忆中广仁总是冷傲的,而孚应却喜欢带着温柔的笑容。他们在一处时,广仁的眉眼就会泛起薄雾似的温柔,虽然只是小小的,细细的,不易察觉。

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让所有龙族都那样羡慕……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孚应只远远看着广仁,不再上前,而广仁若有若无的回避着,偶尔一潭古水般的眼,会现出一层遥远的恨,淡淡的不真切,稍纵即逝。他常常觉得,广仁也许想要对孚应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广仁不言,孚应就不愿开口,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墙,随着时间越来越厚。

“摧毁我们的是野心,欲望以及仇恨……”孚应恍惚地微笑,从垂落的发丝中望去,可以清晰得见其中不可捉摸的迷乱:“灵泽,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还是不行吗?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灵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唇际扯过一个苦笑,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破裂的紫色袍裾随他动作轻轻滑动,如同依附於地板上的一袭流离波纹。

“哥哥,你其实是爱着华方的……很早以前,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这话好似邪恶的咒语,侵入孚应的每一寸骨骼,汹汹扑来。

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宽冷宫殿里,破碎的家具,墙壁上龟裂的痕迹,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迹,就像一双双精怪的眼。

不可能,他不会爱上那个女人,那个背叛了兄长,不知道廉耻为何物的女人!

然而,仿佛有一道厚厚的墙随着灵泽的话破裂,一股难以抗拒的情潮喷涌而出,泛起战栗般的慌乱与心悸。

窗外的沉沉海水没有一丝光,只有庭间珊瑚花如明火,墨色的水光在结界外静静流转,象薄薄的轻纱拢住一切,把珊瑚花浸在泛起的嫋嫋轻雾中,幽亮明艳。

轻轻收拢手指,他仿佛想握住,然而,光线狡猾地从指间溜走,如同流逝而去的时间以及生命。

同东海的寂静清冷不同,北海的富丽堂皇堪舆天宫比肩。在涌动海水中的北海宫是由巨大清澈的墨玉筑成,所有的路皆是细软的沙,均匀橙黄,犹如足金铺成。

路旁栽种的是只有北海才能出产的流红石,石头所结成花,形如牡丹,牙白红丝。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放出一种浅翠色的烟,凝结于空气中久久不散。若人穿过,翠烟就恍如空幻的雨丝,没入人的衣袖发间,香气缭绕。

宫娥们头上都束著高高的发髻蜿蜒于宫阁中,面上贴着金黄花钿,流红石馥郁的香气,掩盖不住水族特有微咸的气息。

猛地,结界异动,北海之王猛然出现,狼狈的模样让宫娥们都发出很大的尖叫声,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却又敢随意上前。

灵泽无限理会众人,直接踉跄的走进了最深处的一所宫殿。

殿内乌玉梁上嵌有夜明珠,本不幽暗,但三十六扇通天落地的鲛绡纱帐,影影幢幢,倒显不出光亮来。

灵泽一口内息到此时终于涣散,跌跌撞撞扑到在地,连鲛绡纱帐都被撕下了三五。

“怎么这么狼狈?”

一个女声入了他的耳鼓。柔和,却不带丝毫感情,连关切都找寻不到。

而后,珠翠之声,愈行愈近,他趴在地上,抬头,纱仿佛像水面一般在泛起的细碎的涟漪,缓缓掀开。

先入眼的是掩盖住脚的绣着火红色凤尾纹的长长裙摆,然后是她流淌了一地的长长青丝。

女子一身黑衣,肌肤散着苍白的淡光,石青色的长发挽成高髻,缀满了珠翠,石青色的眸如海底般深邃,宽大的衣袖一丝不苟地摆在两侧,裙摆如同团扇般平铺展开。就如同一个制作精美的木偶,无法感觉到丝毫生气。

“剌绵,我去偷窥哥哥的记忆,结果失败了……”

剌绵垂下眼睫,幽幽地扫过灵泽,声调仍是无波无折。

“鬼龙王是什么样的,我以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这愚蠢的做法不止毫无效果,还打草惊了蛇。”

灵泽眼中充满了诡异的神色:“我看见……”

话还未说完,剌绵已经弯下身,一丸乌黑的丹药送到他的面前。

灵泽狠狠挥手,一道弧线落在地上,复又弹起,滚到了远处。

“在他的记忆里,你在哭……”灵泽身躯绷直,咬着牙笑道:“很伤心的在哭,剌绵。”

她盛装环佩的剪影投在纱帐上,隐约可见微微一颤。随即,亦淡笑以对,眼睛里却是他看不懂的阴暗漩涡。

灵泽勉力站起身,目光越来越沈郁幽暗,锐利的杀机层层突现,却化作唇边淡然一笑:“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会哭……所以我的气息乱了,然后被哥哥发现。”

剌绵侧头望来,眼里似笑非笑,绵绵开口道:“灵泽,你记得,我们有交易。你帮我找到陵光的头颅,我给你我的身体,除此再无其他。”

“你说,你厌倦了冥界的鬼气森森,找到陵光的头,是想要为玄武族寻找一条出路。”灵泽阴郁至极,一步一步逼向她,深深望进她的眼中,他的声音缓慢而压迫,像是千斤巨石碾过她每一寸肌骨:“我曾经相信,可是,现在我却怀疑了。你爱着谁,对吗?广仁还是孚应?”

她的心重重地震了一下,被他逼得一再退了。

一种钝痛在灵泽心头划过,他握紧剌绵的苍白手掌,七彩珠光流下,剌绵鬓旁翠华摇摇,在她的面庞上剪出了细细碎碎的影子。那并不像几万岁高龄的玄武的肢体,依旧触觉柔嫩,也依然肌光明亮。

所谓上古神兽,如果堕入冥界,竟是比六道轮回中的怨鬼还不如的处境。

轻轻笑起来,双手捧起灵泽的脸,石青的眼睛深深凝望著,带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情,面容旖旎。

她的唇印在他的唇间像一瓣早春的雪花,入地而化。

灵泽很快被融化,仿佛被快乐到极致的虚脱包裹著,全身酥软。

他知道在玄武族,交欢还有另一个奇特的功效,就是疗伤。

许久之后,剌绵抱着膝蜷缩在巨大床榻的一角,极长的发像一件石青的锦衣遮避了她的身体。

床的另一端,他****着精悍的身体。

“记住,在你找到陵光的头颅时,千万不要去用你的法力去碰触。否则你将因力量不足而酿成大祸。你只要告诉我,他所在的位置就好……”

说完慢慢起身,披衣离去,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鲛绡纱帐之中。

“我知道,我知道……”望著远去的剌绵,他突然感到异常疲惫,胸腔里翻起一片奇异的激痛:“你爱的肯定不是我……”

第二十六章 爱恨

这里是南方的林海,传说中上古时便存在的参天古树,密集的树冠遮天蔽日,浓绿得化不开,丝毫感觉不到春日的暖气。

攀藤把一棵棵参天大树密密实实地缠绕着,一排排,一束束树根似的粗藤,从树上垂下,搭拉着缠在周围的树木上,形成一个个拱顶和墙壁。在一层淡淡的青烟中远远看去,仿佛给一片永恒,无边的黑暗笼罩着,无限幽深古远。

这就是虎族的城池。

一只雪白的幼虎蓦然从这森林中蹿起,迅猛的在树枝间飞奔。随后一只巨虎跃起,紧紧追击。

白色巨虎的速度极快,不多时就迫到了小虎背后,伸爪就要去擒它的脖子。小虎全身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张嘴一声嘶吼,猛的一跃而出。

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小虎嘴巴大张,露出锐利的剑齿,两只虎眼显露出绿莹莹的凶光。

而后,开始缓慢的狗刨。

片刻之后,慢慢的,慢慢的,开始下沉。

巨虎也来到湖边,焦虑的徘徊了几圈,然后用爪子紧紧地扒住地面,张开血盆似的大口,钢针一般的胡须不住抖动。

巨虎张开的嘴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顿时气流就急速逆行起来,水层被搅动着,小虎随着水流被巨大的吸力卷进了它的口中。

巨虎呸的一声吐出了小虎,幻成了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男子。

揪着小白虎的耳朵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开始怒吼:“你是脑子进水了是不是?!逃跑之前怎么不先看清路?!”

小小的落汤虎,一抖一抖的试图甩掉身上的水,连着稚嫩的话音也是颤抖的。

“父王,我以为我学会游泳了……”

男子气的开始捏着耳朵摇晃着小虎头:“你是白痴吗?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儿子!你听说哪只老虎会游泳的!!!”

“哇,耳朵要被摇掉了,我要变成没有耳朵的老虎了,父王!!!”

一声轻笑,似不经意落入毕风的耳中。转身望去,那人站在树下,青衣,黑发被蟠龙金冠束起。眉宇间一股肃杀之气,却被一抹笑消溶了很多。

凝眸,对视,而后,那人云淡风清地再次一笑。

水波丝光,恰是树影风动不经意地敛于无痕,却已令红尘间繁华失色。

毕风的脸不自禁地红了。

“你……”

“哇,美人,来给大爷香一个!”

