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10832800000001

第1章 序:《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无人知

我开始读张爱玲之早,想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印象模糊。“1995年3月”——那时张爱玲还活着,和我在一个世界上?……如果不是购书回来顺手在书的扉页上写了这一笔,我都不知道这么早就拥有了张爱玲“全集”——后面的版权页上印着:“1992年7月第1版,1993年11月第4次印刷……”现在知道那是内地第一套张爱玲“全集”,而且似乎一开始出版社还挺犹豫,“为了满足广大读者的阅读要求,方便专业工作者的研究借鉴之用”(卷首《出版说明》)。

但《海上花》并不在其中。《海上花》是我1996年购买的。我还买了《对照记》和《红楼梦魇》等,一小册一小册,可单买,但可能是盗版,也可能是“假书”,没多久就给查封了,却可见我关注之切,下手之快——那时候哪里知道分辨和选择版本?反正,我就这样凑成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张爱玲“全集”。

《海上花》是张爱玲的晚年译作。原作却并非英文或其他外文,倒是中国话——“昙花一现”的(晚清)韩邦庆着《海上花列传》(1892年出版)是也。把中国话译成中国话?因原作系以吴语方言(“上海话”或者“苏州话”——到底倾向于哪一支则不是我这外地人所能分辨的了)写就,张爱玲将它译成国语并加注——在此之前她先译成了英文——前后费时十几年,付出心血之多,可见珍爱之深(因我的阅读始于张版国语版,以张版为主,在此书名从张版;如无特别说明,引用文字、回数、段落亦从张版)。

《海上花》被张爱玲称为《红楼梦》百年之后的又一高峰——孤峰,断崖。小说以经历了开埠——开放的混乱与繁荣,一面是“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初显、一面却仍属正宗传统中国社会的晚清上海为背景,描写了当时租界堂子(主要是长三堂子——高级伎院;不同于通常“那类”交易场所;倒有一点儿像今天的娱乐圈、时尚圈)男女交往及日常生活情形,并链接至高官富商以及平民草根的各阶层人物生存状态,其人物之多,文字容量之大,文风之“平淡而近自然”(鲁迅对该书的评价),写法之巧——如“穿插”、“藏闪”、“草灰蛇线”、“伏脉千里”——构造出一个伟大和有趣的文学迷宫世界,和《红楼梦》确有一比;而以它出现的时间,大约可算得上“最后一部”——中国传统小说的一个完美收官。

《海上花》在某些方面比《红楼梦》更好看,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更亲切——《红楼梦》也不过两百多年,那是另一个时代,时光的巨大冰川切下,让它和我们所在的陆地分裂开了,却把《海上花》和我们划在了相邻——近现代。“职场”与名利场的手段与倾轧,“人生”这场销售,女性情感与生存的冲突、幻灭,“移民城市”与“转型社会”之下的个体处境……这一切也都是我们毫不陌生的。这书里有张爱玲所推崇的“通常的人生的回声”。

但这书却远不及《红楼梦》那样家喻户晓,是寂寞的书。张爱玲为此叹息曰:《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禁书,《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没人知道。

为什么没人知道?张爱玲分析说:它不合普通大众阅读趣味,“淡出鸟来”,没有传奇化的情节——张爱玲深恶高鹗续《红楼梦》后四十回,“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蛆”,认为是“他的”《红楼梦》帮助形成了这种趣味——当时有民意调查读者对《红楼梦》印象最深的十件事,其中七件来自续书,如“调包计”之类;而原作几乎是没有什么“大事”

的——但是,反过来,这是不是也可以说如果没有高鹗续,《红楼梦》

未必能像今天这样风行、让更多人认识其价值(所以有些红学家有“高鹗有功”说)?

