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夷的乡医院一个他分了套房子当寝室,还是个单元楼的一个二居室,和那个老师朋友一样,也靠在悬崖下面的山坡上。
接下来几天,我就到处行走游玩,夷陪了我一天,就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乡集附近的山涧里到处逛,看见和省道平行的是一条小溪景色甚好,可惜,因为兴修山地小型水电站的缘故,河道都干涸了。否则,景色更美。就这样白天游玩,晚上喝苞谷酒吃腊肉,过了几天舒心自在的日子。
又过了几天,李夷突然兴奋给我说,可以带着我到周围的大山深处的行政村去,可以到更多的地方游玩。也是那时我才知道,李夷所在的乡医院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有医生到大山深处的村落来去巡诊一下,顺便带点药过去,让村民们不至于连最基本的药物都匮乏。至于费用,因为并不多,县上的财政就补贴给医院了。那些村落多数都掩藏在无尽的深山老林里面,很不起眼的一个山坳,就居住着几百号人。交通更为不便,那些住在山顶上的村民,估计一年都难得下一次山。
李夷的提议让我很兴奋,但我迟疑的问他:“要不要走夜路回来?”
李夷笑着说:“很多村落,早上从乡里出发,有可能晚上才到,哪有刚到,扭头就走的道理?远一点的地方,住上两晚都不稀奇。”
于是我兴冲冲的和李夷爬山到四周各个山村游玩,每到一个村子我们都受到热情的接待,李夷就给村里的人看看小病,到了晚上村民就热情的接待我们喝酒。虽然他们都很穷,但只是手上没钱,吃喝都很丰裕。我天天喝苞谷酒,吃腊肉,看大山里的风景。恨不得一辈子就跟着李夷这样过下去。
到了晚间,在山民的家里留宿。住惯城市最不习惯的估计就是天黑后上床睡觉,山里的夜那是绝对的黑暗。屋里面是一丁点光线都没有。半夜起来上个厕所,找打火机都不方便。我经常把木制的窗板打开,往屋外无垠的黑暗里看去,看着隐隐的山峦起伏,心里就莫名的心慌。
李夷工作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出去玩,结果有一天我早上就出门,准备一个人爬山。我对李夷工作的这个小镇附近的最高山惦记很久了,刚来的时候就想爬到山顶去看看,于是我就准备了一点干粮,跟李夷说好了,中午不回来吃饭,可能下午才能回来。
我用了半天的时间才爬到那座山的山腰,可是山路突然变了方向,七拐八拐把我带到了大山的背面,于是我走进了一个山坳,结果看到了山坳和山顶之间是高耸入云的垂直悬崖,悬崖倒还罢了,我突然看见悬崖上凿出了很多孔洞,在石壁上非常的显眼。
这种现象,家住在山区的人应该都见过,那就是倾斜的石壁上有一些的石窟。这些石窟当然不是龙门石窟、莫高窟等佛教遗址。石窟几乎都不大,也就是一米左右高,半米宽的样子。有的石壁上整齐的挖了一排这样的石窟,有的石壁上甚至好几排,但是有的石壁上呢,只有一个。我问了山坳里的村民,这些石窟是做什么用的,村民却不告诉我。
既然如此,我决定自己上去看看,爬到石壁上才发现其实这些石窟很好接近,虽然是在石头上开凿出来的,但是距离石壁下的缓坡不远,我挨着去查看这些石窟,人肯定是爬不进去的,只能扒在外面观望。里面乱糟糟的几块石头,一些动物尸体的皮毛,还有动物的粪便。
我挨着看了几个石窟几乎都这这样,于是看到旁边一个山壁上有一个孤零零的石窟,就也装着胆子想去看看。然后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那个石窟的下端,这个石窟的位置较高,需要在石壁上攀爬两米,才能抓到石窟的边缘,我勉强凑上去看了一下,大致上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我看见了里面有个很破旧的老搪瓷缸子放在石头之中,看样子这石窟里面肯定有人呆过。我先下来找了一个长树枝,又爬上去把那个搪瓷缸子给扒拉出来,看到搪瓷缸子大片都破瓷了,生满了锈缸子底部都锈穿了孔,勉强能看到“学大寨”的字样,我把搪瓷缸子收好,准备继续爬上。结果我这么一耽误,眼看太阳已经坠入西山,没时间去爬到山顶,只能回到山下的李夷工作的小镇里,本来这就是一个游玩中的插曲,我也没放在心上。结果半夜里,我就生病了,不停的说胡话,还狂吐不止。
李夷自己就是医生,连忙把我带到卫生院,给我打了点滴。
第二天早上,我仍旧神情恍惚,拿着那个搪瓷缸子发呆,非得要用那个搪瓷缸子喝水,可是水倒进去后,全部从缸子底部漏了,吃饭的时候,我也要坚持用那个缸子吃饭,反正是把缸子看的很重要。当时我也糊涂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夷看到我这个样子,吓到了,连忙问我,昨天去哪里玩过。
我就把看石窟的事情说了,李夷一听,脸色大变,喊了一个村里的老人过来。老人来到朋友的家里,就说:“你们年轻人,玩归玩,有些地方不该去撒。”
看来这个老头子已经大致就知道情况。他拿了一个碗,碗里里面倒了半碗酒,然后放进去草纸,草纸浸润了酒后,老头子把草纸点燃,酒精燃烧,泛出蓝色的火焰。
老头子用手蘸了碗里面燃烧的酒,拍在我的背心上,我就开始打嗝,老头子就用手掌在我背心上不停的拍打,一直把碗里的酒水蘸了一半,才结束。
这么弄了半天,我才醒过神告诉李夷和老头,从昨天晚上就恍恍惚惚的,总觉得不舒服。
老头就说:“你这掉魂了,你们以后不要去那个山上的洞里去玩,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事情就这么完结了,但是我却来了兴趣,继续追问,但是老头子不回答,自己就走了。
李夷告诉我,这个老头是个五保户,没有亲人的,就一个人住在靠路边的一个小屋里。
我很想知道哪些石窟到底什么讲究,一再的跟李夷说,他没办法,打了两斤包谷酒,在镇上买了一只卤鸡,带着我到那个老头屋里,说是去道谢。
老头没有亲戚,估计也没什么人来看他,见我的朋友这么客气,也就欣然接受。
喝酒的时候,我问老头,我掉魂,和石窟有什么关系?