小小白虎似乎一呆,咽了一口唾沫,用很稚嫩的声音说出了孚应十分耳熟的话。

随即被一只大手当胸抓住拎了起来,一张龇着利牙的狰狞脸凑到离他至于几分远的地方,棕色的眼睛瞪的老大,吼道:“小子,马上给我消失,否则就罚你禁闭一年!”

小虎似乎没有感觉到毕风吃人的视线,依旧对孚应一呲牙,似乎是在讨好的全力笑着。

“美人,我是巫哥,这是我老子毕风,他又老又凶没吓到你吧……”

毕风额头上的青筋明显的蹦起,猛地一甩手,小白老虎立刻化作了天边的一个黑影。

毕风走到孚应面前,轻咳了一声,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刚刚那个的确是我儿子。”

“很……嗯……生机勃勃……和你很像。”孚应一副了然的模样,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对这种情势已经见怪不怪了:“你和谁生的?”

只见毕风歪着头,掰着手指想了半晌,当十根手指全部数尽之后,尴尬地眨眨眼,掩饰的哈哈笑道:“是什么风,把大名鼎鼎的鬼龙王吹到这里来了?”

天地间似乎只有毕风敢当面这么称呼他。

恍惚间还是当年,一头篷乱头发的壮硕少年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同巫哥一般,放肆大嚷着:“美人,来香一个!”

兄长广仁毫不客气的一拳打在他的后脑,都不觉得痛,却在得知他是雄性之后,蹲着哀嚎良久。而后,笑起来露着尖尖的虎牙的少年,每一次见面,都要使足力气拥抱一番,还美其名曰,弥补受创的心灵。

孚应的眼渐渐的柔和了起来,本能的绷紧身体,提防毕风的突然来袭。然而,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动静。甜浓的记忆于是渐渐消散,犹如一块寒冰于胸口化开,一丝一点浸透,未开口,已觉得了一点心酸。那么多杀戮之后,怕是再也回不到他放肆嘻闹的时光了。

阳光似乎即将燃尽西下,穿过了密密实实树叶,依旧保持着明丽的红焰。

孚应神色端凝,金色的眼一瞬不瞬看着毕风,始终清明如水。

“来看看你这个老朋友。前些日子,天帝大婚,本以为能看见你,没想到……”

“我老了,你不能要求一位老人家腾云驾雾的去天宫,参加一个根本笑话的婚筵。”

毕风棕色的眼中有着冷峭的光,紫金祥云纹长袍,满头原本棕色蓬乱的长辫,如今已然掺杂着灰白,衬着发辫内辫入的细巧黄金缠纹链,更见沧桑。

“毕风……这些话我似乎不应该同你说,但是除了你我似乎没有人可以说。”抬头,他有些寂寥地遮住了天空的绿色:“昨天,灵泽潜入东海,偷窥我的记忆,被我及时发现打成重伤……他……对我说,我是爱着暹炽的,在很久很久以前,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毕风?”

毕风的口唇微微张开了,落出了尖利的虎牙,孩子气的带着不敢置信、一点莫名的放心还有一丝哀怜。

哀怜?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光看他?

“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虚而又虚的礼义廉耻的教条。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只知道要活的自在。但是你被什么鬼范畴给牢牢束缚住了。即使你再怎么蓄意迟钝,到了现在,已经应该清楚的知道了。我想,我不需要再告诉你什么。只是……迟了,太迟了,孚应,一切都太迟了……”

第二十七章 寂寞

毕风的神态还是轻佻,声音里却有哀意。

孚应好象立刻浮出一层水光的眼睛痛苦揪紧,瞳孔开始收缩,他全身变得僵硬,脸色也渐渐的变了。

密集的树冠下亦随着起了风,目之所及,平静无波的湖面都整片滚沸了。蓦然,湖边草丛中飞起一簇簇,一丛丛白色冠毛,在风中纷纷扬扬的起伏着,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温柔,好象要使人窒息。在不知不觉中,被那种温柔惑去了心神……

像雪一样的飞絮,像她一样的温柔。

在人间,第一次看见落雪纷飞时,她清亮碧透的眼,笑得也是这样的温柔……

而现在,她被关在深海之渊,再也无法见到那样的景色了。

一个人望着,孤寂的想着她……

很想去陪着她,看着她的微笑……

“这是什么花?”

由龙气而起的风渐渐停了,他伸出手去接了几缕飞絮,很软软的几乎没有触觉,而后是异样的烧炙……

“那是金簪草,并不是花,会顺着风播洒种子。”

看着眼前的孚应,风姿绝世,孤高得似乎任何人都无法站在他的身旁。毕风不自觉的就想起了另一个最开始吸引了自己眼光的龙族,那时候的广仁,高傲之中有着无法形容的寂静冷漠,走在哪里都可以震伏一切人的眼睛。

然而,那只是当年的他……

“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湖边的草丛中还有许多未成散开成冠状的毛球,孚应小心翼翼的摘下一枝,回过头来对毕风笑了笑。

毕风不由惊慌地向后退去,孚应微弯的金眸映着南方林海的遮天敝日的荫绿,那是一种毫无心机的堕入情网时的灿然,连睫毛上都盈出一道碧光。

毕风只觉得胸膛腾地烫了起来,不自觉的又上前几步,抓住他,开口道:“孚应,你去见她了,你见到暹炽了?!而且你还打算在广仁的眼皮底下再去看她?!!!”

“是啊。”孚应并不闪避,只由毕风牢牢抓住自己的双臂,即便力道大得似乎能让骨头断裂,他唇边仍旧浮现隐约笑意,用淡静的声音道:“不可以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算你终于发现自己是爱着她的,那又怎么样?已经晚了,她的丈夫,她的族人全部都死了,她又被关在深海之渊……什么是血海深仇你比我了解的更加清楚,别去招惹一个被仇恨附体的女人!你们早就不可能了,她的恨,比你和广仁都要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恨你,绝对不可能爱你!”

好象被一支狂暴的箭射中了,无法说出任何话的孚应任毕风摇晃着,金色的眼微微眯起,带着些许痛苦的迷惘。

面前这个男人瞪着他,用最严厉的声音告诉他:暹炽恨他!

——暹炽……憎恨着他?

“可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被憎恨附身的样子,很快乐,最起码比你我看上去都要快乐。”

看着他的样子,毕风有一刹的心软,然而另一双随之浮起的仿佛在嘲笑着一切金色眼眸,逼迫着他不得不强硬的开口。

“孚应,金龙王殿下,试着找找别的女人,好吗?她们一样能让你快乐!”

“我找过。”他静静的看着毕风,林海中到处都是浓绿的剪影,重重落在他的面上。隔着的衣裳,还是能觉出虎族特有的热度,好似两只火钳烙在他的手臂上:“龙族的,人族的……我记不得她们的的名字,甚至不记得她们的脸。我只记得她们的身体,鲜活的温暖的,我希望能象个正常人,我希望能象别人一样开心。”

毕风像是想不到一向冷漠的他会有这样一说,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尴尬地松开双手。

“在那场战役中,死了很多的人……尤其是义济……”孚应此时抿唇一笑,清艳中竟然有肃杀流转:“我想你一定很明白,因为你的弟弟,莱也死了。也是从他的死,你开始渐渐疏远我……和天帝。”

些许阳光顽强的渗透树荫,从乌绿中映出暗金光泽。而他清晰的看到,那双金色的眼缓缓浮上了一层比阳光还要稀薄的水波,带着了无生机似的绝望。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不关天帝的事,是……毕风……”孚应这一句话说得很吃了,深呼吸了几次才缓过气来,便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被带入回忆若有所思的棕色蓬乱长辫男子震了一震,随即以一种极为凌厉的神情道:“行了,我不想知道!”

“一切都是……”

孚应仿若未闻,毕风不由得脸色微变:“我说了,我不想知道!”

“是……”

“住口,孚应,住口!”

毕风开口,发出了凄厉的声音,张开的唇剧烈的抖动着,身体也抖着,似乎是想要掩饰却再也无法掩饰的慌乱。

“是我做的……是我,我亲手做的。那日凤族来袭,水族和兽族仓皇藏匿到深山的洞穴里,我和莱一起断后。很不幸,被他们发现了,莱受了伤,而我没有能力带他逃走。但是,又不能让他落入凤族手中……要知道如果他忍受不住三昧真火,死的就是几千条的生灵性命,于是,我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那双金色的眼中,稀薄的水雾此时已然消失,仿若冰封不动声色。

一种锥骨般的痛楚从体内传开,传到血液里,血液沸腾得如海啸席卷过全身,摇晃得让毕风无法把持自己。

“该做的事……那就是正确的选择?”