当然,无论是《红楼梦》还是《海上花》,“淡”都只是表面的。

也许原因就在这里:这底下所埋藏的隐秘曲折的情感故事和丰富深刻的人性内涵——阅读起来需要耐心,需要猜谜,反复回味,饶是如此,还是够不上“大事”,不雷——太雷了大家要嘲笑,但一点儿不雷也没有市场的。

其他可以分析的原因也颇多,吴语方言的障碍肯定是存在的——比张爱玲更早挖掘推广此书的胡适也是这样认为;但同时他也认为该书的魅力与价值正在此处。刘半农更赞它带出了“地域的神味”,进而提出“方言文学可以存立而且必须提倡”的主张。

由此也可见这本书在“圈子”里还是有一定知名度的。鲁迅,胡适,刘半农——还有赵景深也曾撰文赏析——这都是重量级的人物,至当代又有范伯群、栾梅健推其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开山之作”不提,只是想来张爱玲这个喜爱文学的作家始终最介意的是如英国女作家维吉尼亚·伍尔芙所说的“普通读者”的认可。两译《海上花》正是她为此作出的最切实的努力——虽然她对自己这番努力的结果也并无把握,怕的是“看官们三弃海上花”(《海上花译后记》):一弃是指19世纪末该小说初次面世之后,“民初就湮灭了”;二弃即是20世纪20年代再被翻出,蒙胡适们大力推荐——胡适称其为“吴语文学第一杰作”——却时值“五四”运动进入高潮,兴的是西方新文艺,大家不爱那一套——结果还是“失落的杰作”。

张爱玲普通话版把原书名《海上花列传》去掉了两个字:《海上花》,既最大程度地保持了原来的意思、意境,又自然、简洁、大方,且呼之响亮、上口,也更容易为现代读者所接受。至于最早在中国台湾出版时又被出版社分了上下册,变成了两个名字:《海上花开》、《海上花落》——中国大陆引进过来自然也是这样,现在大家也都这样叫了——想象最初的改动者一定自我感觉倍儿好,其实真正是添足,我觉得这不是张爱玲的意思,因为不像她的趣味……至少张爱玲的文章里从来只说《海上花》或者《海上花列传》的。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一来就有了四个书名,容易引起读者印象上的混淆,更不利于传播了。

因着张爱玲与《海上花》的特殊联系——至少,没有张爱玲,我这种不博览群书并且只会普通话的人绝不会想到去读一部旧的、冷门的、方言的小说。所以在这里说到“张爱玲与《海上花》”比“韩邦庆与《海上花》”更多,似乎有些失敬。其实韩邦庆也是我很佩服的人:

太厉害了,某些方面可能比曹雪芹还厉害。张爱玲研究《红楼梦》,惊异于修改之多,绝不止十年间增删五次,而是贯穿了作者整个人生,以至出现了那么多的版本,一个一个的版本连起来看,像是天才成长的横剖面。于是她作出结论:“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样,从她父王天神宙斯眉宇间跳出来,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装。”然而在我看来,韩邦庆的才华就有点“一下地便是全副武装”的感觉。单说《海上花》里大量的机关埋伏,前呼后应,无一挂漏,一次而成——边写边发连载,也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头一份;虽然中间停顿,从首发到出书总共也就两年时间。而他的怀才不遇,“绝好笔墨不获风行于时”,英年早逝(逝世时只有39岁),完全符合天才——天才以致“天妒”

的那种标准。这一切要到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才能更好地领略。

不过也许《海上花》的确不是一本容易让每个人都一见钟情的书。

我自己就是个现成的例子。虽然早在1996年就拥有了张爱玲“全集”,大约也是熟读了的,因为很快就学起“张腔”来——当我回看那一时所写关于张爱玲的文章——唯读《海上花》的印象完全没有。后来应该还读过。知道个赵二宝的故事。一直搁着直到2009年春节刚过,凑巧拿起第一本书便是它,好看!写了一篇感想。然后就是2010年,也是春节刚过,想:“今年还是先看看它如何?”这一看,不得了,“轰隆”,掉了下去。太好看了,连错别字都仿佛不见了——再说网上也有了吴语原版可对照——连吴语版也看起来。后来我也不觉得吴语方言是我阅读的障碍了,一并喜欢上,就像喜欢粤语一样。

然而这一年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让我这只生物进化了。张爱玲说她十三四岁第一次看此书就着迷,并种下了一生的根儿,对比之下原来我这庸才所能做的唯有等待时间过去,岁数到了,开点小窍。

只奇怪和庆幸这本初看之下毫无兴趣的书,在这些年大搬小搬很多书都不知所终的情况下竟一直留着。大约是出于对张爱玲的喜爱和信赖。

这正是:

识真珠张爱玲两相译,不知味朱映晓几读之。