老头就说:“你听说过活子孙寿没有?”
我说:“我当然听说过。”
子孙寿我晓得是怎么回事,宜昌的说法就说老人不能活的太久,一般七十岁、八十岁,就高寿了。如果活的再长,对后代就不好。我也的确见过,有些老人的子女,甚至孙辈死了,但是老人八九十岁了,都还身体健康的。这就是子孙寿,老人活的是后辈的寿命。当然这个是无稽之谈了,我分析只是凑巧而已。再说了,谁不愿意自己家里的老人多活几年,晚辈多尽点孝心呢。
我就把我的想法说了,老头子就笑,“这是现在天下太平,有吃有穿撒。”
我就问老头子这个有什么说道。
老头就说:“那些在山上的窟窿,是好多年前就开凿出来的,你晓不晓得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要是晓得,就不问你了。”
“那是送亲洞。”老头说,“放老人的。”
“什么意思?”我问老头,“不明白。”
老头子就喝了点酒,就慢慢说起来。
古时候不像现在,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够吃,本来山里面收成很不好,基本上是望天收,两年有一年有收成就不错了,要是遇到连续几年的天灾或者兵荒马乱,土匪和当兵的抢粮食,山里人几乎都是要饿肚子的,饿死人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从很远的时期,这里山壁上就挖了这些窟窿。做什么的呢?就是在家里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把家里的老人背到窟窿里,放三天的饭,放一罐子水,然后就不管了。
我听到老头子说到这里,心里就不舒服,问老头,“这个也太不孝顺了吧?这风俗真是没得人性!”
“你们年轻人没经历过饥荒,没饿过肚子,你们哪里晓得饿死人的厉害!”
我又问,“那他们家老人愿意啊?”
老头子想了一会就说,“真的到那一步了,老人都心甘情愿的,他们也不愿意浪费粮食让下人饿死。”
我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对老头说,“那也是。”
老头就继续说:“古时候的饥荒多,这种事情就常见一些,下人把家里没有劳动力的老人背到窟窿里,放了三天的食物,就不管了,到了第二年,再把老人的尸骨弄下来办丧事。如果世道不好,很多老人的尸骨放很多年都没人收拾。”
我插嘴:“也有可能老人的下辈也饿死了。”
老头点头:“是的撒,要说古时候人过的也不容易,没办法了才这么搞。不过也有把老人背上去了,下人受不了,又把老人背回来的,结果就是一家人都饿死。所以后来就有了规矩,背上去的老人,决不能再背回来。违反了,全村全族的人都要惩罚这一家。后来就不存在把老人背回来的事情了。可是有些后悔的子女,每天就跪在窟窿下哭。”
我听到这里,心里明白了点什么事情,就问老头子,“你莫不是也背过吧?”
老头子就说,“我没背过,但是五九年村里人还是有人背了的。”
“三年自然灾害?”我点头询问。
“是啊。”老头子说,“这个风俗几百年都没有弄过了,可是五九年的确是没得法了,大队的领导就说,要号召大家都恢复这个风俗了,也算是响应国家政策,支持国家的手段,不给国家添麻烦。”
我对老头子说,“那个只有一个窟窿的地方,就是强制性的吧。”
老头子眯着眼睛,想了好大一会,才说,“那是刘家的太爷,其实他还能做事,种田割草都没得问题,就是得罪了大队的会计。会计硬是说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要背上去。不管身体好不好,能不能做事。会计反正家里没老人,他说这个话也没任何顾忌。”
结果刘家的太爷硬是被弄到那个窟窿里,可是老人家虽然七十几了,腿脚还利索,能自己爬下来。结果……
我连忙摆手,不让老头子说了,不说我也晓得发生了什么。人到了那种状态,什么残忍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看来那个刘家的太爷,就是被打断了腿,扔在窟窿里,估计那个搪瓷缸子,一天的食物都没留给他。
我问:“那个会计后来遭了报应吧?”
老头子就笑,“你年纪轻轻的,还蛮相信这些封建迷信嘛。”
我就说:“我晓得了,我就是被那个刘家的太爷的怨气给迷住了。”
老头子对我说:“那个会计也到了七十几的时候,几个儿子都不养他,把他丢在屋里没得人管,也不晓得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死了五六天,才被人发现,身上都臭了。”
我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了,就和老头子碰杯喝酒。
老头子喝了酒,又来了一句,“他死的时候也是七十三岁,跟刘家太爷死的一个年龄。你说巧不巧?”
这是我喝得非常郁闷的一顿酒。老头子走后,我对李夷说,“幸好现在你家的粮食够吃了,不然你老了,也蹲窟窿里。”
李夷叹口气说,“谁晓得以后哦,你说得准以后不来饥荒啊?”
听得我我心里一阵发麻。
李夷的这个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前后不到半个月,他又回到医院上班。我很希望他能多走几天的。
我打算走了,老是麻烦他,我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