“自从义济死后,莱舵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当时看起来是正确的。”

孚应轻细的声音仿佛一把碎针刺入他的耳中,听力便被迅疾的夺了去,听不分明。手掌紧握,抑制着身躯中焚着无边无际的业火,忍下漫延开来的痛楚,灼热得怕人。

“那如今呢?”

“暹炽曾经说过,即使身边的人一个个为我的坚持死去,即使我看着广仁用他们的鲜血登上天帝的位置,我还依然坚持认为凤凰和龙族的战争没有错……我一直以来都让自己相信是陵光,是他让迫使我们战争。当杀人和被杀两者只能娶其一的时候,你要么沦入血腥与黑暗,要么奋起一博。然而,当人越死越多时,我常常会怀疑。”

“如今,我经常做梦,在梦中到处都是血,凤凰的血,因为要从他们嘴里尽快拷问出对战事有用的情报;龙族的血,因为当有些人厌倦战争想要临阵脱逃时你必须杀一儆百;虎族的血,因为你明明知道他们必死无疑还要虚假的告诉他们援兵马上就到。鲜血多的淹没了你……吞噬你的血肉……等我从那些暖玉温香的身体上醒来时,从梦里醒来时,我便觉得自己只是一具冰冷的骨骸,由于罪孽太多而无法往生的尸体……”

孚应强自压抑的喘息,他知道人们惧怕他,因为他是鬼龙,并且嗜杀成性。持续了五百年的战争里,天地在他的剑下万里赭红。从天宫到海底,无一人敢走近他的身边,即便是眼前的毕风,偶尔相接的视线中也能看见其中的恐惧的阴云。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恐惧,没有人知道他的孤寂,不经意的,已是寻不得出路。

“直到我见到了她,深海之渊中,寂寂无涯的黑暗和孤独中,她就在那里,她大声的笑,是那样活生生的。我故意的激她气她,她会悲哀,会伤心,然而眼底却始终是温柔的……她的眼睛对我说,‘孚应,我都懂。’”

寂寞如烟,悄悄掩上金眸,似乎在要求着似乎在哀求着又似乎在煎熬着……毕风微微错开眼,淡淡开口。

“说了这些之后,你想对我说什么?”

“帮我解开那个结界,上次我去的时候,就发现那并不是以龙族水之力就能结成的结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毕风,语气恳切:“帮帮我,毕风。”

他的青色锦衣的衣领处金丝绣成的龙盘旋其上,眉目间即便是求人也带着孤冷,从衣着到神气莫名熟悉。毕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忽然从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寒意,逼得他想纵声狂笑。

那个并肩作战的最亲密的人也曾这样定定望住他,半晌一言不发。那时海底的宫殿初建,安静而恭谨的龙女们手捧着用若大贝壳呈住的夜明珠,一颗一颗地其嵌在水晶壁上,华丽高广的宫阁霎时明亮了起来。而他们的主人依旧隐在黑暗中,用这样的神色对他说:“帮帮我,毕风。”

他几乎都快忘了,彼岸的土壤下就浸透了这样的记忆,不见天日。然而,经过水和火,走进地狱的血光,最后还是逃不脱。

“不,我帮不了你。”

孚应早已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几乎被那排山倒海的绝望感迫倒。

“不可以吗?不行吗?”

“不可以,孚应……即便是解开了结界,你放了她出来,又能怎样?对她说你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她……从你第一眼看到她,她就不是属于你的。不止是你,对于广仁来说也是……”

如自己所期望的,毕风笑了出来,咧开的唇,大大的弯起,却形成最凄惨的笑……

孚应几乎在怀疑他是在笑吗?

然而,那确实是笑。

只是太过痛苦,几乎让人感觉不到那是笑。

可是他的确笑了。

“经历那场战争的不只是你,他比你和我参与的都要深。你的恶梦未尝不是他的,你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你还有我可以倾诉……可是广仁,连倾诉的人都没有,他……他一直以来拥有的只有你和暹炽……”

他竭力要稳住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不能成言。

他们其实都会梦,梦太长也太深了,只怕是一梦未醒,一梦又来,层层叠叠,向着更罪恶的方向堕落而去。

“你想说什么?”

“别去见那个女人,她是广仁的,她是广仁唯一所能拥有的。”

“不是,暹炽不是!他把她囚禁在深海之渊却从不见她!他拥有的比你以为的多很多,这天、这地、这海全部都是他的,所有人全部都得朝拜他!”

孚应走到他的身畔,伸手想要抓住他,然而不知为何却滞留在空中,颤抖地仿佛是哀恳的意思。

“他所拥有的要比你认为的少很多。”毕风一怔,似乎遗落了极重极浓的情感,却又想不真切了,也不能想真切了,只能狠狠道:“忘了吧!”

忘了吧。

这一句,他几乎分不清是对人还是对己。

只是这世上有过的就不能当作没有,小舟碧水乱红清歌,都鲜明的存在于脑海中。如何人能消散?或憎怨,或情痴,无计可消除。

孚应唯潸然一笑,面色似是血脂消融,惨惨的白。

“我知道了……无论如何,你总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毕风咬了咬牙,看了孚应一眼,正看到他的侧脸。修长的眼睛,精致的形状是一样的,连微微跳动的淡蓝血管亦是一样的,只有下颌骨是最尖巧的狭长,看起来缺少了那人的锋利。

还是将脸撇向一边去,不愿与他目光相接。

年少肆意的时光已不复存在,他和孚应之间像是隔了一条虚空的河,就像他与那个人一样。

那一日在天宫,他身上仍残余着凤凰一氏的鲜血,血的腥气浓郁浸到他的发里,衣里,几乎无法呼吸……然而他却不自觉的挑起一个不一样的弧度,不自觉的笑了…那每一条曲线都温柔的好象是刻画出来的,用最鬼府神工的画笔。

我知道……无论如何,你总是会帮我的……

毕风垂下眼睫,默然不语,孚应与他擦肩而过。

风起,棕色长辫随之带起。

曾系着彼此相知相伴的岁月,皆错落成过眼云烟。

金色的龙腾起,密密树荫被破开一个大洞,阳光破空而下化为尖刺,抵在眼上,锥心剌骨的疼痛。

今日的风很大,那无云的碧蓝天空里风声呼啸而过,想必翱翔其中的只有寂寞吧。

——而另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又有谁在的他身边呢?

第二十八章 哀伤

通过一层层的水波,孚应再一次来到了这座燃着火的水牢笼。

诡异的此时牢笼中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池被燃着火的荼毗之水注满,牢笼的栏杆与栏杆之间本有着拳来宽的空隙,可是水却不曾泄露丝毫。

是因为结界吗?

走到近前,孚应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原本固若金汤的结界此时似乎薄弱了许多。

荼毗之水隔绝一切,惟有水波流动,神光离合。笼中的桃树依旧绽放,枝条纷拂如柳,大簇大簇红色的花朵似群鱼游弋。

而里面却独独不见暹炽的踪影,他震惊的就要上前,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心头一颤。

“不要过来!”

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幽谷般的回响,却气力不济。

孚应退了一步,朝着荼毗之水中细细观看,却惊的眯起了眼。面前的水渐渐的凝聚,无数晶莹剔透的水花被染上的火焰的颜色,水与火凝结成了一道苍白的人影漂浮在水中。

暹炽漆黑的发湛红的水中四处流淌,雪白罗衣亦似飘飘欲飞,柔曼飘舞的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托浮着她。她闭着的眼睛,轻轻的颤抖着,淡蔷薇色的嘴唇微微被牙齿咬着,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然后她张开眼睛,沿着孚应的轮廓滑过,旋即勉强的弯起,一线碧海涌起美丽的温柔之色……

“你……你要死了吗?”

他紧绷着身体,艰涩的问过去,语气中已经带着微微的战栗。

想张开手臂抱住她,想接近以得知她是否仍在呼吸,然而却哪怕连一只手指都无法接触……

她听到孚应的话,眼瞬间睁大,那里面的神色丕变,随后又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

悲哀的,哀伤的,不过是无畏的。

只是一个眼神便让他觉得最残酷的冬季已经来临。

他在顾不得什么,屏气,凝神……身体里慢慢走出一个稀薄的影,缓缓的穿笼而过,进入了水中。

元神所化出的分身,来到她的身边。

暹炽没有张开眼,似乎在对抗着什么,往日那么强悍的人,此刻,就象个孤独无助的小孩一般蜷缩着漂浮在水中。

孚应的影象很久以前一样,轻轻伸出手去,溶进了她的体内。

无论是她的梦境,过去未来都好,只要能感觉到她的村子,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入眼的只有他一向不喜欢暗黑夜。

他在一条黑暗的路上行走,看见远处有光,火红的的光亮,但是无论他怎么走,都到达不了。

不能放弃。

孚应努力的走着,终于周围的景色变了。

火一样的桃花层叠着铺陈出一季绚烂夺目的繁华,一瓣、两瓣……慢慢地漫天飞舞,如梦如幻。

走前一步,双足踩上的是柔暖和红色的落花,阳光从花荫里投射下来,又在花瓣上印下斑驳的光影。远处的天袅袅的云雾缭绕,看不见一丝的蓝色。

这里很象天宫,却又有点不同,仿佛是过滤掉所有痛苦和悲伤,所存留下来最纯粹最美好的记忆。

他悄悄走进,落花在脚下发出温柔的簌簌声,她就在那树下,乌发蜿蜒,头埋在双膝中间,手抱紧膝盖,身躯蜷成一团,仿佛在抵抗什么的侵袭。

“暹炽……”

如愿看到她惊讶地抬起头来,清澈如水的碧眸中,此刻清晰倒映出他自己忧伤的样子。

“孚应,你来了……我等啊等,等的这么久你终于来了……”倏地,她原本惊喜的眼戒备起来,带着愤怒瞪着他,然后怒道:“滚开,不要以为变成他的样子,就能迷惑……”

她的声音哑然而至,因为他抱住了她,慢慢贴近她,然后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是我啊,是我啊,暹炽。”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孚应,碧色的眸子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她伸出手,想要碰触他的面颊。

“撒谎……”猛然她的眸子愤怒如火焰般燃烧,甩开他的手她喃喃低语着:“你撒谎,他从来都不曾如此温柔的对过我,从来没有……你知道吗?他恨我,他恨我!”

暹炽忽然惊慌地住了嘴抬头看他,眼里分明有一层水的膜,却死死地收住了不许流下,映着火烧一般的花,在睫毛上盈出一道红光。

“何苦骗我,何苦骗我……”

孚应的心腾地滚烫了起来,一把抓住她。

“你还记得吗?在渭水,大约是战事初起的时候。你在渭水之边点燃篝火,你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敌方的阵营近在咫尺,毫不在乎的就那样坐着,完全不像为那场战争而紧张。我以为你没有察觉我的到来,可是等我坐到你身旁时,你就那么……将头轻轻倚在我的肩上,指着一个个冲进火焰中的小虫说,‘你看,这就是飞蛾扑火。’我说:‘现在没有人在乎它们的死活。’你还是笑,可听起来好温暖,然后你说:‘我在乎。’说完又笑。笑声柔柔的,火光将你的头发映成了深棕色,眼睛染成了另一种奇异的颜色。然后,你熄灭了篝火。”

暹炽怔住了,好一会才像是猛醒过来,用一种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难以置信的眼神凝视着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孚应,却又力所不及的止在半空中。

“真的是你……”

突如其来的风呼啸着穿过,暹炽宽袖卷在风里索索抖动,长发亦如缎布飘舞起来。桃花纷飞,长风过耳,唯有他们凝滞如石。

“我一直都试图躲开从前,所有的,尤其是你。不知为何,想起你尤其的让我难受。然而,当身边的一切都没有你,听不到你肆无忌惮的笑声,甚至都没有人再提起你时,我竟然觉得更加的空虚。我知道自己应该坚强的,所以我一直都隐藏的很好。直到天帝的婚筵,前去祝贺的神族都能在无趣的宴会上自得其乐,为自己送出的礼物比别人更加名贵这样的一点事自鸣得意,对一切可能干扰他们平静生活的事都视而不见的没心没肺的人,忘却所有死去的人……绯珂得意洋洋的站在我面前,迫不及待展示自己幸福。可是我坐在那里,却羡慕他们。我只是希望能……不再孤独。想找一个能明白我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坚持下去,所以……”

愣怔地仰头看着他,仍是一言不发时,他一口气吊在胸口,几乎无力为继。

“所以,我……我刚刚去求毕风……求他帮我把你放出来,然而他拒绝了。我在求他之前,说了一件事。虽然知道自己很傻,但是还是忍不住说了。我告诉他,是我杀了莱。”

“我并不知道自己对他说出来想要得到什么,救赎还是原谅,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毕风只是不看我。”

“还记得莱的头发,是那种浅浅的棕色,在阳光下几乎就是金色。他们兄弟的感情就像当初的我和天帝,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直到战争的结束。我以为我们战胜了,一切就该好起来的,刚刚才被发现。我曾经最亲密的朋友已将不愿意再看我……”

“没人愿意谈那些事,哪怕一点点也好。我们之间到处都是战争所留下的空白……有时我甚至会想……也许,死掉的其实是我们,不是他们,而自己却不知道……所以我才会失去了旧日所有的活力,徘徊在灰白的沉寂中,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依然在生,而不敢提及自己当年死去的经过。那时唯一的办法就是闭上眼睛,努力地去想些别的事,最终我的脑海中只会剩下一个人,支持我熬过来的。

他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道:“那就是你,暹炽……”

第二十九章 背弃

一口气说完,孚应这才觉察,原来自己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抓住她双臂的手战抖着,心跳猛烈敲打着耳膜,眼前微微发黑。

他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反应。

那一瞬间,短得仿佛是燧石击发的火花,又漫长得犹如海底永无尽头的黑夜。

暹炽的眼已然睁得浑圆,碧色的瞳人几乎成了一线,猛然她发起狠来,焦躁地困兽似地挣脱着他的手。

“孚应,放开我!”

“不,我不想放。”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同样倔强的抓紧她,不肯有一丝松懈。

见他这样,暹炽反而静了下来,两眼直勾勾的看着他。

风似乎愈来愈大,鲜红色的桃花满天旋舞,却无声无息,仿佛在窥视着他们,在默默的忿懑。

好一会,暹炽才缓缓开口:“你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孚应,你还不明白吗?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早就不可能了。”

她的眼碧白清明,遍是让他无法开口的悲哀,被她这样凝望着,他竟一时无法成语。

半晌,孚应想要开口,忽然觉得足踝一紧,低头一看,一只漆黑嶙峋的手从下抓住了脚。

孚应心口一窒,弹指射出一道金光,鬼手被震得粉碎。

鬼手飞散之处,冒出汩汩血泡,转眼间,从落花下升起了千百幢幢绰绰的鬼影,团团围住了孚应与暹炽。

孚应下意识地拥住暹炽,却察觉到她的身体僵直如冰。

鬼声啾啾,悲切地哀号着:“王妃……王妃,您是我们凤凰族的王妃啊,为什么要背弃我们,为什么要同这个杀死我们的凶手在一起,您可曾记得我们死得有多惨……我们的头颅就这样脱离了身体……”

风起,云聚,云色已然变得乌黑,却依然能看到厉鬼们摘下自己腐肉斑驳的头颅,脖颈处的腐烂的肌肉、森森的白骨清晰可见,越发地触目惊心。

孚应不由皱起眉,再看暹炽一时竟被那眼里的神情骇住了,浅碧色的瞳仁变得深郁,有如暴雨前沉潜浩大的云涡,凛冽的寒光如闪电乍现。

凤族的厉鬼们伸出了血淋淋的手,想要抓向暹炽,孚应双手掐诀施起水幕挡住了它们。蓦地一道白光从天而降,把厉鬼记得粉碎

一个白衣少年踏花而来,修长的眉、霜染的发、乌黑的眼,有着与孚应相似的五官,但眉宇之间却流露着阴气。

白衣少年走到孚应布下的水幕的面前,笑盈盈地道:“哥哥。”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孚应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啊,是他……我的弟弟,义济。

少年扬起淡淡的眼睫,微抬的眼梢,犹如微风拂过的柳叶,细致而阴狠:“哥哥,它们欺负你,我来帮你处置吧。”

所有皆是模糊的,只有义济的一举一动鲜明的映在眼内。义济凌空跃起,素净的和白袍,系着白缎的腰带软软飘起,仿佛是一小截初冬的雪痕,飘在乱花的波烟里。可出手却是狠辣无情的,厉鬼们瞬间便化为一团团模糊的血浆,猩红得盲了他的瞳目。

鬼声惨叫和着淋漓的鲜血:“王妃,救救我们啊!”

孚应犹在呆呆的看着,身边的暹炽蓦地斜斜飞起,踩在飞花之上,一把掐住了义济的咽喉。厉鬼们伺机上前疯狂啃噬,等到义济落到地上时,肌肤都已经烂了,仿若一具活尸。

半面露出白骨的面,一抹微笑浮上来,未经世事的天真和阴森。

“哥哥,我好痛,好痛啊……”

下一刻,长长的染着血细软物体躺在孚应的掌心,还残留着义济的体温。

义济的后背肌肉撕开一道细长的口子,脊柱裂开,血咕咕的涌出。

是他的龙筋啊。

风不知何时已经止了,他的衣袖无风犹颤,义济痛苦的悲鸣渺茫地响起,却仿佛奈何桥边,不舍昼夜的悲鸣。厉鬼们还待扑上去,他已经没有了神智,只有一个狂烈的念头:他要杀死他们,杀死这些害死他弟弟的人,杀死这些抽了义济的龙筋,让他活活痛死的人!

都得死!

孚应握紧了拳,浑身的气力凝聚在上面。

他听见厉鬼们的哀嚎和惊慌的尖叫,他甚至听见自己的手掌穿过它们身体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却又都遥远模糊的不真切。只有肺腑深处的怨恨时真切的,仿佛灼热的岩浆冲出,肆无忌惮的摧毁着眼前的一切。

直到一声熟悉的呻吟唤回了他的神智,脚下已经全部是红糊糊的又粘又滑血。

暹炽倚在树干上捂着胸口,织细的青丝凌乱的拂过洁白的额,点点的仿佛桃花花瓣的血迹流淌在她的手指和衣上。

那株桃树正绽得凄艳,遮天敝地,无休无止的名状,飞进了她的衣褶,衫子,宽袖,只一刹,全开了。

她的眼就和身后的梅桃花一般轻轻颤动着……有着一种难言的伤痛和寂寞。

“恨我的话,就来啊!撕碎我,吃我的骨喝我的血,我等着你们。”

孚应恍恍惚惚看着暹炽的身影愈来愈淡,终于化成一道剪影,消失无踪。

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恨你,我……爱你啊!

他的手焦急的伸出想要抓住她,但触手的只是一块稀烂的腐肉,义济的白骨从阴郁的树根下爬出来,转动着腐烂的眼珠,嶙峋的手攥紧了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放开。

“哥哥,别去啊,那是我们的敌人,那是杀了我的人,别去,你是属于我们的,我们龙族的。”

再转头无数的龙骨自地下涌出,盲了孚应的目,他的瞳一瞬间翻涌着不可见底的血雾,睥睨过那些个森森白骨。

只一个冰冷的眼神,鬼魅们如被寒冰冻裂,尖叫着,悲泣着,惊惧不堪地退下,最后化成一瓣瓣红桃颤了颤,消散在血漉漉的尘土中。

梦,支离破碎。

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水底的牢笼外,注满整个牢笼的荼毗之水不知何时已经退到桃树的树身处,如若不是花瓣上犹在滴落的水,孚应几乎会以为这里从来没有水满过。

暹炽躺卧在树干上,凝雪长袖下,柔亮的青丝委到了水中,比柳犹细的黛眉细细地皱起,藏不住的倦乏。见他望着她,不禁笑了,那笑意像细小的红桃慢慢地开,偏多了几分忧郁。

孚应也笑了,锋芒内敛的眉梢,难得暖柔地舒展开来。

本以为自己是不会笑的,可原来竟可于自己的脸上寻到这般的神情。

第三十章 浮生梦

“为什么那么做?为了拒绝我吗?”

孚应的眼一瞬不瞬地向着暹炽,仿佛想自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你怎么了,一副被全世界舍弃了的表情。跟上一次孤高冷漠的金龙王殿下截然相反呢,我是不是改怀疑你是由别人幻化而成呢?”

暹炽笑,温柔而无辜,一笔代过,就如一个淡淡的呼吸。

“给你。它叫金簪草,但是这样却很像雪花呢。”

绒团状的金簪草自孚应的掌心穿越栏杆,灵力唤出的风席卷而过,随着低低的气旋条条絮絮飞起,仿若人间的雪花降落。

暹炽宁静地的看着,他却依旧发觉,她看到了金簪草的眼中不期然的一亮的喜悦,好象要把这萧瑟的牢房都照亮了。

他觉得心上的一根弦一点点松懈下来,声音逐渐轻柔:“我总是记得你在人间第一次看到下雪的样子。”

人间的四季是短暂而分明,冬季苦寒而冰冷,自天而降的一瓣瓣纷纷堕落的白色细雪,却犹如风翻白花,直欲醉人。

她倚在他的身畔细细耳语,吐气如兰,拂在耳侧:“孚应,我们留在人间吧,我嫁给你,给你生一大堆孩子。”

半天阴沉,雪花仿佛纯白的翅抖落的羽毛,在她身后无穷无尽的铺陈开来,将她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整个天地依稀都是一片朦胧的白。她笑的弯了黛眉,一双明眸流光溢彩,清静的薄衣像花瓣般散开,说不出的旖旎风情,竟令他心中怦得一跳。

彼时彼景,仍是历历在目。

“可是,为什么暹炽?为什么你要跟陵光一样对我龙族进行杀戮?”

“杀戮?你是在说凤凰一族,还是你们龙族?还有,我不是跟陵光一起,我是跟凤凰族一起。”抿唇一笑,温柔转瞬流转成冷冽,暹炽抬起眼睛,坦然的自若说出了冷酷的话语。

好象这样就可以将彼此的距离推得更远,好象这样就可以逼退他即将靠近的心。

“有区别吗?”

“当然有。”暹炽仍是气力不济的倚卧在树干上,眉间似有解不开的锁。

“虽然,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自己也认为没有区别……你做过什么令你后悔终身的事吗?我在这里每日每夜都在后悔着,后悔着当年为什么告诉你,砍断了凤凰的头,他们就会死。”

她并没有说是怎样的悔恨,可是她偏偏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碧色的瞳仁里面无边痛苦抑止不住的涌了上来,铺天盖地,万劫不复。

“我憎恨的只是陵光一个人,我从不愿意待在他的身边,于是,我就愚蠢的以为……愚蠢的以为只要他死了我就能得到解脱。”

许是这里太静,恍惚能听见她深深喘息的声音,那样近,又那样远。

孚应久久不能作声,终于勉力开口:“本来是这样没有错,陵光死了战争就应该结束。”

“我看见了一切,孚应,虽然当时我不在那里,但是我依旧看见了。你和广仁两个人把陵光的头砍了下来,他倒下了……快的不可思而他意然死了。当时我想……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

暹炽的眼帘沉沉垂翳,连一丝波动也无,声音亦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我也是。”

沉沉黑暗中他的声音让她缓缓抬眸,牢笼内卧无数荼毗之水犹若灯火不息,勾勒出他清瘦苍白的身影。尖刻的下颌曲线蜿蜒而上的是薄薄的唇,鼻尖,眉下,闪烁着金色几乎压倒日与月光芒的修长双眸。

“可什么都没结束。仇恨和恐怖,所有的凤凰族都被你们龙族视为敌人,永不得宽恕。”

“我们只是……”他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来,低下头不敢再与她对视,凝视着如溪流的荼毗水波中自己的倒影

“你知道凤凰族几乎在开天辟地之初就已经存在了,活得太长时间,很难产生新的血脉。但是你们连孩子都不放过,你们把一个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小凤凰屠杀,理由只是他们流着凤凰族的血。”

桃花带露似雨,带着最悲绝的血色,那一朵朵开或半谢的花仍是高傲的挺立在枝头……

忆起了自己的往昔。

也忆起了那个月如钩星如斗花如烟的夜里,他的眼睛。

天地可以在里面吗?所有的爱恨愁伤可以全在里面吗?为什么,那里就是一整个深渊?

“难道龙族的人就没有被屠杀过吗?你们干过更加过分的事,我们只是……”

孚应胸口蓦得一紧,仿佛那里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自己的心。每一次心跳的收缩都那样牵痛,手指却无意识的撰起,仿佛要捏碎指骨。

“报复?用这样一个理由来洗刷自己的罪恶,你觉得能说服自己吗?如果能的话,你为什么还会做那些恶梦呢?所以,就像你刚才走进我的意识所见到的一样,即便是鬼我也不会让人屠杀我的族人,即便是你的弟弟我也会照杀不误,就像你杀掉融新一样。”

“别用什么‘我们’,你和他们根本就不是……”

他怒极再次抬眼,一向清冽嗓音,此时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暗哑与浓浓倦怠的震颤。

她自树上飘落,转瞬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也许是角度的问题,孚应的脸大半隐在阴影里,清晰可见的惟独那一双金眸,却阴云重重。

曾几何时,他的眼瞳清澈得仿佛清晨碎金般的阳光。

她忍着自己几乎软弱下来的心,低声道:“我当然属于凤凰族。没错,我憎恨陵光,可是凤凰族人并没有亏欠我任何东西,我和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那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不可能看着他们被推入绝境而袖手旁观。报复?是的,我们也报复过。”

孚应凝神看着她,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可他们还是死了,你无论做过什么都已经于事,现在你要孤独在这里关到天荒地老,你仍是不后悔吗?”

“没错,而且有机会我仍会那么做,我们的为生存而战……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付出代价。”

她保持和着微笑地说,亦知道自己不能不忍心,看金眸中的神色逐渐哀戚绝望,她只能微笑着说下去,仿佛那些年捍卫凤族的时候,三昧真火燃起,一个个龙族每一分每一寸骨肉皆化为灰烬,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她是厌恶的,然而却不能不做,所以现在亦只能微笑着说下去。

“我并不是你以为那么简单,你知道当年我们抓住了你最尊敬的长老时是怎样做的吗?就像你今日看到的一样,一口一口咬掉他全身的肉,他临死前的哀嚎和其他龙族没有什么区别。还想知道什么,就像你们一样抓到的战俘从来不会留下活口,我们可以选择是吃掉他们还是关进笼子燃起三昧真火,听凭他们惨叫着被活活烧化。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留下他们的头颅,挂在斩龙台上的。”

孚应见她轻言软语,依稀还是当年人间相处娇俏模样,脸上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痛,那样快,快得几乎连他都不及看清,已经被笑意取代。然而他还是看到了,就像看到暴雨中的闪电一般,骤然亮起,旋即整个世界便陷入风雨之中。

“你在逼我恨你对吗?你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跑到这里一脸幸福的对我说,原来你最在意我,你爱我。然后呢,你觉得我应该痛哭流涕着说,我也爱你吗?别天真了孚应,若不是你,我们就可以赢得战争;若不是你,凤族的人即使丢弃了天宫也都会活着;若不是你,我就不会被困在这笼子里……怎么,你现在还认为我应该爱你?”

金色眼孩子般无措的望着她,她心里那个声音更大更焦躁……反复的在胸口里跃动……好象要冲破了一切冲出来……无所顾忌……

……说出你想说的!说出你想说的!说出你想说的!

轻轻按住了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却在下一口气喘上来的时候哽住,然而,不能不说……

“别用那种被伤害的神情看着我,你觉得我背弃了你,可是你早就背弃了我。我们永远都不能原谅彼此,已经没有宽恕的余地了。倒是刚才在我的意识里,满眼血红咆哮着要杀死我的你比较真实,要知道即使是现实中义济活过来我依旧会杀了他,也许比他原本的死状还要凄惨上一千倍呢!”

“够了!”孚应大喝一声,双手举起又猛然挥下,转身离去,步子不急,却极大。

这里静得极了,只听得到他的袍裾窸窸窣窣的之声。

暹炽仍是笑着,偶然回首,含着荼毗之水的桃花,微微一颤,哭了,泪水是一层薄薄的浮生梦。

他们都太清楚,她说的全部是事实。

第三十一章 真相

牢笼自孚应走后静寂欲死,只有他留下的一股凌散龙气激得乱红飞落。

暹炽重又倚卧在树干的交叉处,脸上露出极疲惫的神情,久久才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想要吐尽了胸中沉沉的郁气。

再次空空如也的空间,唯有荼毗之水的火光无声闪烁,静得令人心惊。忽然心觉有异,暹炽转头一扫,他便踩在宛若溪流的水波之上,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广仁一身金色的袍服,上面精工刺绣的九龙却是大红色的,一片片鲜活的龙鳞仿佛混杂着血染的红来。五百年过去了,他已是接近五千岁,在龙族七千年的生命里他已经走完了大半,普通的龙族到了他的年龄都已经呈现了老态,只有他依旧是初相识时的样貌,只有那一对金眸,蒙了尘埃。

“你老了。”

轻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的三个字自暹炽口中吐出,如绵似絮缠缠绕绕到广仁心腑间去。

只这样三个字,广仁神色丕变。连午夜梦回都不敢忆起的往事,残忍的投入他的脑海,剥开了他早已生冷而坚硬的心。。

他们只有短短的三百年,曾经,他们交缠一处,脣齿相依。

不曾想过失去,于是失去了才会措手不及,椎心永痛,让他在以后的无数个岁月强迫自己忘记。

忘记那样接近,那样只差一点点就曾接近的幸福。

她的眼碧色深湛,已经隐现憔悴之色;她的唇抿成薄薄一线,唇角有了他陌生的纹路,宛如刻痕;她面庞削瘦颧骨凸起,似是思虑沉重。

他觉得自己手无声地抬起,指尖犹疑着伸出,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伸展成一个小小的探寻的姿态。倘若再接近一寸,便可以触摸到她的面颊。

暹炽定定的望着他,那目光又似穿过了他,落在不知名处。她语声极低,唤了他一声:“广仁。”

不知为何,他竟然不敢出声答应,她如梦呓一般道:“别碰我……”

往昔的弦铮然而断,划过广仁苍白的没了半丝血色的手指。

仍是极轻的三个字,从她唇中吐出,仍是重若千钧,刹那间压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广仁抬手,轻轻地舔了舔指尖,只是那么浅浅一笑,明透如冰的眸渐渐无声绽裂冰纹,金水晶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血的影子,然后毫不迟疑的抓出了她削尖的下阂。

“你有心吗?还是你的心只对孚应才会打开?”

这样的姿势逼得她不得不紧紧攥着他的前襟,她碧白分明的眼逼视他的眼,白的下颚渐渐浮起红痕,却紧咬着唇,倔强的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他的手指微冷,九龙金袍的袖间氤氲着芳冽的香气,熟悉已极,细细思来,竟是天宫的火桃阴干焚出才会有的味道。仿佛带着微凉的回忆,轻触着她的脸庞上。

她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你我都清楚的知道孚应是无辜的,你何苦幻出义济来故意刺激他。”

“你还是这么关心他,我真是奇怪孚应是怎么办到我和陵光都无法办到的?让你死心踏地,哪怕你自己已经深陷如此境地,不会有任何生机,还是无可救药地在意他关心他。”广仁蹙紧眉,神色冷冽迫人,几乎起了杀机。

她秀气的眉头同样微微地颦了起来,恍惚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怜悯的神情:“我们谁先背弃了谁?”

她问得那样直白,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一时胸中如有冰与火交错填堵,不能触及惨痛往事,再次清晰得浮了上来。

他渐渐满面迷惘,而就在他失神的这一刹那,暹炽的声音再次轻轻入耳:“不是你,不是我,是我们背弃了彼此……”

是的,他们背弃了彼此,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

曹夕山的河水如透,河风清凉郁郁,带着水意,吹拂她雪白的纱衣。

她说,想要我就抓紧我,不然我就会飞走。

她的宽袖裙裾在风中鼓扬,翻飞似翼,仿佛真的会随风而去。

仍是曹夕山的河畔,凤凰的羽翼燃得天空和河水都在燃烧,他的弟弟一脸稚气,那眼却神光璀璨,坚定的对他说,哥哥,我会永远跟随您的。

因果惨淡,回首,回首全是枉然。

“我们一边对自己说必须得做,不得不做,命运的残酷的逼迫着我们。一边心机险恶的在为自己早早精打细算,所以我们都是罪有应得。但是,他所做的是你和陵光永远都不能做到的……就比如我在这里你连看都不敢看,而他敢。敌人和同族的血,在我们你灵魂深处噬咬出一个最阴暗最腐烂的深坑的,让我们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了,可是,他敢。”

她并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眼波里涟漪繁繁,映着幽红色的荼毗之光,仿佛要融化了黑暗的深沉。

广仁搁在暹炽面颊上的那只手依然轻柔,身侧的另一只手却不为人知地缓缓握紧。

“所以,你爱他?”

“爱?不,我早就不再爱任何人,我承受不起。我从来没有过自己,从以前到现在我似乎都是捏在别人的手心里。这里,这个荼毗之水构架成的牢笼,我到死也不能出去了,我的族人也都死绝了。我的生命里除了黑暗和噩梦什么都不会有,永远都不会有。我已经是个死人,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除了安安静静地烂死在这里,别无选择。”

这么接近的距离,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了。广仁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直想一把掐住她……

手收紧了,然后,又放松了,他仍是踩在水波之上退了几步,水在他的脚下泛起了一丝丝的涟漪。他立于涟漪的中,手指抚上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还残留着暹炽的味道,冰冷的温度。用牙齿含住指尖,狠狠咬住,口中,浓浓地有血的腥味。

“如果你真觉得生命已经彻底终结了,那怎么不干脆追随陵光去了?”

他笑了,水笼火,火浸水,人在水火之中,看不见的温柔,或许,本就未曾有过。

“我答应过你,广仁,我答应过你我会活下去。”她喃喃地说着,柔软地笑了起来,眉目中有一种凄厉的婉转,垂下头,手伸到自己的眼前,颤抖着,并没有伤痕,她却渐渐觉得了那疼痛的形状。仿佛看见血流了满手,而那血却是从骨里渗出的。

“而且……我怕,我怕在地狱里面遇到他,我怕他再问我,我是否爱过他。广仁,我真的很怕……”

广仁的眼睛逐渐失去焦距,不过是单纯的金与白,却仿佛在他面前猛然展开了千里无垠的红。沉重凝滞的红色涌动起来,向她兜头压下,不能呼吸。红缨长枪,火色的长发、临死前几乎是隐秘得意的笑容。

他把陵光的头颅放在她眼前时,她细白的指尖撩开那些血色的发,一个淡淡的吻,落在已经冰冷的额际上,寒澈入骨。

她说,你,终于得到了解脱。

“暹炽,你回答我,你当年和我在一起只是想让陵光痛苦是吗?”

“是。”

“从我们相遇那一刻起?”

“是。”

“而后来,你告诉我女娲之泪的下落,亦不过是希望我能杀了他是吗?”

“……是。”

挺直的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闭上眼眸,良久,再睁开时藏起了所有的情感:“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孚应有你的爱,陵光有你的恨,我呢,我有你的什么?”

她微微一笑,温柔道:“我不知道。”

“暹炽……暹炽……”广仁的声音平静得几近凄惨,然后痛楚地牵起唇,成了一朵有些忧郁的微笑:“暹炽……你知道吗,被寂寞……和思念侵蚀的已经发狂的人……其实……是我。”

微微一笑,仍是温柔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真的很残忍。”桃花枝枝斜在他们身畔,几瓣落花飘在长长的黑暗里,广仁狭长的眸子几近是惨烈地看着这一光阴。

火石电光,暹炽听到了一种撕裂的声音,尖锐而刺耳,浓浓血包围了她,没有痛楚,已是麻木,抬眼看去,迎进一双金色清凛的曈眸。

“广……仁……”艰难地动了动唇,却只有一丝虚弱的颤音。

“我不愿自己一个人痛苦,那种感觉太寂寞了。”指尖喷涌出的血包围着暹炽,他看着她向自己伸出手,一点点,一点点。往事轰然涌上,那个生命里最寒冷的夜里,她转身毫不留恋的走开。他抓住她,与她十指交握,紧紧的,仿佛能籍此能挽留住她。

然而留下的只有华丽广袖卷起的气流。

暹炽的身躯渐渐软倒,血球迅速合拢,变成一个绯红的玉球落在指缝中。

奇异的,满树盛放的红桃也在瞬间枯萎。

梦走得远了,只留下满满一地的枯花,从此,不再醒来。

第三十二章 重返天宫

梦里总是会闻见海的气味。

他一时模糊看见他们在海边并立的身影,风乍起,吹来咸湿的气息。在人间的夜晚看海又是一种不同的景象,或许是没有了阳光的缘故,涌动的海水如同巨大的墨玉。波浪一层又一层伸展在他们的脚边。

伸展,后退,再伸展,再后退、潮汐起落。

离开海底多年,他依然清晰记得海水接触到肌肤的温柔的触感,就像她的拥抱。

然而,从梦中睁开眼清醒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拉扯着,深入体内的伤痕逐一绽裂。

一对描金烛眼看即将燃尽,依然窜升着明丽的红焰。分不清是黄昏还是夜晚,窗外的天色是一径的明亮,就如同海底不分日夜的黑暗。

那枚血球就在他的枕畔,拿在手中摩挲,腻如羊脂隐约还带着她独有的芬冽香气。

恨我吗?

恨亦无妨。只要你能在我身旁,哪怕生不如死……只要你在我身旁。

艰难呼吸的间隙中,响起了短暂的轻笑。

广仁走到窗前,拨开窗上的帘幕,缓缓仰起面眯起眼来看的流云如雾环绕,却因为极为接近阳光,而镀上一层层灿烂的金,如万条金蛇狂舞,粼粼耀眼。

沿着廊外新植一园奼紫嫣红,绿油油的叶子衬着百千点各色盛放的花朵,一簇簇花团锦绣,只是让人觉得望得久了直叫人眼晕。而花的后面则栽上了一排梧桐树,密密成荫,那样的高度刚刚好挡住了他眺望火桃林的视线。

又是绯珂那个女人!

胸中的火焰升到一半,便看到了手中的血玉她,心顿时静了下来。

罢了,只要她在身边,和绯珂争这些小事情干什么?

极淡的一笑,却又忽有所觉,敛起笑意向殿门外问道:“什么事?”

天宫的侍从素来知道他好静并不随侍左右,所以隔着空旷殿阁的声音轻而远,嗡嗡的带着回声:“陛下,天后等候您的召见。”

“谁也不见。”

天宫一向是静寂的,连半声鸟叫也没有,凤族和龙族的战争后,所有飞禽都自天宫绝迹。他的声音并未蓄意压低,传到殿外,更显得清晰。

随之响起的是一个属于女子的轻哼声,含含混混似乎怕他听见。

连对他大声一哼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在他的身后做些自以为高明的把戏,这就是他的妻子。

广仁厌倦坐在躺椅上,并不是刻意挑剔,只是每次面对着绯珂,总有一种异样的失落。看着她,他就明明确确的知道自己错过了,此生永不可及。

龙族向来惧热,侍从们想来在庭院里洒了清水,此风乍起,便冷浸浸的。窗外梧桐树在风中发出飒飒声,细细听来,竟似海浪的声音。

半阖上眼睛,朦胧间又欲睡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在朦胧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淡淡照进来。恍惚眼前幻觉,他看见暹炽站在窗畔,那双极亮的碧眸,几乎比所有的阳光都要耀眼。

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

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分明有人向他走近,不知是那个侍从如此大胆。广仁厌倦的将手覆在眼皮上,低声道:“寡人说了,谁也不见。”

那人还是走到他的近前,用丝毫不压抑的响亮声音道:“是我,陛下。”

广仁一惊,忙睁眼看去,毕风就在眼前,依旧是没穿朝服,连衣摆都还拽在间腰,衣襟也未扣好。

在这华丽寂静的天宫之中,所有人和事都已经改变,孚应的疏离,暹炽的被禁,义济死了,而灵泽已经长大。唯有毕风还和当年一样,一副散慢的样子,棕色双瞳亦是明亮犀利如昔。

“毕风啊。”良久,他又淡淡闭上眼睛,淡淡示意毕风坐在旁边。

仅仅一个优雅的动作就竖起了一堵高墙,就阻隔了一切。

“怎么了?”

五百年间并非没有来过天宫,每一次他都会发觉,面前的广仁眉眼间隐约疲倦的影愈加深重,如今静已深得触目,毫无生机的令人惊心。

殿内的阳光明亮而冰冷,另有烛火燃起,点点烛光如同霜雪。在这片日夜不熄得光中,他迷迷糊糊想起夏天的那一日,整个林海绿意森森,清凉一片。

他对广仁笑语,不如你嫁给我吧。

不如你嫁给我吧。

广仁被他的话惊骇得倒退数步,重重撞在后面的树上,受这一振,一树的绿叶倾斜而下,全都落在他的发上……

不觉一颤,广仁王立时朝他转过脸来。

“怎么了?”

那一双金色眸子眼睛乍看含笑,细看却冷清凛冽,毫无笑意。

毕风屏息凝神,心砰砰乱跳,道:“孚应今天来找过我,他去见过那个女人,并且求我放出她。我想,现在他还是去了海之渊。”

广仁仿佛因为刚刚睡起,并未束发,长发流淌了一地。肌肤散着苍白的淡光,扬起眼睫的犹有梦痕,幽幽地扫过,手端起一盏茶。

几许白烟,清叶漾起翠色,他品了一口,方才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了。”

毕风没有等到任何预期中的反应,只有他低垂眼睫时,眉角微微地一跳,神色却反倒平淡下来。若不细看是绝不会发现,一抹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阴狠极快略过。

毕风心头陡然一惊,失声唤道:“陛下!”

“毕风,你走吧。”广仁只抬手止住他的话,盯着他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向来忠心耿耿,辛苦你了。”

那样的目光冰凉的仿佛一直渗入肌肤里,看透了他。

毕风的心在那里碰通碰通地跳,渐渐地,倒像真的跳了出去似的,胸口空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陛下身边的……

广仁闻此言,唇角上扬,勾起了极淡的笑意。他的笑历来如此,有如一卷画,古老而扶疏,是淡墨一层层晕开,挥就的一抹云烟。

而他的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那么,去告诉孚应,暹炽已经不在海之渊,这次因为他是我的弟弟,我可以原谅。但是,如若在触犯我的禁忌……”

话并没有说完,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蓄意恐赫还是不忍心。

他们三人是手足,是朋友,曾经那些风华正茂的时光里亲密得毫无间隙,那双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眸总是信赖的看着自己,从不怀疑。

他犹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挥挥手说:“去吧。”

“是的,我知道了,陛下。”毕风难得恭敬行礼,一字一顿道:“他应该知道那女子是属于凤凰王的,即便凤凰王死了也不曾改变过,不死心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毕风转身而出。

由于并不是朝拜和祭典的日子,天宫的正门都是紧闭的,可毕风是兽族的王,礼不能怠。于是重重叠叠的宫门在他面前打开,下一刻在他身后闭上,一扇又一扇,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终于走出北天门,他转身回望,粼粼碎金的日光下,金色琉璃瓦的檐顶在起伏连绵成一片,偶然红光一闪,却是吞脊兽眼中点的朱色翡翠。

第三十三章 泣血

毕风走后,四下里更是寂静已极,如同平日一样却不知为何更加的难以忍受,仿佛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窒息。

广仁再也坐不住,推门出来,廊道宁静深长,侍从立于廊道两边,见他出来便从容的退到殿阶下,衣袖摆动之间竟不闻一声。

长发不束如流水无声蜿蜒过平滑如镜的白玉地面,华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

一步一步,往长廊的尽头走去。脚步很稳,也并不焦急,手里依旧握着血玉,冰冷的深深嵌入掌心,握得的再久都没有任何温度,反倒是凉意顺着手腕流向心底,不是冰,亦不是冷,而是极细的刺痛。

此后的路仍是寂寞,但有她伴在左右,却并不难挨。

长廊的尽头就是北院的火桃林,百年方一绽,此时它的芳菲已尽,花已经开得半凋。

但千株桃花仍如红霞一般,阳光透过花枝竟也成了红色,在他的脸上映出了班驳的影。他穿花而过,半谢的花一瓣瓣落在他衣袖间。走过了一株面前迎来的又是另一株,仿佛他在追逐着,追上了,以为追上了,然而却总是差了一步。

桃林的深处就是小咸宫,朱瓦朱漆,红凤压顶,

推门而入,掩上。

她的房间依然照旧时摆设,一切同她在的时候无异。

窗照例是紧闭的,阳光从窗棂透进来,细密的一束一束,聚集在一处然后陡然的一闪。

他眯起眼看去,却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氤氲着寂寞的金色,冷淡入眉梢的眼睛。那眼睛里甚至有一点的傲,一点的嘲弄和似笑非笑。

原来那竟然是自己的眼睛啊。

映出他的是她的硕大的梳妆圆镜,一条条极细淡的金光,烙在平滑的镜面镜上闪烁着,镜旁赤色的凤凰,衔着一盏纱灯烛火,亦是点燃的,微弱的冉冉跳动。

自从两族大战之后,天宫归于了他,所有关于凤凰的东西全部被摧毁了,唯有这里被原封不动的保留了下来,也唯有这里能看到往日的时光。

镶柘榴石的屏风上,端端整整搭着雪白的绮罗裳。领沿繁复红色纹路,大红的轻纱腰带,均是手工极巧,缓缓摸上去,凉滑的如鲛绡裁成。

他的手不由得愈加的轻,轻得几乎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你瞧,这是我们初见时,你穿的衣衫,我依然为你保存。你的小咸宫也跟我们初见时一样,你喜欢吗?”

幽幽的烛光流过宛若情人温柔的眼波,既使闭上眼睛,犹似乎能看见明亮的碧色,凝眸之间把人的心都溶化了。

殿门陡然开启,风长驱直入,扑灭了本就将灭的烛火。被门窗挡住的阳光顺势如金浆泼撒,直刺人眼睛。

笑影凝在广仁面上,衣袂迎风鼓,满头青丝飘飞起来。

“谁?!”

走进来的人也吃了一惊,急急走了数步,在他面前敛身行礼。

“陛下,烛火燃尽了,要续上吗?”

天宫虽然是不夜之宫,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天帝的怪僻,各个殿内必须终日燃着烛火,一刻也不能熄灭。

女子低着头,手里拿了一枝红烛,穿的是侍从的浅蓝衣裙,但看那乌鸦鸦的头发,和那项上隐隐一抹雪白,已是艳光四射。

“嗯。”

广仁只望着手中的血玉,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女子方才抬头,肤色白腻之极,如羊脂美玉,隐隐泛着红晕。那一双眼睛秋水为神,顾盼神飞。

在得不到回应之后,也没有失望之色,浑若无事的来到凤凰烛台前,换上了新烛,点燃后趁着广仁不备用力一吹。

风骤起,红烛滚落在地上。

广仁这才抬起头来,毫无防备的对上一双碧色眼瞳,眸上浓密乌黑的睫,仿佛两双蝶翼微阖,无限失措之态。

他只觉得心中“怦”的一跳,天地间只余下她这一双含情的碧眸。

他永远不能忘记他们的第一个夜晚,她面对失去夜明珠陷入黑暗的水晶宫手足无措的模样。

后来,他为她寻来了鲛珠——鲛人伤情落泪而得,即便是现在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他费尽周折,她不过是淡淡一哼并无半点欣喜之色。

反而到了人间,小小的红烛却让她笑得像个孩子:“广仁,你瞧,你瞧!我们整日整夜都点着好吗?”

“会燃尽的。”

“燃尽了就换啊,怕什么?”

她拈起发间的珊瑚簪子,剔去红烛间的泪痕,烛光闪了一下,浓浓郁郁地明了起来,映着她的双眸,摇曳的一抹碧色梦幻。

“陛下,奴婢该死。”

女子的声音极低,如梦似幻,在空寂的殿内余音袅袅,善睐碧色春光流转,仿佛春风乍起吹起无限涟漪。

他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眉宇间很快升起了淡淡的讽刺和讥诮,映着他那一点冷冷的倦意:“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并不答话只盈盈一笑,莲步姗姗的走到他的近前。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由于他厌恶凤凰女子族妖艳的装扮,厌恶她们的说话轻浮举止,更厌恶她们身上馥郁的香气,所以天宫中的龙族的侍女历来都被要求朴素,长年都是一色浅蓝的衣裙。而细看之下,这名女子的袖口、领口、裙角、鞋面上却都绣着隐隐绰绰的红色纹路。

他一时失了神,女子已经近得前来,盈盈施礼:“奴婢文鳐。”

广仁眼中眼中细碎的光愈加变幻莫测,声音已如常般慵懒散漫:“好名字。”

猛然起身,抱住文鳐,将她扔在榻上。

文鳐惊呼了一声,低声唤道:“陛下,轻一些……”

尾音婉转,莫道销魂。含水欲滴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广仁,如海草般湿息随着文鳐的呢喃,软软地蹭过他的耳鬓,先是暖融融的,然后发烫,如火焰燃遍全身。

望向那双碧眼便如着了魔一般,心腹之中说不出来的难耐,像是心都被揪在一起。不能抒解的几乎让人绝望,无论怎样相似,毕竟都不是……再也把持不住,忽然粗野地将文鳐压在身下,帝王的高贵与矜持却都抛开了,在那时间只是象一只野兽,贪婪地嘶咬着。“嘶拉”的布帛声中,将文鳐的衣裳扯成碎片。纠缠着,喘息着,手抚摸着她的脸、她的肩、她的胸……柔软心口下的心跳。

广仁用了力气,手掌在细腻的肌肤上辗转蹂躏。

文鳐眉头皱了起来,扭动着身子挣扎着,却被按得死死的,只能用发抖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靠上他。

没有任何前戏,狠狠的闯了进去。

文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只在一刹那,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犀利的、刻骨的痛,象针一样深深地刺到身体里面。

鱼离了水,连叫都叫不出来,扑腾着弓起腰,挣起,又跌下。

咬紧了嘴唇。

文鳐的面孔上布满污迹与泪痕,像是春雨淋过的地面,微微润湿著,有一种时光如流水落花让人忍不住叹息。

轻抚过她柔嫩潮湿的面颊,唇边绽开一奇异的笑容,倾身探开她微微咬合的牙关将舌头抵入,绕住舌婉转厮磨,如同交欢相缠的肢体。

温软的身体紧紧吸住欲望。

血流下来了,从两人交合的地方慢慢地淌到足踝,在脚趾头上凝固。

铺天盖地的红令他无处可逃,那个荡著秋千的女子,直把雪白的双足荡进高不可及的晴朗天空里。耳边是肆无忌惮的笑声。清亮悦耳,像百灵飞过原野。

痛了又恨了终究只是爱,只想揉碎了,碾成泥,然后,和在自己身上。放纵着张狂的欲望,撕开她的身体,把五脏六腑都生生地挖出来,吃掉。

野兽一般的纠缠,缠成一团麻,谁也分不清楚。

渐渐的,小咸宫里浮起奇异喜的呻吟与喘息……

没有昼夜,睁眼时只有一片几乎陌生的光亮,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手脚一片冰凉,身体象是被撕碎了一般,痛到及至却是麻木。

锦帐顶上的流苏一晃一晃的,怔怔地出了会神,不知怎的,只觉得眼睛很涩,却流不出泪。

看着身边熟睡的男子,文鳐露出了一种扭曲的笑容,残酷而冰冷。

檀口微张,桂圆大的似珍珠的物体吐出,一股浅浅的血自唇边沿着她的面颊蜿蜒向下。

将内丹渗入广仁的枕下,但见珠光一点点在他的发间沉下去,消散无痕。

她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

你……满意了吗……

北海由巨大清澈的墨玉筑成的宫殿中,灵泽似是优雅又似是慵懒地倚在椅上,看着眼前由水晶幻出的景象,得意的笑道:“很好,做得很好,文鳐,让我看看,看看我们伟大天帝的记忆,看看陵光的头究竟在那里。”

滚到了角落里的血玉,红光乍闪,仿佛有女子之声低低呼唤。

广仁……广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